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守門的是幾個年輕俊美的怯憐口,招呼我的態度不像對敵陣的將軍,而是出獵歸來的主人。


  我被迎進紅棚,坐進鋪著綢緞的尊位。水晶盆裏沉瓜浮藕,他們又立即端上了新鮮的烤肉和酒。


  我黑著臉四下看了一圈,沒見著能埋伏下刀斧手的地方,這幾個細胳膊細腿的怯憐口我一隻手就能打翻,心中稍定,問道:“你們的主人呢?”


  為首的怯憐口忙答:“將軍既然來了,沈公子馬上就到。”


  我聽得眼角一跳:“什麽沈公子?”


  雕花絨簾外有人輕笑:“當然是沈識微沈公子。”


  我霍的站起。


  怯憐口像聽見虎嘯的羔羊般跪了下去,指尖觸地,這是他們對真皋主人外能行的最大的禮。


  紅簾起落,簾外人走了進來。


  真皋人尚紅黑二色,來人穿著一身暗紅緞袍,發辮裏纏結著燒紅的炭般耀眼的大塊寶石。


  怯憐口依禮用衣擺去擦他軟靴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但他等不及了,踩過他們的手掌朝我走來。


  文殊奴揮退了棚內的怯憐口,笑道:“爺還餓著吧,怎麽不用點什麽?”口氣尋常得跟當初他替我張羅茶飯時一樣。


  我道:“你,你……”


  文殊奴欣賞了會兒我臉上變換不定的神色,嫣然道:“怎麽,我不是沈識微嗎?”


  我道:“你都知道了?”一時覺得自己這話真是問得小人透了。


  他拾起案上的金刀,替我麵前的烤肉去骨:“爺先坐下吧。軍裏不容易備漢人的食物,這些雖然是真皋風物,但我吩咐按著爺的口味做了。爺先嚐嚐,我記錯了沒?”


  我哪有胃口吃東西,一時隻聽見金刀輕敲著銀盤的聲音。


  “今日奉上的糧米粗疏,但再怎麽也是文殊奴一片好意,爺怎麽能一把火都燒了。”他嬌嗔地斜了我一眼,我這才看清他用炭筆勾了眉眼。文殊奴膚色瑩白,省了敷粉,卻淡淡抹了一層胭脂。他這身裝束是真皋少年人的打扮,以他的年紀其實有點不合時宜了。


  文殊奴知道我最不喜歡他女裏女氣、以色侍人的樣子。過去他隻穿粗布衣,還努力學丘八的粗豪舉止,但今天他嫵媚得像要故意激怒我一般。


  見我不語,他自己道:“可憑這半年相處,我知道爺不是狠得下心來的人,怕是沈公子下的命吧?”他用刀敲了敲盤沿,歎道:“唉,我怎麽又忘了。哪兒又來個沈公子。我才是沈公子。”


  這個“沈公子”字聽得我如坐針氈:“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文殊奴道:“我自有我的辦法。我不僅知道我是,還知道他不是。說不定我知道的事情比爺還多呢。爺和我分手時說總有一天會告訴我的事,是不是就是這樁?如今我自己弄明白了,豈不是省了爺又覺得對不起誰麽。”


  我覺得胸口有點堵,扯開話題道:“我不是叫你去南方嗎?你怎麽能又回去了?”


  文殊奴似乎有點失望我不和他繼續糾纏這個話題。但頓了頓,他還是接受了:“爺別生氣,我是等瀚延德殺了少王主、燒了奉順城後才回去的。那可真是場好火,雖說瀚延德恨我,但卻陰差陽錯為我做了件好事,他燒死了王主的母妃和大妃。最容不得我的兩個人死啦,而我看準了這個時回了王主身邊。王主本就愛我,在他以為自己什麽都沒了時,我死而複生,他失而複得,哎呀,你說,他該多憐惜我?”他像怕我不信,懶懶地朝這奢華紅棚一抬眉,又道:“可憐王主一世英雄,現在恨瀚延德恨得昏昏噩噩,對我言聽計從。就連我這麽一個怯憐口說想要監軍,他居然想也不想就同意啦。”


  文殊奴的紅袍上繡滿了珍禽異獸,必然價值不菲,但真皋袍服的箭袖太短,遮不住他手腕上的舊傷痕。我道:“可那個赫烈王……”


  他見我望著他腕上傷痕,像是想起來點什麽。他反把袖子往上提了提:“對了,我忘了。爺以為是王主給了我這一身長生經,不然當初哪會那麽容易救我。這可冤枉王主了。爺,你想想,我可從來沒這麽說過。但話又說回來,就算王府真是個火坑,我也隻能再跳回去。”


  他終於剔好了烤肉,放了刀,在我對麵的矮椅上側坐下:“文殊奴是個沒用的東西,打小隻會一樣本事,那就是伺候男人。我經不了商,耕不動田,當不了官,打不了仗。我也找不著一個家。唉,我當得了誰的丈夫?哪個女人會要這樣的丈夫?我倒是做夢也想當沈莊主的兒子,可咱們當著大元帥的那個沈莊主,又怎麽會要我這樣的一個兒子?”


  文殊奴掩口一笑:“爺,要是我做了沈莊主的兒子,那一位又是誰呢?”


  他把烤肉向我推來,油香撲麵。我拈起來嚼了兩塊,味道好極了,我的口味他一點也沒忘。


  不想談的話題兜兜轉轉又回來了,我道:“文殊奴,這世道是對不起你,但我總覺得它誰也對不起。”我想起沈識微白衣上的鮮血黃塵,他現在還沒痊愈的那條腿,還有他落在我肩膀上的眼淚:“他也沒你想的那麽好過。”


  文殊奴微微一愣,旋即笑得前仰後合:“濯秀的少莊主居然不好過!他是和畜牲爭過吃的?是挨過一天三頓的打?還是十三歲就伺候了爺們?再不濟,他還總是個男人吧。”他見我吃了肉,又從水晶盆撈出一枚結著霜花的大李子:“爺你這是喜歡他,他手裏紮進一根刺,瞧在你眼裏,也比別人胸口紮進一把刀要疼。”


  我啞口無言。想了想,悻悻道:“就算是這樣吧。說起為什麽會弄成這樣,我不知道你知道些什麽,但我其實還不全都明白。但我隻知道一點,他那時也是個繈褓裏的嬰兒,這筆爛賬不管算在誰的頭上,總不能怪他吧?”


  文殊奴把扒了皮、汁水淋漓的李子也放在我麵前:“爺說的這叫道理。但道理太不盡人情了。我遭了二十年的罪,總要恨點誰吧?爺這意思是讓我恨世道,可恨世道太沒出息了。哪有什麽世道。害人的從來不是世道,是人。我去恨王主嗎?王主是我的靠山,恨他就要恨我穿的衣服,吃的肉,過的好日子,恨他太累了。恨沈莊主?他太厲害,太高高在上,我怕永遠看不到他吃虧遭罪的一天,我恨不起。莫非爺要我恨你?可文殊奴舍不得。我隻能去恨沈公子了。我難道不該恨他?本來該是我的一切,可都被他給占去了。”


  他美目轉來,眼波欲流。


  我苦笑道:“你費這麽大周章叫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他道:“爺別擔心。就算我恨他,他占去的東西,無論武功還是身世,哪一樣我也搶不回來。我今天要談的是我和爺的事。”


  他把最後一句話拖得又甜又長,身子也向我傾來。我退了退,有點不耐煩了:“好好說話。總這樣有意思嗎?”


  他道:“我說王主恨瀚延德恨得渾渾噩噩,不是說著玩的。王主性情剛愎,奉母至孝,這一生又過得風調雨順,從沒吃過這樣的大虧。他現在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尚能行軍打仗,一切如常,但壞起來時看誰都要害他,已經殺了三員大將。夜裏他總說看見母妃在哭著喊熱,但他救不得,在屋裏都放滿了大缸,還整晚把自己泡在水裏。隻有我說話,他還能聽得進去。”


  這是典型的被害妄想和精神失常了。


  瀚延德的一把火居然燒出了這個結果。我不由坐直了腰聽他說話。


  他繼續道:“瀚延德一部雖然被王主打散,但是跑了首惡。王主不知為何就是認定他藏進了歸雲城,一定要屠淨歸雲給母親報仇不可。百足之蛇,死而不僵,王主雖然垮了,但他幕中麾下的人還沒死光呢,這大軍就這麽又開回烈鬃江邊了。我告訴王主,的確誰都想害他,但他還有我靠得住,王主於是派我來監軍。爺,如今這局麵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若和義軍裏應外合,莫說赫烈軍不成威脅,說不定還能反撲蠻子皇帝。”


  他說的實在誘人,但我卻覺得哪裏不對勁。我道:“是不錯。那麽你想要什麽呢?”


  他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將銀杯舉到我麵前,委屈道:“我想要什麽?我就不能是為了爺好?”


  要是不認識他和沈識微,別人說他倆是兄弟,說不定我還真信。


  論這倆人城府之深,都是十環已經擴張到河北了。但流派略有不同。為了不叫人看破本意,一個靠的是裝得什麽也不在乎,另外個靠的卻是演的有點過火。


  一個是假的雲淡風輕,一個是虛的泫然欲泣,在煩人方麵不分伯仲。


  見我瞪著他不說話,他終於有點意興闌珊了。


  文殊奴把杯子放下,靠回椅背,架起一條腿來。


  他的軟皮靴尖綴著一顆碩大的明珠。被他輕輕顛著,也像方才那幾個怯憐口一樣,瑟瑟發抖:“我不是說過嗎?我和你的緣分還沒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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