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鬼村(8)

  江南煙雨時節,周遭的空氣都帶著濕意。


  步詩桃撐著油紙傘,不急不緩地漫步在街頭。小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有剛出爐的包子正冒著白氣,周遭的環境越發地朦朧了。她沒有停留,轉身進了街角一間不顯眼的成衣鋪子。


  店家是個年邁的男子,身形佝僂,長得也有些醜,不過做衣服的本事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好。什麽樣的花色、樣式到了他的手裏,都能變出一番花樣來。步家莊的小姐夫人都愛來這小鋪子做衣服。


  今日步詩桃前來是取母親月前在這訂的黃綠底暗紋刻絲百蝶穿花紋緞裙。店家一人經營著鋪子,沒有妻兒,也沒花錢雇個夥計,就愛自己一個人做事,時近年關,鋪子的生意也火爆起來,步夫人的衣服早就做好,他還沒來得及讓步家莊的奴仆前來取,大小姐卻先來了。


  步詩桃收了濕淋淋的油紙傘,雨滴順著傘的骨架流下來一點一點地敲打著地麵,發出細微的輕響。


  “唐師傅,我母親的衣服好了嗎?”


  店家姓唐,他點點頭,從鋪子後麵的木櫃子裏取出擺到步詩桃的麵前。衣服顏色溫潤,布料絲滑,金色銀色的線纏纏綿綿地交織著,令人眼前一亮。


  步詩桃滿意地向唐師傅道了謝,店外有馬蹄聲依稀從街頭那兒傳來,是步家莊的馬車來了。


  她告別了店家,出門就見方才停住的馬車,悠悠地上車,聽鞭子摔在馬背上,車軲轆漸漸動了起來。


  那是步詩桃十四年華時候,步家莊知書達理、溫柔可人的大小姐。


  在很久很久以後回憶往事,步詩桃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暴風雨前的寧靜時光。


  回到山莊,步夫人就親熱地摟著步詩桃,帶著江南女子吳儂軟語的味道,細細地問了今日做了些什麽。


  步詩桃是從小被父親母親捧在手心長大的明珠,真真可謂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步莊主是個火爆脾氣,卻對夫人和女兒百依百順,娶了步夫人以後就再也沒有納人,一家人和和美美,羨煞旁人。


  那天步詩桃帶回了那黃綠底暗紋刻絲百蝶穿花紋緞裙,母親驚豔地忙穿戴起來,果然唐師傅的手藝巧奪天工,合身的衣裳襯著母親的臉越發嬌美,她稱讚著:“唐師傅手藝好,明日我再帶你去做幾身衣裳,你也是該談人家的年紀了,要好好拾掇一下。”


  一番話說地步詩桃有些嬌怯。


  步莊主也點頭附和,雖然他是個粗人,但是妻子這樣開心的模樣他很想每日見到,便吩咐了下人請那唐師傅過來,吃穿住行都在步家莊裏,隻讓他專門為步家莊的小姐夫人做衣裳。


  唐師傅一開始推脫,但也耐不住步家莊的奴仆“三顧茅廬”,收拾了行裝,將他那間小鋪子關上,來到了步家莊。


  步夫人的衣服越來越多,她的笑也越來越美,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光的無憂無慮少女模樣,步莊主也越發地對夫人沉迷,兩個人濃情蜜意,常摟著腰笑著打趣,讓一旁的步詩桃有些不知所措。


  她是什麽時候發現母親的異常呢?或許是潛意識裏對母親近日的反常行為疑惑,又或許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隻是那個撞破秘密的人而已。


  母親與唐師傅私通。


  那是個很普通的夜晚,年關將近,有不少武林人士前來祝賀慶新年,父親與眾好友在宴席上吃酒猜拳,大口吃肉,好不快活。母親派人與父親說自己身體抱恙,受了風寒,便沒有前去宴席。


  步詩桃內心牽掛母親,和父親告了別,就往母親的院落走。院落裏沒有人,連個平時伺候的丫鬟也沒有,都被母親支使去了飯廳服侍,她踩著雪,腳底有些濕滑,冷氣漸漸地冒上腳心,她重重地踩了踩,有開門聲傳來。


  是母親的貼身丫鬟,從小帶著步詩桃長大的幼白。


  她見到來者是步詩桃,不禁驚呼:“小姐,你怎麽來了?”


  步詩桃那時還沒發覺異常,笑著打趣:“怎麽幼白,還不許我來了?”


  幼白搖搖頭,神色複雜地看了看步詩桃,又看了看一旁緊閉的房門,不發一言。


  步詩桃奇怪,起身上前就要推門:“母親?”


  門被鎖住,不能撼動一分,步詩桃疑惑地瞧了瞧幼白:“我母親不在嗎?”


  她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步詩桃才不信她呢,父親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俠,一身的好武功,奈何隻得了步詩桃一個女兒,不想讓自己武功無人傳承,從小就帶著步詩桃紮馬步,練招式。她雖然是深閨裏嬌生慣養長大的大小姐,拳腳功夫卻是有一些的。


  用盡力氣一踢,房門有了些歲數,已經不大牢固,日常院落都有侍衛巡查,莊內的安全是絕對保障的,所以這房門一直拖著未換,被步詩桃這用盡力氣地一踢,立時就開了小縫。


  步夫人像似才聽到了聲響般,從屋內幽幽地傳:“桃桃,母親身體不適,方才睡了過去。你且等等,我來給你開門。”


  步詩桃笑著答了聲好,視線落在幼白身上,她轉了頭避開。


  步夫人的確已經入睡了,出來的時候青絲還有些淩亂,未施粉黛,清清麗麗的一張臉。


  步詩桃進門去,拉著母親的臂彎纏問身體如何?還有不適?母親一一笑著回答了。


  見母親打了幾個哈欠,她不再打擾,扯了一些家常話後就退了出來,漫步在雪地時隻覺得渾身冰涼,快沒了走路的力氣。


  母親的房間西南角的窗戶開著,她不經意地從那邊經過,卻見到幾串接連的腳印,超出女人腳大小的尺寸,是個男人。


  若說今日沒有一同前去宴會的有誰,一個名字呼之欲出,那個同樣告病請假的唐師傅。


  回到自己的院落,後腳丫鬟青雁也回來了。在母親房內的時候,她囑咐青雁去追尋腳印的盡頭,她不能靠自己的猜想就斷定母親與唐師傅私通,她需要證據。


  青雁有些扭捏地咕噥著,不敢看步詩桃,隻低著頭:“奴婢循著腳印最後到了唐師傅的鋪子……”


  唐師傅在被步莊主請來後就在莊子裏開了鋪子,不僅為老爺夫人做衣裳,還為奴仆下人做,在莊子裏頗受歡迎。


  步詩桃隻覺得眼前一白,神疲力盡,癱坐在了凳子上。沉默了良久才起身,拿了父親給定做的鞭子風風火火地衝去了唐師傅處,將他打了一頓,躺在榻上數天不能下床。


  這件事傳到莊主的耳裏,大罵了步詩桃,罰她禁足三個月,揚言再也不教步詩桃武功,怕她學了這武功,當了惡霸盡欺負老實人。


  步詩桃什麽都沒說,隻深深地看了一旁緘口不言的母親,心如死灰。


  她本想著這樣鬧了一出,母親就知道自己發現了她的苟且,總會有所收斂,不再做這齷齪事,卻沒想到,她終究還是被父親捉奸在床了。


  她正在禁足期,那時是個怎樣的場景她也隻隱隱地從青雁口中得知這一件事。她心裏明白,事已至此,母親和父親再也回不到過去,這也終將成為她心口的一根刺,不能碰、不能拔。


  父親深愛母親,就算發現了她的紅杏出牆,卻沒對她做什麽,未打未罵未休妻,隻冷落她,派人打斷了唐師傅的腿並趕走了他,將唐師傅給做的所有衣服盡數燃掉,為了報複還答應了好友的做媒,娶了幾房妾室,為步家莊又添了幾口人。


  事後步詩桃有問母親,為什麽會和唐師傅通奸,那樣一個身形佝僂,模樣老態的裁縫師傅究竟是怎麽獲得了母親的芳心,不顧被發現的風險,堅決在一起呢?


  母親的回答是:“有些事情並不能看表象。”


  原來幸福美滿的家庭一直都是步詩桃心中的假象,她以為溫柔體貼的母親做事得體,常哄得父親那暴躁脾氣都小了不少,她將家裏打理地井井有條,是個合格的當家主母,可她卻背叛了父親。在她看來,父親再娶這件事怎麽也挑不出錯來。他敬愛他的妻子,嗬護他們的孩子,不再納娶,已經是這個男人能給出最珍重的承諾,可他深愛的女人卻將他的真心狠狠地摔碎,如何能不氣?


  家中多了兩個女人,二姨娘是父親好友的親妹妹,最是嬌俏可人,深得父親的喜歡,嫁進來沒多久就有了身孕。三姨娘本是二姨娘的貼身丫鬟,後來被二姨娘和父親所說,怕自己懷孕期間沒個人照顧便也抬了姨娘,但三姨娘總是沉默寡言,長得也不是很討喜,一身瘦骨架,常被父親冷落。


  到了秋天的時候,落葉還沒紅透,二姨娘就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虎頭虎腦地很是親人,常黏在父親的身邊,咿咿呀呀地說著些聽不懂的話。


  那便是步家莊的大少爺,步詩明。


  二姨娘母憑子貴,有了兒子在莊中說話都有了底氣,聽說了步夫人和下人苟且的事情,對步詩桃和母親更是鄙夷,那些日子,步詩桃總是過得不太順心,而母親則將自己鎖在了院落,將所有奴仆都趕了出去,隻留下幼白當作她和院外的人傳話的渠道。母親雖然做錯了事,可畢竟是自己的母親,步詩桃常派青雁和幼白傳話,想進院子與母親說些體己話,可院門一直緊鎖,母親從來沒答應過。久而久之,步詩桃也不再這樣做,隻當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母親不疼,父親不愛,她要自己愛自己。


  性格也因此變化,囂張跋扈,怎樣潑辣怎樣來。


  轉眼就到了步詩桃出閣的年紀,二姨娘便打起了主意,想把步詩桃許配給她的弟弟,一個空有家勢的潑皮無賴、地痞流氓,而步莊主見步夫人不管這些,便將步詩桃的親事全權交給了二姨娘操辦,步詩桃一聽說,當下就撂桃子,從山莊跑了出來。


  這幾年,步莊主再也沒教過步詩桃什麽拳腳功夫,剛逃出來沒多久,就被莊中追出來的步文、步武趕上,要壓著小姐回莊。


  步詩桃怎肯,好說歹說勸著那兩人隨自己在這兒遊蕩一番,散散心情,平複後自己就會回去。步文、步武是莊子裏麵的老麵孔了,也算是和小姐一同長大,聽說步夫人的事後,也是唏噓,對小姐的命運也很是心疼。隻要她能自願回去,不再鬧事,那在外麵稍微停留一段時間,也是可以接受的。


  他們傳信給步家莊告了平安,就陪著大小姐在外闖蕩,這鬼村也是聽說了它荒誕的傳聞,才前來一看。


  客棧裏的客人有不少走的,他們聽說最近七秀湖周邊出現了吃人的大蟒蛇,前不久還有人喪命的,便紛紛告辭。傳說有多荒誕,他們有多好奇,這都比不上自身的命重要啊。


  三樓的上好房間,步詩桃正思索著如何逃跑,步文和步武雖然有些傻,但他們的功夫、腳程卻是步家莊裏數一數二的好,不然步莊主也不會放心讓步詩桃一人在外麵,身邊隻有兩個侍從。


  有“咚咚”的敲門聲傳來,開門又見那傻嗬嗬的笑。


  步文笑著說:“小姐你一天都沒有進食了,吃些東西吧。這是我讓店家給做的燒鴨,你聞聞。”


  色澤紅潤油亮的皮,被烤地酥脆,蔬菜的清香和果木的渾厚巧妙地混合在一起,瞬間激發了步詩桃鼻腔與味蕾,深深一聞,仿佛就能嚐到那入口即化的香軟鴨肉。


  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步文嘿嘿地笑,越過步詩桃將燒鴨擺到餐桌上,悄聲退了下去,還沒走出門口,就聽到他的聲音傳來:“請問諸位少俠找我們小姐有何要事?”


  “救命的要事。”


  話畢,木門被人殘酷地用腳踢開,步文被一少年郎壓製在角落,急切地往樓下喊道:“步武!”


  少年郎哧笑:“別喊了,他現在也和你一樣。”


  有似曾相識的咕嚕聲從他背後傳來,少年郎轉頭調笑:“怎麽,你餓了?”


  嬋嬋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往樓下的店家喊了一聲:“店家,我也要那燒鴨,再來幾籠生煎。”


  隱隱有店家答應的聲音傳來,步詩桃詫異地看著麵前的少男和少女,百思不得其解。


  三人相對坐下,餐桌上也擺滿了各色菜肴,香味撲鼻。


  嬋嬋見步詩桃動手拆了一個健碩的鴨腿啃起來,當下也不再扭捏,扯起了燒鴨,將那肉送入口中,嗚嗚地嚼著。


  司溫初見麵前兩位看似清雅秀麗的女子毫無形象地扯著燒鴨吃,滿嘴的油膩,還有甚者砸吧起了嘴,他默默地瞥了一眼砸吧嘴的嬋嬋,滿眼的嫌棄毫不掩飾。


  步詩桃邊吃邊說:“你們的意思就是讓我帶你們回步家莊,向我父親求株草藥是嗎?”


  司溫初點了點頭:“我們會付出相對等的代價,不管多少金銀財寶,盡管提。”儼然一副富家公子模樣,財大氣粗。


  步詩桃搖搖頭:“我父親不缺錢,你們說的蟠龍芝我知道,就藏在我們家的寶閣裏,他留著這株草藥也是為了日後救命用。”


  那這樣說來,於步莊主,這草藥也是救命所用,斷不會輕易將這草藥拿出來。嬋嬋陷入沉思,啃著鴨腿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司溫初也有些煩悶,跟著她們一起吃了起來,後來的江程見他們三人其樂融融吃著菜肴的場景也是一怔。聽步詩桃將剛才的話再講一遍後說:“救命的草藥我哪兒也有一些,不過卻沒有這蟠龍芝來得珍貴,不知莊主是否願意割愛。”


  一直蹲在角落的步文和步武這時候才插上話:“不如,諸位與我家小姐一同回去吧。不管莊主答不答應,你們總要相見商討過。”


  他們說的有理,江程正有此意,當下一拍即合,說明日便啟程。


  步詩桃立時反對,吵著不回去。步文步武一旁勸著:“小姐你總是要回去的,不瞞你說,莊主早就來信催我們回去,再過幾天,他都要派人前來抓你了。”


  步詩桃奄了下來,一想到自己回去就要被二姨娘做主嫁給她的弟弟,心裏怎麽想怎麽不痛快,竟生出了輕生的念頭。


  嬋嬋早就發現步詩桃神色不對,雖然他們也沒見多大交情,算上去七秀湖的一麵和今日的一麵,也算是兩麵之交。扯著步詩桃的衣袖坐下,柔柔地問:“你為什麽不願回去?”


  步詩桃一開始並不回答,隻一個人悶著,後來越想越難過,豆大的淚水滑落,講自己身上經曆的事全數倒了出來。


  嬋嬋聽後,那是一個同仇敵駭,聯想到自己被人盯上的三魂,也是委屈起來。當下決定:“你莫怕,我幫你。”


  她貼著步詩桃的耳朵輕輕說了幾句,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步詩桃破涕而笑,撲到嬋嬋的懷裏。


  兩個女孩的視線往司溫初這兒來回轉了幾圈,他隻覺得一身惡寒。


  第二日,眾人在客棧裏兵荒馬亂地收拾一番,終於踏上了去步家莊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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