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特定情況下,我是真喜歡老於世故的人。


  我折返時心急火燎,本想偷偷摸回帳篷,不料快到門口時反驚動了哨兵。曾鐵楓見貴客夤夜出逃又狼狽不堪地滾回來,居然一點沒恥笑,連驚訝也控製在不讓人太過難堪的範疇內了。我雖臉皮厚,也忍不住感激涕零,若不是已經有了社團,幹脆投了報國軍算了。


  曾鐵楓把自己的大帳也讓給了沈識微,還叫來軍醫替他把了把脈,雖說那赤腳醫生也沒看出來什麽名堂,但也聊表了心意。


  安頓好沈大爺,我才回方才的小帳篷裏。雪仍未歇,門前雪地上拉著幾串有新有舊的腳印,好比黑線在白布上車了又車。我想想這趟折騰,就像做了個滑稽的夢。


  隻是腳印是不是太多了點?

  我蹲下身去看。除了我和沈識微去而複返、方才的哨兵、來見我們的曾鐵楓,還有別的人來過。


  話又說回來,為啥我倆的帳門口會有哨兵?

  曾鐵楓若一開始派人看著我們,也還常規布局,但這趟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往返跑後,怕是他渾身都炸起了警覺的毛。


  橫豎也別想睡了,我進帳一摸,還好那把來不及還的樸刀還在,於是卸了杆柄,把刀頭掖在腰間,又回了沈識微的營帳。


  大帳裏炭火燒得極暖,最讓人豔羨的居然是有張床,這幾個月下來,我都快忘記睡在床上是什麽滋味了。


  我隱約還記得油燈在哪兒,摸索著點了,放在沈識微床頭。


  方才我忙著和曾鐵楓打太極,直把沈識微當個包袱打發,丟在床上便了。這會兒才發現他的外衣連同我破風氅上的冰渣雪花都融成了水,濡濕了被褥,忙替他從身上剝下來,順便連同靴子也一並脫了。


  我替沈識微拉好被子,這才拖了張凳子在床邊坐下,把長刀橫在膝頭。


  此刻沈識微又陷入了昏睡,剛才我那番折騰,他連哼都沒哼一聲。我忍不住探探他的額頭,隻覺燒得烙手。我隻知發燒是白細胞在與感染殊死搏鬥引起的,也不知燒起來是不是比他剛才那副屍體般的德性好些。


  雖說狼狽至此,沈識微的模樣依然很好看。


  兩頰燒得緋紅,更襯得他麵如冠玉,斜飛的劍眉墨一樣黑。


  他的嘴唇長得尤其獨特,下唇比上唇更厚,唇角微微上翹,說不出是含情、傲慢、還是一抹料峭的譏色。不像東方人,倒是我那個世界裏傳說中吸血鬼的唇形。此刻他雙唇微啟,在高燒裏如啜了處女鮮血一般紅。


  若這會兒守在他床頭的是個姑娘,怕早就把持不住親下去了。


  我正打算坐直身子,卻見他猛然眉頭一皺,嘴唇蠕動,喃喃說些什麽。


  我俯下身去,過了好久,才聽他低低地喚了一聲:“……爹。”


  誒!兒砸!


  我前俯後仰,連膝蓋上的長刀都落在了地上。揩掉笑出的淚花,我在他臉上拍了拍,語重心長道:“兒啊,你這死孩子咋這不讓人省心?臨死還要犯強,弄成這樣可開心了吧?你看看別人家秦師兄多從善如流?堅忍英毅、智勇雙全,最重要的是全麵發展,別的不說,人家英語過了四級呢,你行嗎?”


  我停下來想想自己還有什麽值得他學習的,眼望了半天黑乎乎營帳頂棚。不知沈識微在做什麽鼎鑊刀鋸的噩夢,煩惡地又呻吟了兩聲。


  我全當他又在叫爹,樂不可支的應下來,接著教育:“兒啊,貴寶地風水是不好,壞蛋真多。在這世道裏求存,是不是還真得像你說的這樣才成?可為了不被人坑,就要拿所有人當壞蛋,會不會太累了?”


  也許是笑了太久,我覺得自己笑得有點澀了:“可就算壞蛋再多,但你秦師兄能向毛主席發誓,他是真沒坑過你。你要拿他當朋友,又何必這麽傷人心。要不拿他當朋友,又何必三番四次救他。兒砸,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是爺們就給個爽快的!”


  沈識微喝道:“秦湛!”


  我嚇得差點從椅子上翻過去,連刀也落在了地上。


  沈識微虎死餘威在,我抖了好幾秒,見他久久沒有下文,這才穩穩心神:“沈師弟?”


  借著燭光,我見沈識微仍然閉著雙眼,才知道他還是在說胡話,這才把嚇得從七竅裏逃出的魂魄一一抓回來。


  沈識微又接著嚷嚷:“不能回!去濯秀!”


  原來在夢裏還在和我較勁。


  我彎腰把方才滑落的長刀撿起來:“晚啦。不僅回來了,你還躺在人曾軍師床上呢。怎麽著吧?”


  沈識微的眉頭擰做一團,滿臉說不出的困惑。


  他幾乎是在囁嚅:“……你憑什麽要陪我死?”


  我張張嘴想答話。卻不知該說什麽,剛才的歡樂氣氛陡的蕩然無存。


  從第一天認識沈識微開始,這廝就嘲笑我、膈應我、仗著武功高揍我,最不可饒恕就是還和我搶妹子。雖說我也沒少惡心他,但顯然還是他更缺德。仔細想想,我倆朋友算不上,說是仇人都不冤枉。我不趁你病要你命,就已經是心胸開闊至極了。


  是啊,我憑什麽還要陪你去死?

  隻是在雪地裏抱著沈識微那會,我隻覺得隻要能救他的命,刀山火海都去得。


  我猛然站起來,還是忘了膝上的長刀,哐啷一聲又再落到了地上。


  我心亂如麻,一路把凳子拖到大帳門口,把刀靠在凳子腿上,抱胸坐下,也懶得再聽他那些胡話了。


  也不知我什麽時候迷糊了過去。早上曾鐵楓派了個軍士給沈識微送飯,未料到帳門口還坐了個警衛員,掀門進來就在我腿上絆了一下,我這才醒過來。


  從帳門縫裏,我窺見外麵天色已經發白了。


  曾鐵楓送來的是缽芳香四溢的肉粥,果然十分的體貼。我把軍士打發走,這才走到床邊看沈識微。


  習武之人終歸底子好。沈識微昨晚一副瀕死的模樣,但在暖和被窩裏捂了幾個小時就緩過來了不少,至少現在看著像個活人了。我摸了摸他的臉,隻覺燒也退了大半。


  為防他把腦漿燒成糊糊,我決定還是叫他起床。要是叫不醒,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帶他去找大夫了。


  好在喊了幾聲,沈識微終於睜開了眼,茫然無措地看看我。但等他環顧了返四周的陳設,那熟悉的凶光又回到了他的眼睛裏,他恨恨道:“秦師兄到底還是回來了。”


  我說:“沈師弟不也回來了?閻王殿上好玩麽?”一邊走到桌邊,盛了碗粥。


  他努力掙起上身,倚在床頭,我把粥端到床邊,放在他手裏:“你在下麵我也沒給你祭點血食,現在吃點還陽的米漿不?”


  沈識微一天一夜粒米未進,怕也餓極了,顧不上反唇相譏,端起碗來便往嘴邊送,一雙手卻抖得像在篩糠。他試了幾次,粥碗始終湊不到唇邊,終於還是放下了。


  我見他捧著碗的手不僅抖,骨節也捏得發白,隻怕下一刻就要氣得摔在地上。歎了口氣:“你手抖。要不我喂……”


  話未說完,我趕緊閉嘴。


  要是說出“我喂你”三個字,這碗怕是要摔我臉上了。


  我把粥碗從沈識微手上拿走,放在一旁:“得,等你待會不哆嗦了再喝吧。”


  一時尷尬無話。


  沈識微岔開十指梳進發叢,大概頭疼得很。突然他發現了什麽,驚道:“誰脫了我的衣服?報國軍的人?”


  我見他忽而跟個大姑娘似的,不由樂了:“怎麽?我脫的。肥水沒流外人田。”


  卻見他忙把手探進懷裏,摸索了一陣,掏出個黃綾布包,這才鬆了口氣。


  我都快忘了他身上還有這麽個寶貝了。


  沈識微將布包又重新揣進懷裏。轉頭向我,聲音表情都柔和了不少,滿是困惑,又好似夾雜著一絲欣喜:“你沒動?”


  我不明所以:“動?為什麽要動?”


  卻突然明白了過來。


  與其說惱火,我更想放聲大笑。


  沈識微真特麽愚不可及,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道:“原來如此。就為這個?”


  沈識微不答話。


  我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這就是沈師弟防著我的事兒?這就是你差點把命丟了,也不肯回報國軍的原因?”


  他還是不答話。這次他的沉默倒不像往常那樣是最高的蔑視,而像真是被我問得啞口無言。


  豈止是再與他說話,我簡直不想和沈識微再呆在同一個天花板下。


  我扭頭便走。


  沈識微一驚,在我身後喊:“秦湛你等等!”


  等你妹!我仍大踏步向前。


  卻聽背後一陣床椅挪動的吱嘎聲,那聲音艱難又危險,床腿在泥地上劃出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怪叫。他又要幹嘛?我不禁站住了,雖說在腦海裏連連抽自己耳光,還是回了頭。


  沈識微竟然掙紮著要下床。


  他大約沒料到我居然肯轉身,已然半個身子都探出了床外,一時也愣住了。


  我倆麵麵相覷,倒是他先醒悟過來,忙道:“你別走!”


  我氣鼓鼓喝道:“做什麽!”


  沈識微垂下眼睛,呼吸紊亂,半天才抬起頭。


  居然衝我露了個笑臉,表情複雜萬分,一點也不好看:“我,我想喝粥。”


  我道:“喝唄!”


  他長吸了口氣,像下了什麽重大的人生決定,道:“……手抖。”


  第四卷 東方欲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