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鬼村(6)
樹影透過鏤空的雕花窗柩灑下斑斑點點的大小光圈,翡翠拉緊了窗戶,從一旁端來一盆熱水放在泥土地上,將老人的鞋襪細細脫下,露出粗糙老皺的雙腳來,浸入熱水,老人舒爽地歎了一口氣。
翡翠仰起頭,一雙棕褐色的眼眸熠熠生輝,“爺爺,這樣舒服嗎?”
張爺爺點點頭,麵容慈祥,和顏悅色地摸了摸翡翠的頭發。
她又用幹淨的毛巾擦幹水漬,收拾舒爽,拍了拍被老人壓地扁平的枕頭,服侍著他躺下,為他蓋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地,低頭看著老人笑眯眯的眉眼,也笑了起來:“爺爺就那麽開心嗎?”
老人喜滋滋地拉扯著翡翠的發梢,咿咿呀呀地說了些什麽,她湊近一聽,隻聽清了一個“回”字,聰明如她,馬上明白了。
夜色漸濃,論時辰,輪回井那兒出事到現在,應該圍滿了人吧。
程琪睿聽說井那兒出事,馬不停蹄地趕過去了。剛到就看見灰頭土臉的村民一個接一個地拖著木桶往反方向跑去,看樣子是想把水從堆積處帶到另一邊的高地去,避免積水越堆越多,將村子給淹了。
他疾步往井口那兒走去,遇事抓源頭,一味地移水也不是長久之計,要搞清楚輪回井泛水的原因才是首要。這麽想著,他快步走,也沒注意身旁的人流湧動,嘈雜間,撞倒了一位姑娘。
他忙伸出手去扶她,還沒碰到那位姑娘,她已經被身後的男人扶了起來,定睛一看,是個神清骨秀的公子。
“姑娘沒事吧?”玉石之聲,溫潤爽朗。
被撞到在地的就是洛陽人稱一朵霸王花的荊嬋嬋是也。嬋嬋拍了拍衣裙上的泥土灰燼,擺了擺手,忙答:“沒事沒事。”
見男子微笑示意,投玦而起就要離開,又叫住了他:“誒,公子。”
“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嬋嬋和江程也是剛剛來到這裏,在客棧老遠就能聽到不遠處傳來的喧鬧聲,問了店家,店家直搖頭,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輪回井那兒泛水,已經淹了幾戶人家,現在我正要要去瞧瞧是何原因。”程琪睿看二人氣度不凡,或許能幫個手,便坦誠相告。
二人對視一眼,附近已經亂得不像話,三人正處在人流湧動的關口,腳步聲、呼喊聲夾雜在一起,鬧得在各處維持秩序的護衛兵抓耳撓腮,而江程也有意去井口觀望,當即便回道:“我們與你一起去。”
離輪回井越近,人群越稀疏,和小廝說得一樣,靠近井口的幾戶人家正處在村土地勢較低的地方,像口快要溢出水的大碗,其中的幾戶人家已經被淹得隻剩下房梁屋脊,遠遠望去,竟連井口在哪裏,也分辨不出。
站在地勢較高的小土坡上,嬋嬋看著快要漫上來的井水,若有所思。程琪睿的眉頭緊皺,看這水勢漲起的速度,沒多久就會徹底漫過這小土坡,向村邊湧去,找出井水泛濫的原因迫在眉睫,他看了看幾戶人家露出的屋頂,大致測算了井口在的方位,正欲躍起又被一雙手壓住了肩膀。
江程看了看琪睿兩眼,鄭重其事地說:“我和你一起去。”
二人瞬間消失在了嬋嬋的眼中,往風起的方向看,有兩道黑影並肩朝淹水之地的東邊前去。
江程耳力過人,翻越間依稀聽到有水流湧動的響聲傳來,向聲音起源處看去,有一朵大大的漩渦綻放,井口就在那兒。
一個躍身,二人身形靈活猶如蛟龍出海,如魚得水,幾個紮子就衝到了井口,朝黑色深淵望去,隻有刺骨的水寒和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隱隱有絮語在耳邊忽近忽遠地響起,像蠱惑來者的鮫人出現在危險的黑暗裏,用魅惑的歌聲吸引著他們,使他們不由自主地朝那井水深處遊去。
有大大小小的晶瑩氣泡湧出來,幾隻白頭綠身的魚出現,輕快地甩著尾巴繞著二人轉。在看到白頭魚的那一刻,江程的心就像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似的沉了下去,大腦一片空白,木頭一般愣在了原地,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像是要確定什麽,他發了瘋似地朝白頭魚遊去的方向遊去,用盡全身力氣,白頭魚似乎感知到了江程內心的急切,旋起了尾巴更快地遊走。
有溫和的白光出現在眼前,白光照射到的海域似乎有了貼近體溫的溫度,連波瀾都柔柔地一圈一圈蕩出去,白光最中心處,無數的白頭魚前仆後繼地湧去,在間隙處露出一絲紅色的衣角來。
越來越近,周身的溫度也越來越高,靠近白光深處,灼人的熱。他顫抖著手,不敢置信地撥開一群又一群的白頭魚,終於瞧見了其中的人兒。
粉麵桃花,耀如春華。
他那在風裏張揚肆意的紅衣少女,他那魂牽夢縈的姑娘。
千年夢回心碎處,又見億人顏如故。
貝子啊。
江程用盡全身氣力將貝子從那光源中心處拉出來,抱她入懷,一個轉身打滾就往井口方向遊去。白頭魚驚慌失措地分散開來,上竄下躍著,圍著貝子。從遠處看來,就像一顆被魚群密密麻麻圍住的實心球,慢速前進。
程琪睿一直都與江程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看到白光中的少女在江程懷裏還徐徐地呼吸著,就像熟睡的孩子一般安詳,心下震驚,這女子什麽來頭。
水流的方向也在不知不覺間改變,等江程等人離開水麵的時候,就發現原本快漫上小土坡的水早就下降到了屋基處,露出房屋原本的模樣來,井水不再泛濫。
尚燁華早在組織村民疏散後,就和殷心怡一起來到了小土坡。行走的腳步在濕潤的土地上留下不深不淺的印子。看見抱著貝子黑臉青青的江程,摸了摸下巴的山羊胡,與心怡悄聲說道:“你看,我和你說了,不取那姑娘的血也不礙事,她本就會在今天出來。”
他偏身攔住江程,一嘴的山羊胡隨著他說話的動作顫抖起來:“她現在很虛弱,帶她去我書房。”
“你最好告訴我為什麽,她怎麽會在井水之下,她又為什麽有龍族血脈的香味。”江程深深地看了看尚燁華,墨黑色的眼眸帶了幾分惆悵,幾分醒悟,幾分憤怒。複而又神色複雜地瞥了嬋嬋幾眼,轉身離去,帶起幾粒泥土黏在了他青色長衫上。
嬋嬋隻往他懷中一瞧,便僵立在了原地,胸腔間塞悶難受,提不起氣來,雙眼一白就地倒下。
好黑。
一望無際的黑。
嬋嬋懸浮在天際,看著一幕幕記憶片段擦身而過,每個片段上麵都是她,和不同的人。
她的內心不明地焦躁起來,好像某種不該碰觸的東西正洶湧澎湃地向她湧來,一種怪異的感覺在胸口滋生,悶地喘不過氣來。
腦殼猛然間刺疼,像是被人不斷地用錘子敲打著,一點一點地將又深又長的釘子釘入腦髓。
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紅裝素裹的女子。
妖嬈豔麗,一雙眸子顧盼神離,體態修長,妖豔奪人心魄。膚如凝脂,醉人的紅唇以及一身血紅的紗裙,使整個人散發著魅惑的氣息。
最讓人感覺詫異的是她身後的樣子。
漫長的黑夜。
星星點點的油燈閃耀在殘敗的街道上,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斷壁殘垣。一個瘦弱的孩子,在淚光盈盈間被人生生地扯開,鮮血撒了一地,紅得就像極那女子妖冶的裙。被肢解的身體放入沸騰的大鍋,鍋旁圍了一群人,衣衫襤褸的。他們狼吞虎咽,像吃著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一點一點地將小孩的身體消滅幹淨。
嬋嬋的心快要窒息了。
偌大的街道上,寂靜無聲,隻有哢哧哢哧地咀嚼聲。他們似餓狼般盯著鍋內翻滾的身體,爭奪著餘下的美味。
身體隻剩下些渣碎了…小男孩飽含淚光的眼睛,還在無助地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