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我把那杯琥珀色的美酒從麵前挪開。


  文殊奴望著杯底在桌麵上拖出的水漬,語氣變得有點焦急:“現在攔住你們的三營,我已讓他們後撤了一裏,那領軍的將領氣得咬牙切齒,但也奈何不了我。要是爺點頭,我不說能把赫烈軍像肉一樣放在銀盤裏奉上,但至少能緩歸雲的燃眉之急 。咱們暫且不說你能有多大軍功,爺不是最愛兵如子嗎?爺想一想,若我從中策應,能少死多少人?有多少咱們折首旅裏的兄弟?”


  我道:“你真的撤了一裏?要是天亮後我們要走,你們不會追來?”


  他忙道:“這是自然,還有以後……”


  我道:“還有就沒有了吧。”


  他一愣,強笑道:“爺是沒聽明白我的意思?”


  我幻想了一秒鍾站在歸雲城頭,看赫烈大軍潮水般退去的場景。苦笑道:“我明白,我也很想答應你。但文殊奴,你要的東西我給不了。”


  文殊奴望向我,發間的寶石在他眼裏也映出一團通紅:“你不用給我什麽東西,是我想給你東西。文殊奴隻求爺收下,哪怕當報答你的恩情。我過去隻是一個怯憐口,談何本錢?但現在我握著這數萬虎狼之師,總有點本錢了吧?我隻想要個站挺直了背站在爺身邊的機會。”


  我訕笑道:“可什麽叫站在我身邊?文殊奴,你要隻是想在義軍裏找個官職,帶著這上好的條件找沈霄懸投誠更合算。但然後呢?你我當了同僚,這事就結了?”


  文殊奴的笑容也被染上了一團紅,似火在燒,但卻是冷的。


  “然後?”他幽幽道:“然後這一輩子還長著呢。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麽?談什麽了結?”


  這人我惹不起。


  我謹慎地賠著笑臉:“文殊奴,今天我其實是來求你的。你要是真念我當初對你不錯,就讓我們走吧。我對你的恩情再大,這也夠咱們兩清了。”


  沐蘭田連一粒米也不肯吃真皋人的,要是知道我來朝敵人搖尾巴,一定要一矛捅死我。但好在我是個紅茶黨,沒有什麽軍人的榮譽感。


  文殊奴搖了搖頭,又做出那副賣嬌耍癡的模樣:“文殊奴就這麽招爺煩麽?”


  我從懷裏摸出那條衣帶,放在桌上。


  他臉上神色微微一動。


  我苦笑道:“我要是沒記錯,當初這條衣帶被和我們一起躲雨的孩子連帶包袱一起偷走了。咱們分手後你又去找回來了,對不對?”


  他道:“沒錯。這是爺給我的東西,我可不能丟。”


  我道:“這衣帶上的血……總不會是你自己的吧?”


  文殊奴的臉變得煞白。


  但很快,血色又湧回他的雙頰,反壓倒了胭脂的豔色:“沒錯。我追上了那個小賊,他不肯還我包裹,我隻能把他砸死了。這就是他的血。”他冷哼了一聲:“可我拿回自己的東西有什麽不對?爺這是要教訓我?”


  我能教訓得了誰?

  我苦笑道:“文殊奴,我不煩你。我有點怕你。”


  他又再把杯子送來:“你怕我為難你那個沈公子?且不說沈莊主肯不肯認我這個兒子,這二十年也是沒辦法要回來的東西。他這個沈識微,也不是個說殺就能殺的小賊。爺你大可放心,隻要你同意,我,我這點怨恨,一筆勾銷就是。”


  他不願放下杯子,我不願接過去,酒液裏倒映著我尷尬的臉。酒麵忽然起了點漣漪,是文殊奴微微在發抖。


  他既像是要說服我,又像是要說服自己:“爺,我能體諒你,你現在正戀著他,哪怕是想一想和他分開,都覺得在割心頭肉。但我比誰都懂男人的心思。如今是你才嚐到滋味,不能罷休的時候。但過一年、五年、十年呢?你倆不是一路人。你這股上頭的熱血終究要退,到時沒了這份熱愛,你倆之間露出的全是不堪,怎麽再走在一起?我當初說你們不是良配,現在還是這麽想。所以爺何妨留我在身邊?等你們分道揚鑣的時候……”


  我打斷道:“文殊奴,你也是個男人,問問你自己的心思,十年後你這股熱血會不會退?”


  酒麵的波紋平靜了,他堅定道:“我不一樣。”


  我道:“是嗎。那我也不一樣。”


  我接過他的酒杯,他眼裏閃過一絲喜色,我裝作沒看見,還是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埋著頭,又拈了塊肉進嘴裏:“就算沒有沈識微,我倆也成不了。”這件事我本不打算告訴他,但現在不說不成了:“你這麽聰明,你說,為什麽沈莊主要對我這麽好?”


  他一怔:“六虛門本是沈莊主的嫡係,對爺好有什麽不對?”


  我道:“你神通廣大到能知道你的身份,怕也知道你走後歸雲一連串變故吧?沈識微差點送了命,但不是意外。就算不是親生的,他爹為什麽要這麽對他?”不知為何,他仍想去端那杯酒,我張開五指罩在杯麵上,強迫他聽完:“你應該也知道,過去沈霄懸和我娘青梅竹馬——”


  我眼一閉,不顧他越來越驚恐的神色,終於把這狗血得好笑,但又讓人膽顫的台詞說了出來:“文殊奴,我搞不好是你哥。”


  沒有一絲聲音。


  我睜開眼,看見文殊奴坐得筆挺,嘴角掛著匪夷所思的駭笑:“爺這個借口太糟了……”


  我苦笑道,挪了挪有點發麻的腿:“我如果要騙你,把自己編進去幹什麽?我還不如說我娶了三小姐後發現還是姑娘好,決定改邪歸正呢。”


  我本沒有告訴他這件事情的緊急預案,現在見他臉青唇白,有心寬慰幾句,但每句話都顯得既可笑,又混蛋:“你當我弟弟也不差。你想想,血緣關係可比談戀愛牢固多了。夫妻能不能過一輩子難說,但弟弟一輩子都是弟弟,對吧?”


  砰的一聲,文殊奴霍然站起,猛拍在桌子上。


  我忙住了嘴。


  文殊奴的一顰一笑都訓練有素,最會順人的心思。但現在他像台出了故障機器,他神情茫然,顫抖的唇角就是屏幕上跳動的雪花。


  好似跑完了一場馬拉鬆般疲倦而漫長,他終於又找到了合適的表情。文殊奴幾乎是粗暴地奪回了那隻酒杯。


  他把銀杯端到我麵前,媚笑起來。


  這笑容千瘡百孔:“哪怕是真的,這也沒人知道,又有什麽關係?”


  我澀聲道:“這怎麽能沒關係?”


  那琥珀色的酒在他手裏握得久了,慢慢越來越紅。他狐疑地望著酒杯,不知是不懂我的話,還是不懂酒為什麽起了變化,然後他在杯沿上舔了舔,仰頭一飲而幹。


  文殊奴狠狠擲下銀杯,倒進椅子裏,踢著腿大笑起來:“絕了!”


  他向我探過身:“爺,你說‘沈識微’這名字好是不好?”他揩著笑出的眼淚:“論二十年榮華富貴的時候,他才是沈識微。等要當你秦湛的親弟弟的時候,我就成了沈識微。沈識微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怎麽便宜全歸了他,壞處全是我的?”


  文殊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順了氣。他伏在椅背上,對我調皮眨眼睛:“爺……不,大哥。大哥說的沒錯,我的確知道歸雲後來發生的事。但神通廣大的人不是我,是那個告訴我歸雲城裏事情的人。連帶我的身世也是他告訴我的,他大概也知道你的這件事,可恨他卻瞞著我。唉,這是自然,要是早讓我知道,我怕不肯和他化敵為友。當初大哥急著放我走,是以為是沈公子想對我下手吧?你一定猜不到想殺我的人其實是他。”


  我苦笑道:“我要是問你那個人是誰,你一定不會說對吧?”


  他俏生生笑道:“沒錯,我當然不會告訴你他是誰,我要讓你知道歸雲城裏有個人圖謀不軌,好讓你懸著心。”


  這算是徹底談崩了。我抬了抬屁股,想站起來。


  文殊奴詫道:“你去哪兒?”


  我道:“當然是回去了,我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現在還能繼續談嗎?但我告訴你這些不是想傷你。我要是答應你做不到的事,不是更混蛋嗎?”


  文殊奴笑著打斷:“大哥,我可不放你走。”


  我道:“笑話……”卻忽然覺得一股寒意湧上心頭。


  站起來這個動作變得很難。


  方才我情緒亢奮,居然沒感到自己半身以下沒了力氣。我想撐起身子,沒料連手也開始打滑。


  文殊奴托著腮,看我掙紮:“我在吃食裏下了麻散,但酒裏有解藥。你肯領我的情喝酒最好不過,你也察覺不出我算計你。你若是不領情,我也能留下你。大哥,我這番算計是不是不比沈公子差?”


  玎玲,玎玲,地上傳來敲磬般的脆響。


  是文殊奴用腳撥弄著丟下的銀杯,足尖的明珠一下下撞在杯壁上:“唉,我敬了你三次酒,你為什麽一口也不肯喝呢。”


  他懶洋洋站起來,把我摁回椅子裏,然後分開雙腿,跨坐在我身上。


  文殊奴的手臂環繞上我的脖子,他在我耳邊吐著氣:“大哥,你知道你今天為什麽會來嗎?”


  我道:“文殊奴,你別衝動……”


  他不理我,繼續道:“你一定以為因為你是個好人,為著兄弟們甘冒風險。其實不是,你今天會來,歸根到底是因為你看不起我。文殊奴是蟲豸一樣的玩意兒,怎麽會害得了人呢?就算我不答應你,你也能全身而退。”


  這句話我還記得,那是我倆初逢時,他為了說服我救他的話。


  那時他有多楚楚可憐,現在就有多讓人毛骨悚然。


  文殊奴捧起我的臉,先是試探著吻了吻我的麵頰,然後才是嘴。


  第一個吻太焦急和倉促了。他發出了聲無比愉快的歎息,又再次吻下來,這回他像個吮著糖的孩子般小心而滿足地舔著我的嘴唇。


  然後他把頭埋在我的肩窩裏,側著臉看我,每眨一次眼,長睫毛就癢癢地掃著我的脖子。


  文殊奴噗嗤一聲笑了,一道漆黑的淚水漫過了他勾在眼睛上的炭線。


  他輕聲細氣地說:“爺,你不知道,我這種人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一陣劇痛霹靂般刺透了我身體的麻木,有什麽滾燙的東西順著我的雙腿往下淌。


  我駭然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小腹上插著那把切肉的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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