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山路崎嶇,騾子拉著的板車搖搖晃晃前行。


  我背靠著幾個疊在一塊兒的竹筐,一條腿耷拉在車沿下,鼻尖上盤繞著揮之不去的飯團味。


  天氣雖冷,但還是有點餿了。


  沈識微委頓在我身旁,麵如金紙。


  方才我們雖把真皋人全殲,殺得草木猶腥,但等我殺回到他身邊時,沈識微還是運了化返氣勁。就連老葉也看出他有異樣,虛伸著一條胳膊緊緊跟著,不知該攙還是不該攙。


  沈識微見我偷偷看他,目光如鞭,帶著風嘯般凶惡地向我抽來。我隻好挪開眼去看跟著騾車步行的報國軍。


  沈識微三兩句就從那幾個軍官嘴裏詐出了前因後果。


  說是劉打銅麾下有位曾軍師,一手好政工,趁著新年,派人帶飯團來周遭村落派功德,一麵講報國軍的政策,一麵伺機拉人入夥。


  而那混天星是劉打銅的族侄兒,本是報國軍三大將之首,不知為何和劉打銅生了齟齬,帶著隊伍跑了。與曾軍師一對比,這位智商就顯得比較低,隻會讓人來綁壯丁。


  雖說他們自己心中都覺得與對方有霄壤之別,然而在村人的眼裏卻是一模一樣——大過年來找晦氣,打不斷你狗腿。


  這才有了那場壩上合戰。


  方才一戰,我們傷了四五個,還好沒死人。報國軍和混天星部各自扯乎,老百姓見坑了幾十條真皋老爺的性命,也不敢呆在村子裏,扶老攜幼,七七八八往山裏逃了。倒是有幾個年輕村人真以為我和沈識微真是報國軍的人,受了鼓舞,跟著來了。


  那幾個下級軍官和老葉陪盡了笑臉,請我倆去見上峰。


  何須問沈識微的意見,就連我也不想和報國軍有太多瓜葛。但他動了傷處,又不知官軍何時再來掃蕩,我倆人生地不熟,還真不如跟著報國軍跑路。於是半推半就上了騾車,作為貴賓,和飯團坐在一處。


  拓南的山不像六歧奇險,也不及拱北綿延,卻如晦澀詩歌般曲折深密,隻言片語便能藏下千軍萬馬。


  報國軍專撿犄角旮旯,走了足有一個時辰,總算到了他們的營地。大營井然有序,和我想象中半兵半匪的遊擊隊截然不同。大家見我們回來都笑臉相迎,一副人人都是革命同誌的場景。


  不一會那紅臉漢來請我和沈識微。


  我倆跟著他進了主帳,一個年輕人向我們迎來,口中直連稱壯士,活像我們剛在景陽岡上打死了吊睛白額的大蟲。


  我細瞧那年輕人。他比我和沈識微也大不了兩歲,書生打扮,容貌雖清秀,談吐也溫文,但周圍的人執禮甚恭,就知必然是報國軍裏的高層。


  果不其然,他抱拳道:“在下姓曾名鐵楓。還請教兩位壯士稱呼?”


  沈識微也拱手還禮:“不敢,在下姓李,家中行三。這位是劉……”


  我生怕他又介紹我是劉毛驢,搶道:“在下劉德華。來時我聽軍士們多有誇讚曾軍師料事如神,想必就是閣下?”


  曾鐵楓搖一搖頭:“酸措大一個,哪配稱什麽軍師?”一麵含笑打量我們。


  誰都不愛被人直勾勾盯著看,但曾鐵楓眼中滿是欣賞敬佩,與我眼神一觸,粲然一笑,全不見訕訕,又是個滴水不漏的人物。若是換了平常,沈識微定能精彩地跟他過一場虛偽的推手,我隻用在旁邊聽著。但這會兒沈公子氣血翻湧,三句隻答一句,倒是我接下了大部分的話茬。


  曾鐵楓先問了我們與真皋人怎麽交的手,我沒瞧見全貌,講得東鱗西爪,他也聽得津津有味。接著又探我們的底,見我們無意說真話,也挺上道,一點不深究。我倆謝絕了他好幾次入夥的邀請,人家晚上還是設了個小宴招待我們。


  我倆既不肯入夥,宴上自然絕口不問報國軍軍務,倒是曾鐵楓為示事無不可對人言,從劉打銅的英烈血統起真真假假講了不少,連混天星的叛逆也漏了兩句,還以箸擊案,給我們唱了半支軍歌。


  這其間我每次瞧向沈識微,都見他眼前的食物一動未動,接了敬酒也都偷偷撒在桌子下麵了,大概真是身體不太舒服。


  散席後,曾軍師給我倆分了個靠著背風山岩搭的帳篷。我縮在粗毛毯子下,想在外麵有數百號人給我站崗,倒是睡了這段時日最香的一覺。


  可惜最終還是被沈識微給攪和了。


  他把我吵醒時也不知幾點,我悻悻不快,窩在毯子裏不肯起來:“現在走?”


  沈識微道:“秦師兄還真想投報國軍?”


  我道:“這又何必?大半夜的不辭而別,活像我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沈識微冷笑道:“等到了濯秀,這世上再無李三和劉德華,又有誰見不見得人?”


  我聽他一本正經說出天王特首的名字,不由哈的笑出聲來,對毯子的那點貪婪也散了。沒錯,我和這廝也就這最後幾天的相處,到了濯秀,一拍兩散,各自超生。


  我爬起來:“成。李三和劉德華這就走吧!”


  誰知一出帳門,劉德華就悔青了腸子。


  外麵竟在下雪。


  拓南的雪薄幸得很,夜半來、天明去,大地苦留不住,第二天隻能餘下滿地傷心淚。但我睡著的這幾小時裏,積雪竟沒過了腳背。


  月亮隱在黑雲之後,伸手不見五指。我隻感雪片不是從天上落下,而是大浪般一波波向我們劈頭蓋臉砸來。


  我扯起衣領纏住口鼻,甕聲甕氣道:“這你也還要走?!”


  沈識微遞來一個火把,一切竟在不言中。


  我劈手奪過,料他聽不見,在風雪呼號裏喃喃罵著他祖宗十八輩。


  報國軍大營留了不少守夜的軍士,我們遮遮掩掩,閃轉挪移,偷偷從邊上溜了出去。我分不清東南西北,全憑沈識微指方向,憋著一肚子火,也不管有路沒路,揮舞著火把在前麵開道。


  黑夜裏感不到時間的流逝,不知走了多久,風雪越來越大。橫風挾著雪片,就如奔跑的群狼,一撞上我們的小腿,狠狠撕咬一口。


  也不知為何,在這異鄉的雪夜山林中,我腦海裏揮之不去的竟是小時候聽過的海老人的故事。不過我背上的這個海老人名曰寒冷,兩條瘦骨嶙峋的長腿絞緊我的脖子,不停朝我脖梗裏吹著冰冷的氣。


  緊接著是困意,再來是疲倦,終於更多的東西也一個個騎到了我背上。


  我忍不住問:“還有特麽的多久才天亮?”


  過了許久,才聽見沈識微的聲音遠遠傳來:“快了。”


  遠遠傳來?


  我回過頭去,隻見照亮沈識微的那團光亮離我足有十好幾米,他正踉踉蹌蹌地踩著我的足印。


  我略一遲疑:“你沒事兒吧?”


  他頭也不抬、惜字如金:“走!”卻不像是故作姿態,而是真沒氣力和我說話了。


  該!

  我心中冷笑,等他和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點,方轉身繼續向前。


  又走了一兩裏——搞不好也可能是一兩百米——前方上遇到條黑黝黝的口子,我疑心是懸崖,伸著火把照了照,好在尚能看見底下一叢樹頂。又左右看看,見這道深溝不知首尾,看來沒法繞,隻能跳。


  我抱怨道:“你看你指的都是什麽破路?”見沈識微不回答,又道:“我可差點就掉下去了,我要是死在這山裏……”


  他還是不說話。


  我扭過頭去,大聲喊:“跟你說話呢……!”


  我身後一個人也沒有。


  亂雪撲麵。


  火把能照亮的不過是我立足的方寸之地,而遠處隻有黑暗。


  黑暗無窮大,大如太古洪荒;又無窮小,小得像惹人犯幽閉症的停了電的電梯。


  轉瞬之間,我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放聲大喊:“沈識微!沈識微!”


  無人做答。


  傳入我耳朵的隻有歇斯底裏地尖笑。也不知是風,還是被我驚醒的山中的鬼怪精魅。


  我再不遲疑,向來路奔去。


  好在往回爬了兩個坡,就看見地上臥著一團火苗,正如我一般心驚膽戰、氣喘不定地躍動著。


  我長鬆了口氣,這才大罵起來:“沈識微,你停下來也不告訴我一聲!我還以為你給鬼叼走了呢!”


  走近了,我見火把平落在地上,已把積雪融化成個小坑,火焰與雪水正在嗤嗤交戰。


  沈識微就匍匐在離火把不遠的地方。


  我方才落回腔中的心頓時又提到了嗓子眼。也不計較他是不是活該了,在他身邊單膝跪下,將火把插進凍得如堅鐵般的土裏。


  我又喚了兩聲,他不做聲,忙動手將他翻過來。


  火光下,我見沈識微雙眼緊閉,眉頭微蹙,從嘴裏喘出一朵朵微弱的白霧,像在忍受什麽莫大的痛苦。


  我在他臉上拍了兩把,他還是無聲無息。我忙扯下身上破爛的風氅裹在他身上,把他從濕冷的地上一把抱起來。


  沈識微癱軟在我懷裏,怕是已經失去了知覺。我一手托著他的脖梗,平日這廝的脖子總是傲慢倔強地挺得筆直,但現在他的頭顱卻控製不住向後仰去。我勉力把他摟緊,但隔著我倆身上厚厚的冬衣,也不知有多少熱氣能傳到他身上?

  心藏神。這會兒我神魂俱不在府中,心髒失了控,漏著拍地亂跳,連我顱內都回蕩著焦躁的砰砰巨響,越發襯得沈識微氣若遊絲。我見他臉上沾滿雪粉,卻久久不化,就像他的臉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忙扯著袖口替他抹去。


  好在這煎熬沒有持續太久,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沈識微渾身一顫,我忙低下頭。


  沈識微正睜開雙眼,我倆四目相接,他滿眼都是疲憊,低聲道:“我暈了多久?”


  我忙道:“也……也沒多久。”


  他道:“扶我起來。”


  我不肯挪窩:“急什麽?你再歇歇。”


  他吃力地搖搖頭,我隻覺他的手摸索著地麵想借力,但最終還是支不起身體,還得求助於我:“扶我起來。……接著走。”


  接著走?他居然還想接著走?我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口氣反倒平靜異常:“去哪裏?”


  沈識微一怔,還是回了話:“回濯秀。”帶著三分鼓勵,哄小朋友一般:“濯秀快到了。”


  我冷笑道:“是嗎?嘿嘿。不去。”


  現在能去的地方隻得一個。


  我道:“我帶你回報國軍。”


  嗤的一聲,落在地上的那支火把終於不敵雪水侵蝕,熄滅了。


  沈識微勃然變色,啞著嗓子喊了起來。不知是傷痛還是暴怒,他的聲音都變了調,可饒是如此,也沒多大動靜:“秦湛!為什麽你偏要和我作對!”


  他掙起一口力氣,一把揪住我當胸衣襟:“你以為我為什麽傷成這樣也要上路?!殺了真皋人,報國軍就是朋友?報國軍的野心不小,那曾鐵楓也不是泛泛!我說過襲擊我們的是漢人……”


  我懶得聽他推理,略抬高聲音,就壓過了他:“沈識微!報國軍是忠是奸我懶得管,隻是你現在這副鬼模樣還能趕路?趕屍差不多!還是你要我把你一把火燒了,也找個罐子裝回濯秀?”


  沈識微見我想要站起來,拽住我衣襟的雙手使勁下拉:“你不能回去!”


  我掰開他的手,哈哈大笑:“老子就要回去!不服你來打我?”


  他氣得渾身哆嗦,聲音恨得像要把我寢皮食肉:“秦湛!”


  我把風氅在他身上掖了掖,連抱帶拖地把他拽起來。沈識微拚命撲騰,但不過一會兒就又開始暈眩,渾身直哆嗦,隻得任由我把他背在背上。


  好在我們來時留下的痕跡尚未被覆蓋僅,返程倒比來時快了許多。


  沈識微仍是不甘,一緩過勁來,便在我耳邊狠狠威脅:“秦湛,你這是要害死我們!”


  我嗤之以鼻:“害死我們?沈識微,來來,你不是最愛算計嗎?這次換我算給你聽。”一邊跨過一顆倒臥的大樹“我們繼續走,你十有八九要沒命,我倒是沒事。倒回去可就不一樣了,若報國軍不安好心,我倆是得死,但若報國軍不是壞人,我倆都能保住命。”


  我轉過頭去,幾乎貼在他臉邊,好讓他聽個明白:“明白了麽?你怎麽都不吃虧。這不是我要害死我們,是我陪你一塊兒死!”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有個GN提出的問題,不知道LJJ的諸位是不是也有疑惑。這邊也貼一下回答吧。


  【葉鑥鍋的“鑥鍋”】


  “鑥鍋”是職業,箍鑥鍋,鑥鍋匠。葉鑥鍋和張木匠一個意思,當初為了讓他隨身帶鍋合理一點的設定。


  不過百度了一下,“箍鑥鍋”似乎也是近現代的叫法,或者說近現代才約定俗稱用“鑥”字表達口語中的“LU”這個發音。(因為還百度出種寫法叫“錮戮鍋”。我第一眼把“鍋”字看成了“禍”字,感覺好霸氣,跟布袋戲的角色名字一樣……)

  也不知算不算BUG,就當這個位麵特別的地方吧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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