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劇痛讓我獲得了片刻自由。
我奮力推開他,用力太猛,連人帶凳子都向後倒在地上。
但雙腿還是不聽話。我艱難地往後挪,身下拖出的血痕像條追捕我的怪蟒。我想去拔靴筒裏的匕首,但麻痹已經攻城掠地到了指尖,眼看就差那麽一點碰著刀柄,但我的手指關節卻不能彎曲。
來不及了。
文殊奴也爬了起來,步步生蓮,來我身邊跪下。
撲哧!我聽見鐵蹄踏破結冰的聲音。
是文殊奴抽出了那把金刀。
然後他再次向我刺來。
我目眥欲裂:“不,不要……”抽搐般地猛然一掙,抓住了刀刃。
可惜僵持隻持續了刹那。
刀刃突然爆發出驚人巨力,裁紙般割透了我的手掌。
沒錯,這是我親手教他的化返功。
到底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我每往後挪一寸,文殊奴就跟進上一寸。
他眷戀地緊貼著我,不知是在貪圖最後一點溫暖,還是在利用身體的重量好把短刀刺得更深。
我經曆過許多生死一線的關頭。過去,死亡的威脅是在耳邊呼嘯的狼牙拍、腳底咆哮的烈鬃江,但現在它是深陷在我五髒六腑裏的一片冰冷。
那金刀不足一掌長,卻讓我從未有過的絕望和無力。
難道今天真的要死?
刀刃早已突破我手掌的防線,刺進了柔軟的血肉,我現在抓著的是文殊奴和刀刃一樣冰冷的手:“文殊奴,文殊奴,你住手……”
文殊奴雪白的臉上掛著兩道漆黑的淚痕,他用額頭抵著我的額頭,柔聲道:“爺在求我?可為什麽要求人呢?我也求爺了,求了那麽多次,有什麽用?”
因為我不想死。
我眼眶發酸,幾乎也要淌出淚來。
沈識微怎麽辦?我爹娘怎麽辦?那些餓著肚子也要替我打仗弟兄們怎麽辦?
再難看再沒出息,我都要逃。
我要活下去。
我撞開他,換了個使得上勁力的姿勢,往門口爬。這一翻身會讓刀子在我的肚子裏橫著拉開,但我已經顧不上了。
文殊奴順勢把刀抽了出來。
血花飛濺到他的臉上。鮮血入眼澀極了,但他卻如失了本能,兩眼一眨也不眨。
他哽咽道:“別動了。爺,你得多疼啊!馬上就好了呀。”
我不理他。
身體似乎成了累贅。我異常焦急,怎麽門口那麽近了,我卻被釘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
這時有東西滑出了我的袖管。
黑色的小玩意兒打了個轉,停在了我鮮血淋漓的手掌旁。
那是結拜那晚英曉露留給我的萬化火筒,我一直當個念想留在身上。
痛感越來越鈍。文殊奴再度落下的一刀隻讓我覺得腰上被人打了一棍。
我側過身,胡亂朝他的方向按動了火筒上的扳機。
一枚不起眼的灰色小鏢從文殊奴臉旁擦過,掠斷了他的幾絲亂發,不知飛到了哪裏。
什麽也沒發生。
這一舉幾乎流光了我的血,我仰天躺下,望著頂棚。
飄落的頭發稍微分了分文殊奴的神,他從我的手裏輕輕拿過火筒,滿臉悲憫:“你這是……”
轟!
我仰望的那片紅頂猛然變成了更豔麗生動的紅。紅像血跡一樣洇開,刹那湧滿了整個視野。
文殊奴臉上被小鏢蹭過的地方也沾上了一點紅。
他突然丟開了刀,捂著臉嚎叫了起來。
火燒起來了。
火星往我的臉上撲來,我摳緊了身下的泥土,黃沙填滿了甲縫。我覺得自己似乎躺在一片火的大雨裏。我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逃進了夜幕,誰也無法再追上我。
我覺得自己一動未動。
我沒有陷入黑暗,而是落入了一片燦爛。
不知過了多久,四下一直那麽亮堂,直到後羿射下九陽。
大英雄負手而立,逞強地藏起被弓弦割傷的右手。
死去的太陽墮下,大地上狼奔豕突,狂風吹得千百扇房門一起砰砰撞動。
我選了扇熟悉的玻璃門鑽進去。
這是我公司的大門。
時間尚早,員工們還沒來上班。陽光從兩棟摩天大廈間照來,像個陪著小心從倆金鏈大漢間借過下電梯的上班族,小心翼翼鑽進格子間裏。
我被什麽絆了一下,彎腰撿起地上卸下的U型鎖,不由鬆了口氣。
好在可怕的事都不是真的,萬事萬物都要回歸日常。
我的合夥人螃蟹正站在會議室門口,一臉幸災樂禍。
我舉起鎖:“智障,你又XJB丟東西……”
他說:“你和茜茜分手了?”
茜茜?
我心裏咯噔一聲。
茜茜是我的前女友,也是螃蟹的青梅。
“她說的?”我忙辯駁:“我倆可是自然死亡,沒出幺蛾子啊。”
茜茜是個好妹子,盤亮條順,知書達理。剛好上那會兒我覺得春暖花開,但沒多久就覺得還是欠點啥。
欠點啥呢?
欠點患得患失,欠點豬油蒙心。欠點眼波互掃、心尖輕震的酥麻,欠團就算吵翻天也還是想把她摁上床的邪火。
這場戀愛隻有七成飽。剩下的三分像螺絲沒上緊,晃晃悠悠地讓人心慌。
我曾在電影院忽明忽暗的光裏偷看茜茜,問自己:餘生就這姑娘了吧?
這問題讓我心煩意亂。
我轉頭盯回屏幕,發現我願意想的最遠的未來,是今天晚飯吃不吃火鍋。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發現茜茜偶爾在我這裏過夜用的毛巾牙刷和我送她的輕鬆熊都不見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終是沒打出那個問她為什麽的電話。
這始末要讓螃蟹這幹哥哥知道了,他一定要擼起袖子,大喝一聲,欠點什麽?!老子看你就是欠抽!你還想要什麽?!
我忽而精神一振。
我想要什麽?
我不是找著了嗎?
螃蟹挑釁地問:“今晚我生日,茜茜肯定得來。你怎麽打算?”
我咳了一聲:“我也去。就是有點尷尬。我要帶個人來給你們交代下。男的。”
出櫃也就這麽回事兒,我一點也不惴惴,反倒有點雀喜。
他不屑一顧:“滾犢子!”
我摸出手機,把耳機線一圈圈解下:“我真交了個男朋友。你要不信,我叫他和你打電話。”
螃蟹一臉驚恐。
我解了鎖,但手指卻懸空在屏幕上。
沈識微的電話號碼是多少來著?
我背數字一把好手,連公司常叫的幾家外賣的號碼都記得,怎麽會不記得他的電話?
我抖著手,點開電話薄。
數百個人名求食的錦鯉般朝我湧來,“沈識微”這三個字又在哪裏?
我焦躁地上下滑動著電話簿。屏幕上有什麽東西糊住了字,我越擦就越髒。
又腥,又紅。
我手一滑,手機蹦到了地上。
我忙蹲下去,從我肚子上湧出的血鋪滿了地板,在牆壁上拍出浪聲。我把手探進血海中,血水裏遊著寒光閃閃的刀子,割得我的手掌見了白骨。
但我一定要找到手機。
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我一定要打出給沈識微的那通電話。
吵醒我的是耳裏不間斷的嗡嗡聲。
我睜開腫痛的雙眼,驚詫地發現天空是墨綠色的。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明白自己看見的是床帳。
這會兒我的胸腹痛得像整個人斷成了兩截,這兩截又都被放在火上烤。
唯一能動彈的似乎隻有頭。但我最大限度地扭動脖子,能看見的也隻有床邊的一張矮幾。上麵瓶瓶罐罐堆滿了東西,還邋遢地搭著件皺巴巴的衣服。
這不像是我曾經去過的任何地方。
我閉上眼睛,攢了攢力氣,終於讓我成功地找回來了一隻手。
反正不管怎樣都疼得要命,我索性揮動這隻胳膊,在被子和枕頭下胡亂摸索著。
門樞響動,有人推門進來。
與我四目相接,他站住了,一把抓住了門框。
而我停止了繼續找手機,隻覺十分欣喜:“沈識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