第9章

  我跪在蒲團上,眼望上方神主。


  先室秦母徐氏閨名君繡生西之蓮位。


  徐君繡便是秦橫的正室,秦湛的親媽。


  雖每逢節日秦橫必讓我來秦夫人靈前祝禱,但我鳩占著人家兒子的軀殼,心裏難堪,雖不信鬼神,也不願久留。


  今天我倒是真心誠意,口中念念有詞:“秦夫人,你必然知道我不是你原裝的兒子了。但這也非我所願,我從新中國到了貴寶地,也難受得要命……唉,不提了!要是真正的秦湛到了我的殼子裏,您也別擔心,我父母都是好人,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秦湛的爹和徐姨娘也是好人,雖然我心裏叫不出這個爹字,但也把他們當親人看待了。您要是在天有靈,就讓我這一去能闖出點名堂。”說到這兒,自覺臉皮太厚,又補充道:“當然也不一定就要什麽名堂,如果不行,就讓我能全須全尾的回來,至少能替秦湛盡盡孝。”


  我插上一炷香,正正衣衫,走出佛堂。


  秦橫和徐姨娘帶著幾個家人在院子裏等我,徐姨娘怒氣衝衝,理也不理秦橫,見我出來,眼圈立馬紅了。


  我心中也不太好受,喚道:“姨娘……”


  徐姨娘一把握住我的手:“你在外麵不許爭鋒要強!別聽你爹的,什麽大事小事,我看都是屁事,好生回來就是了!”


  秦橫也拍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後隻說:“替我向你英伯伯問好。”


  出了大門,篆兒牽著花馬等著我,花馬旁邊是那匹白馬,韁繩拽在一個三十出頭的矮胖男子手裏,這幾天陰雪不斷,二人都穿著蓑。


  我上了馬,篆兒也跨上了一匹大青騾子。


  今天我穿了一身精幹新衣,鞍邊懸著長劍。腸內兩分離愁,胸中八成雀躍。隻覺輕裘怒馬、烈膽飛揚,風聲如嘯似述,正好做我的BGM。恨不能一拉韁繩讓馬人立起來,擺個拿破侖造型。


  見徐姨娘還是泫然欲泣,我笑道:“姨娘別難過了!我過年一定回來!”


  秦橫卻揮手道:“去吧,時候不早了。”


  離了六虛門,老遠秦橫和徐姨娘還在目送我們,我回過頭,見秦橫一臉諂媚,想跟徐姨娘說點什麽,卻被她一胳膊肘甩開。徐姨娘千百個不願傻兒子出門遠行,昨天罵了秦橫一宿,這幾天怕和他有得鬧了,我不由暗暗發笑。


  那矮胖男子姓包名易,見我回頭,笑道:“秦掌門對秦少俠可是疼愛得緊。”


  我十分滿意少俠一稱,忙道:“我之前沒出過遠門,這一路要靠包大哥多關照了。”


  包易忙拱手道:“可不敢當。”話畢又道:“包某之前,英大帥派了三匹快馬百裏加急,沒一個請動了秦少俠,包某才來兩天,秦少俠就痛快地上路了。包某今年運道高!”


  我不知他對我這一行目的知道多少,便打個哈哈:“家父為人謹慎,還請勿怪。”


  我們一路向南,出了城門,我仰頭看看“久安”兩字,心想這縣名雖美,但人人都得隴望蜀,有了平安康泰,就不僅僅想要平安康泰了。也不知往後我會不會懷念這半年風平浪靜,衣食不愁的小日子?


  我們上了大路,滿道扶老攜幼的流民向南湧去,大多徒步,偶有牽著瘦骨嶙峋的牲口,推著車的。間河道的雪積不起來,但陰濕入骨,人群顯得格外瑟縮。我心道這策略很對,久安養不活這麽多人,再往前走走,或許還有奔頭。


  包易雖未催促,但神態頗急,我們一路快馬加鞭,等到了晚上投宿時,我胯下有如火燎,難怪騎兵都是羅圈腿。問問店主人,離久安才六十來裏地,換了我那破普桑,不過是一個小時的車程。


  次日投宿的地方床鋪油膩膩,天棚上還有詭異響動,我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在馬身上困得前仰後合。到了第四天,連油膩膩的床鋪也沒有,在野外睡了一覺,三個人輪流值更,還好沒遇上剪徑的,也沒再下雪。第六天時,一路與我們做伴的流民便漸少,我們輾轉向西,他們則朝東邊去了。


  又走了半日,地勢為之一變,從久安縣起,一路是淺淺起伏的溫柔丘陵,現在陡然群山夾峙、層崖刺天,直立的絕壁上躍下一道清泉,在山腳跌得粉身碎骨,看得我發膚皆悚。


  包易說,這是出了間河道,入了六歧道。所幸我們不用翻這千仞高山,沿著山腳的馬幫小道一路向前,走了七八裏,從隘口通過。


  一出隘口,便聽見了水聲。


  眼前一條昏黃的大江奔湧向西,包易朗聲笑道:“這就是烈鬃江!明日就能到銀轡寨了!”


  我們沿江走到黃昏,見岸邊泊著幾條漁船,便去討個借宿。漁夫聽說包易是銀轡寨英大帥麾下,打死不肯收我們的錢,還給我們煮了條肥魚。這是一路上最好的一頓,湯裏隨便吊點粗鹽,鮮得我連舌頭都快一起吞了。且不說我們解放軍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光衝這魚,我第二天起來就得偷偷在枕頭下壓些錢。


  越往上遊走,江水越湍急,兩岸山勢如群狼圍獵這匹烈鬃,漸漸合攏夾擊。我們走在半山腰上,道路已是險絕,每疑前方無路,便又甩過個發夾彎來。


  拐過個山口,水聲越發震耳欲聾,包易大喊著叫我和篆兒下馬。


  仔細一看,才見懸崖上有處棧道口。我們三人牽著牲口向下,包易打頭開道,留我斷後。


  在我們腳下,江水從峽穀中奔躍而出,砸落在河灘上,激起數十米高的水霧,宛如一道巨牆在我麵前潰塌,黃磚在黑崖間撞成齏粉。磴棧盤空,崎嶇回環,我見走在前麵的篆兒兩股戰戰,不由自己也跟著抖起來了,此刻我若一個失足,三個人都要屍骨無存。


  好容易下到河灘,隻聽水聲如萬千戰鼓齊擂,牲口受了驚,長噅不止,卻似在演啞劇,什麽動靜也闖不出這轟鳴、漏進人耳朵裏。對岸不過百步之遙,挽弓可破,隔著這翻江倒海的磅礴巨浪,竟什麽都看不見。


  飛沫撲上河灘,鞭子般抽著人臉。在上麵,漫起的水霧被峽間朔風吹得直卷長空,狼煙般遮沒了天日;在下麵,水流以箭矢的速度、破城錐的力量,仇恨而狂熱地咆哮前行。我似被卷入了千軍萬馬之中,昏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


  包易衝我喊著什麽,我一句也聽不見,跟著他手勢回過頭去,這才看見我們方才下來的山壁上刻著四個銀鉤鐵畫的朱紅大字。


  烈鬃揚塵!


  駐足片刻,包易才帶我們從另一側之字棧道向上爬。上了山頂,三人從頭到尾都被水霧浸染得濕透,看著彼此都覺狼狽,相視大笑起來。


  這一路既叫人膽寒,又使人心壯。我到這個位麵已有半年,這是第一次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河山壯美,命運離奇。那就既來之,則安之,enjoy it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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