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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內.流西4

  ()找到回家的路!


  江斬死了。


  死得從容而又有計劃。


  他在小花圃裏剪了一大束花,說是要送給青芝當禮物,那花並不美,搭配得也怪,而且氣味雜且濃烈,恰到好處地遮去了車裏的血腥味。


  開車的司機說,那束花的香味太衝,他的鼻子都嗅不出味兒來了。


  上車前,有人給江斬搜了身,查看是否攜帶利器,連花都搜了,確認那些花沒毒……大概也怕會出意外。


  末了一切無恙,隻臨上車的時候,江斬向龍芝提了個要求。


  他想單獨跟她說幾句話。


  邊上的猛禽衛想攔,怕江斬對龍芝不利,龍芝麵色一沉:“我還用得著怕一個廢人嗎?再說了,他不敢的。”


  他是不敢,他聽說了一切,昌東的續命還要倚賴龍家,龍申又對這個女兒視若掌珠……青芝被她害得那麽苦,都還沒有對她動手,這就說明,青芝是有忌憚的。


  他不想再給青芝添亂了。


  龍芝陪著江斬坐進車裏。


  車門一關,車裏就安靜了,江斬語氣溫和,帶淒涼和無奈,問她:“咱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的?”


  一句話,說得龍芝眼眶發酸,她定了定神,回答他:“各為其主吧……但是江斬,你其實出身羽林衛,如果不是獲罪,你跟我,應該是一邊的。”


  江斬說:“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麽意思呢。我隻是想跟你說,我真的喜歡你,但情分就從這裏斷了吧,以後大家就是敵人了,好了,我說完了。”


  車窗映上晃影,那是等在外頭的人有些不耐煩了。


  龍芝抬頭看江斬,四目相投,江斬伸手抱住她。


  龍芝沒有拒絕,她下巴擱到他肩頭,闔上眼睛,不忍心看到那個空的袖管,回到蠍眼之後,葉流西應該會幫他裝上鋼筋鐵骨的吧。


  江斬手臂虛搭住她的腰,撩開她披風,食指和中指朝下微微搭挑,把她腰側的匕首輕輕帶了出來,不動聲色地塞進車坐墊裏。


  時間差不多了,龍芝開門出去,換猛禽衛陪他坐後座,因為龍申之前交代過:送還江斬的時候,你就別和他同車了,免得葉流西看見了不高興。


  江斬目送她離開,目光繾綣,這繾綣讓她神思恍惚,甚至產生了錯覺,覺得這也許並不是兩人情分的終結,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也許來日還有機會再續前緣。


  ……


  車子開動的時候,江斬用外套蓋住身體做遮掩,對邊上的猛禽衛說:“我睡一會,快到的時候你叫我。”


  那人嗯了一聲,不疑有他。


  江斬身子倚住車門一側,慢慢闔上眼睛,腳邊放著那束花,唇角泛起古怪的笑意。


  他從不欺騙女人,但一生最好的演技用在龍芝身上,他並不覺得過分。


  他下手很狠,割了幾處動脈,最後把刀子切進小腹。


  他怕自己死得不夠快,他了解青芝:隻要人在進蠍眼大營之前死了,她一定不會認這筆交易。


  青芝畢生的願望就是入主黑石城不是嗎,這13的黑石城,就算是他打下的吧,不要拿來換他,不值得。


  血越流越多,他拚盡所有的力氣圓睜著眼睛,想著,也許闔上眼的前一刻,還能看見青芝。


  大概是嫌花香得太熏人,司機打開了車窗,身邊的猛禽衛打了個哈欠,食指在車窗沿上有節奏地一敲一敲。


  江斬的眸光漸漸黯淡,神色卻愈發溫柔。


  他看見漫天大霧,聽見嘩啦的水聲,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偷帶青芝去澡堂洗澡的那個時候,她從簾子裏伸出濕漉漉的細胳膊,朝他發號施令:“快,給我肥皂。”


  他要回到青芝身邊去了。


  他要回到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裏去了。


  那時候最幸福,青芝隻有他,他也隻有青芝,沒有昌東,沒有龍芝,沒有爭鬥,也沒有機關算盡。


  他的願望從來都簡單,他隻是希望,日子簡單而又純粹,到了八十歲的時候,還可以顫巍巍拄著拐杖,去給青芝送吃的。


  ……


  葉流西站著不動。


  太陽沉下去了,暮色裏帶著冷,風在耳邊刮,鞭炮的硫磺味也漸漸消退,方士和大營裏的醫生都過來了,要嚴明正身,看眼前的江斬是不是雙生子假冒的,是不是真的死了。


  人真多,聲音嘈雜,一張張臉都麵目可憎,葉流西抬起頭,看到呆站在一旁的龍芝:她沒了表情,眼神裏也沒有光,杵在那裏,像幹死了很久的老樹枯枝。


  葉流西走向她,說:“回去告訴你父親,還有趙觀壽他們,這13的交易,不算數了。”


  龍芝抬眼看她,嘴唇失色且發幹,聲音也顛破沙啞:“江斬是自殺的。”


  葉流西麵無表情:“我換的是活人,你拉過來一個死的。他是自殺嗎?誰能證明?誰知道是不是你們半路殺的?”


  她撇下龍芝,朝大營裏走,阿禾小跑著跟過來,葉流西說:“不準跟著我,天亮之前,也不準有人進帳打擾我。”


  阿禾沒敢再跟。


  葉流西一路走回帳篷,路上遇到她的人恭敬地避在一旁,叫她“西主”,還有不知道消息的人在燒大灶,篤篤篤地剁肉,空地上,酒壇子壘得像個小山包。


  這個晚上,本來該有一場接風酒的。


  葉流西掀開帳篷的門,跨了進去。


  門簾落下,帳篷裏一片昏暗,腿一直發抖,再也邁不開步子,帳篷布擋不住外間的無數雜音,那些聲音像螞蟻,悉悉率率,圍住帳周,爬上帳頂,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葉流西的眼前漸漸模糊。


  如果當初,不帶你出黃金礦山……就好了。


  天色將明。


  燃燒了一夜的篝火漸熄,灰燼中偶爾爆出一兩顆火星,劈啪一聲,垂死掙紮。


  阿禾搓著手,在帳篷前走來走去,身後是李金鼇,還有金蠍會的一幫人,有些人已經自發在為江斬戴孝了,很多帳篷口掛著飄飄的白布。


  阿禾心有不甘,去問李金鼇:“真的沒辦法了?你們方士不是很有本事的嗎?心弦呢?心弦行不行?”


  李金鼇沒好氣,這兩天,為了高深的事,他白頭發一茬茬地往外冒,本指著江斬回來,葉流西心裏一高興,就不會太逼迫他了,誰知道又出了這檔子事:“用心弦是有條件的,需要身上沒有傷口,人的周身元氣不外泄……斬爺身上,那多少傷口啊?”


  又攛掇阿禾:“你倒是進去啊,斬爺這事,喪事怎麽個說法?還有啊,還攻不攻城了?得改日子了吧……”


  阿禾瞪他:“你有膽你進,我才不進……”


  話還沒完,帳篷裏忽然傳來葉流西的聲音:“阿禾。”


  阿禾打了個激靈,小跑著進了帳篷,很快又掀開門簾探出身來,向著外頭一幹人招手:“進來!都進來!”


  帳篷裏所有的燈都打到最亮,明晃晃灼人的眼,阿禾動作利索地幫葉流西清理桌麵,然後把熱騰騰的早餐端上來。


  葉流西先看李金鼇:“方士那邊有辦法把江斬的屍體多保存幾天嗎?要確保不要腐壞。”


  比起救高深,這要求太小兒科了,李金鼇趕緊點頭:“這個可以,沒問題。”


  葉流西又看向金蠍會一幹人:“準備好攻城了嗎?其它的市集有什麽情況沒有?”


  板寸越眾而出:“都準備好了,現在優勢絕對在我們這邊,不過動作要快,聽說黑石城那頭向外圍沒被我們控製的市集都下了死命令,要求火速馳援,有些市集應援了,援軍在來的路上,有些還磨蹭著,大概是在觀望吧……”


  葉流西沉吟了一會,說:“傳我的令下去。”


  她聲音不大,甚至透著疲倦和虛弱,但帳中眾人都是身子一凜,屏息靜氣,生怕錯過了重要命令。


  “第一,江斬暫不下葬。按原計劃攻城,什麽時候拿下那23的黑石城,什麽時候下葬。跟下頭說,用這城給斬爺送葬。”


  “第二,往外散消息,我攻黑石城,是跟幾大家的高層有恩怨,不是要絕方士,也不是要絕羽林衛。那些外派到各大市集的羽林衛和方士,可以心安理得過日子。隻要不來淌這趟渾水,蠍眼來日絕不主動去犯,哪怕有什麽衝突,也會坐下來慢慢談。”


  “第三,黑石城裏也要散消息,蠍眼是攻城,不劫掠,不屠城,不濫殺,平民不殺,放下武器的羽林衛,也不殺……還有,務必把我跟龍申交易的消息放出去,讓大家知道,有13的黑石城,我是不會動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屆時都會躲在安全地帶裏觀戰,不管勝負,他們都有好日子過……”


  板寸一拍大腿:“這招好,你有保護傘,我卻要去給你拚命,換了我是下頭打仗的羽林衛,我心裏也不服啊,西主,咱就該挑撥離間他們,狠狠的!還有啊,那些被派去別處市集的羽林衛和方士,本來就老大不情願的,對黑石城的人有怨氣,咱們這一示好,我看他們要麽不來,要來也會千方百計磨蹭,這一‘馳援’,怕是要‘馳’它個十天半個月呢。”


  葉流西笑起來,一夜沒睡,她頭有點暈。


  她拿勺子攪了攪碗裏的粥,說:“行了,就這樣,各自準備去吧。”


  阿禾沒走,等人都走盡了,才囁嚅著開口:“西姐,你沒事吧?昨天我們幫斬爺整理了一下儀容……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葉流西手上一顫。


  過了很久,才輕聲說了句:“先打仗吧。”


  黑石城的攻堅戰,遠比預料的要順利,隻打了四天。


  馳援的地方軍都沒能趕到,入城也沒遭遇激烈抵抗,加上江斬新喪,蠍眼的部眾裏,十之**,都揣了複仇雪恨的心思,以一當十,前仆後繼,這仗打得勢如破竹,差點沒能在13的那條安全界線前收住腳。


  第四天的傍晚,葉流西在金蠍會以及蠍眼部眾的簇擁下入城,同時入城的,還有從黑石山采石而來的大車……運力不足,除了打頭的幾輛拉貨車之外,其它的都靠畜力人力,一車車,載滿沉重條石,車輪碾上黑石城的路麵,車軸因為承壓而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那條安全界線緊挨著羽林城,是趙觀壽他們眼見敗局已定,倉促間命人撒了石灰粉圍就的,粉末撒得厚重且多,襯著黑色地麵,極其分明。


  葉流西就在界線前停下來,然後沿著界線的邊走了一段,采石車還在不斷進城,不能進了才停下,一輛挨著一輛,把巷道堵得滿滿實實。


  再抬頭看時,羽林城的城牆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身影:龍申、龍芝、趙觀壽、簽老太太……


  還有很多她不認識的人,想來都是高門大族,身嬌肉貴。


  城頭上有人在緊張地接線,估計是連喊話的喇叭,趙觀壽按捺不住,在城頭大吼:“葉流西,你這是什麽意思?”


  葉流西抬頭看他,說:“打進了城,還不讓我進來逛逛嗎?我又沒過線。”


  是沒過線,她始終踩在那道安全界線之外。


  上頭的喇叭接好了,龍申拿過來,跟她說話:“葉流西,你身為西主,要信守承諾,我為昌東續了一次命,你還我這一帶三年平安,你答應過的。”


  葉流西正想說什麽,這頭的喇叭也接好了,阿禾過來把擴音器遞給她,她把音量撥到最大,說了句:“龍老爺子,你放心吧,我葉流西說到做到,這道界線,三年內,誰也不能跨過去。”


  說完了,她再也不看龍申他們,轉身看向自己的部眾,沉聲說了句:“這道界線都看見了嗎?凡我蠍眼部眾,都該像我一樣,說到做到,不犯這界線一分一厘,聽清楚了嗎?”


  蠍眼部眾齊聲高喝:“聽清楚了!”


  葉流西笑起來。


  她說:“看清楚就好,接下來,以這條線為界,築牆為牢,牢牆要高過他們的城牆三丈,從此之後,這13的黑石城,就是關內最大的牢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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