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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上

  ()找到回家的路!


  帳篷是黑色,為了防止透光,像俄羅斯套娃,連罩三層。


  葉流西問阿禾:“江斬就在裏頭?”


  阿禾點頭。


  葉流西伸手去掀第一道門簾。


  阿禾有點擔心:“西姐,你一個人進去,真沒關係嗎?要不要我陪著你一起?”


  葉流西看了她一眼:“怎麽著,難道我會自殺?”


  阿禾不吭聲了。


  不過,有個溫柔貼心的小丫頭在身邊操持一切,的確是讓日子熨帖了不少,葉流西似乎也有點理解,江斬當初為什麽會被龍芝吸引了。


  門簾上都有朱砂畫就的符咒,每掀開一層,就更冷一分,關內關外,很多事倒是共通的:想保存屍體,總得降低溫度。


  終於進到內帳,帳裏鋪了地氈,地氈中央擺了口母胎木的棺材,棺蓋掀在一邊。


  母胎木是關內最好的壽材,極其少見,傳說長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密林深處,跟一般的樹木外形沒兩樣,隻有最資深的采木人知道怎麽去找:夜最深的時候,樹幹上會隱約現出一幅圖像,前後隻延續數秒,輪廓像個懷胎十月的女人。


  用母胎木做棺材,可保屍身不腐不壞,百年千年,容貌一樣栩栩如生。


  葉流西在棺材邊慢慢坐下,江斬像是睡著了,麵色平靜,再也無憂無擾。


  這張臉,熟悉而又陌生,葉流西有點恍惚,黃金礦山的日子,忽然潮水樣湧來。


  ……青芝青芝,這個餅可好吃了!我特意給你留的,你摸,還有點熱呢。


  ……青芝,這個枕頭好用,頭一挨就睡著了,不硌人……


  ……青芝,咱們跑的時候,金羽衛如果放狗,你就先跑,我幫你擋著!


  ……


  眼淚從臉龐上無聲滑落,葉流西輕聲說了句:“江斬,是我不好……”


  她從來也不知道江斬想要什麽,她以為把他從黃金礦山帶出來了,其實他從來也沒出來過,他一直眷念和向往的,始終是那段窘迫卻柔軟時光。


  昌東說得對,隻有被人善待,才會去善待別人,曾經的她,隻有心計,沒有柔腸。


  救江斬,不過是為了收個人為己所用,順帶著混兩口飯吃。


  習慣性地提防和懷疑每一個人,因為幼時被眼塚屠村……眼塚凶悍嗎?並不,它素日裏和顏悅色,還給過她糖吃,誰能知道它包藏禍心,深夜裏咀嚼人骨?

  所以她固執地覺得,誰都不值得相信,秘密藏在自己心裏,才最穩妥。


  待到出了黃金礦山,天大地大,雄心勃勃,眼睛始終看著遠處高處,看不到江斬的失落和不適應,也看不到他那麽積極地想要表現……一有不如意,就嚴詞厲色,以至於江斬到後來都怕了她。


  如果她性子能軟些,對他能多推心置腹些,後來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葉流西抬起手,慢慢把江斬的衣領撫平:“我有時候想想,龍芝給我種了吞睽,讓我忘記很多事情,也未必沒有好處,如果不是因為這失憶,我也不可能去信任昌東他們……”


  吞睽上身,等同再世為人,在那旗鎮醒轉的時候,記憶裏沒有悲慘,沒有怨氣,隻有空白。


  所以她心平氣和地過日子,做很多工,隨著心意掙錢,不慌不忙地找記憶,遇到昌東、肥唐、小柳兒、高深,互相磨合,彼此照應,被善待,也開始善待別人,被愛,也開始去愛……


  在這樣的青芝麵前,江斬也許就不會那麽陪著小心了,那些不愉快總會過去的,那些隔閡和裂縫,總會撫平的,隻要有時間,隻要給彼此時間。


  葉流西含淚笑起來:“我沒想到,你再也沒時間了。沒錯,我從前想出人頭地,想有權勢,想要黑石城,可是江斬,人是會變的,黑石城對我來說,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黑石城,也隻不過是一座城,用料來自黑石山的條石,裏頭住無數她不認識的人,一座收攏這些陌生人喜怒哀樂的城池而已,她何必為了得到這座城,去犧牲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呢?

  一百年,兩百年,隻要沒有大災大難,黑石城都還會屹立在那兒,換另一群人,上演另一出故事,但那個時候,她早就成了朽爛的屍骨了。


  誰能百世擁有?萬裏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她的有生之年,不想再執著這些無盡之物,身邊的人、物,漸漸勝過雲巔浮華。


  她沒有鮮衣怒馬少年時,她的少年時代充斥了肮髒、饑餓、陰暗、潮濕,但她依然懷念,因為那段時光永不再來,還因為那段時光裏有江斬這抹溫柔亮色。


  不管前路如何,不管世事怎樣紛亂,你永遠不可替代,昌東是愛人,但昌東也代替不了你。


  她伸手撫去頰上滑落的淚。


  李金鼇跟她說,沒法救江斬了,她也理解,關內再怎麽離奇,也總還是有度的,就好像昌東的命,她也隻能三年三年地去掙,沒法一勞永逸。


  但李金鼇還是給想了個法子,說,流西小姐,我也看過關外的小電影,知道起死回生這種事,暫時連關外都做不了,但是有些人,會把自己冰凍起來,凍個兩百年、三百年,興許到那個時候,醫術發達了,就有法子了,要麽用母胎木把斬爺給保存起來,找個冰洞封起來吧。


  對啊,也許後來人有辦法呢,曾經雲端之上隻有飛鳥,但現在,無數人的行跡都已劃過長空。


  葉流西微笑。


  江斬,真有那麽一天的話,我早就死了吧,龍芝也死了,這些你不喜歡的爭鬥,也早就偃息了。


  希望你能有一世新生,簡單純粹,愛自己想愛的人,也被她善待。


  回到帳篷,葉流西小睡了會。


  本以為戰事已歇,塵埃初定,可以睡個好覺了,但還是不行,思慮過多,連夢都是憂心忡忡:總怕心弦中斷,牢獄崩破,蠍眼複又一敗塗地……


  她從床上坐起來,拿手摁了摁太陽穴,眼角餘光忽然瞥到門簾處有什麽東西,一撮一弄。


  葉流西喝了句:“誰?”


  一頭拱進來的是鎮山河,後頭跟著阿禾,臉上笑嘻嘻的:“西姐,我帶山河來給你解悶呢。”


  葉流西瞪了她一眼,卻沒繃住笑,手指朝鎮山河勾了勾:“過來。”


  鎮山河屁顛屁顛湊上來。


  葉流西摘下腕上的銀鏈心弦,讓鎮山河銜上,然後拍拍它腦袋:“去。”


  鎮山河叼上了就跑,到了門簾處,屁股對著她,像在做準備動作,阿禾清了清嗓子,給它做倒計時:“3,2,1,預備……跑!”


  鎮山河倏地轉身,滿臉堅毅,撒丫子往葉流西的方向跑,銀鏈子從雞喙處掛下,一蕩一晃,偶爾還扇兩下翅膀。


  那天,在屍堆雅丹找到葉流西她們時,它也是這麽跑的,步伐矯健,身後冉冉升起一輪紅日,別提多拉風了。


  葉流西心情低落的時候,就會把它拉出來跑一趟,久而久之,鎮山河也意會了,愈發得自覺和熟練。


  跑完一趟,葉流西把銀鏈收回,攆它:“去,朝李金鼇要小米去吧。”


  鎮山河聽懂了,激動地轉身就跑,吃小米了,又可以看四海嫉妒的小眼神了:誰讓哥立了功呢?李金鼇說過,雞跟雞是不能比的,命好,沒辦法,它可以在這功勞簿上躺一輩子呢……


  它像一陣風樣衝出了門簾。


  阿禾沒走,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葉流西看了她一眼:“有事?”


  阿禾說:“西姐,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去找東哥,以前是被圍剿,不能走,然後是戰事緊,心弦的事又遲遲沒著落,走不開,你現在可以去了,真的。”


  葉流西沉默了一下,過了會說:“再說吧……”


  阿禾說得沒錯,她一直都想去。


  從前是不能去,現在時機終於到了,她卻猶豫不決,患得患失起來。


  也許是怕見麵吧。


  怕什麽呢?怕世事不盡如人意,怕像那天傍晚等待江斬一樣,篤篤定定的滿腔歡喜,末了變成了大雪落下……


  阿禾說了句什麽,葉流西沒聽清:“什麽?”


  “西姐,我是說,李金鼇在外頭,等著見你呢。”


  李金鼇?這些日子,他見她,總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想方設法繞著道走,生怕她問起高深的事情。


  難得主動上門,居然還“等著”要見她。


  李金鼇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一個。


  這人也姓李,名叫李伏,年紀不大,隻二十來歲,舉止卻已經很有氣度,世代居住在黑石城,而且是方士城。


  葉流西心裏一動:“老李家的?”


  李金鼇搶著答話,且一臉榮幸:“是,是,流西小姐,咱們不是築牆為牢嗎,不許人進,但能放人出。”


  這話沒錯,葉流西的指示是:一粒米一口水都別放進去,但如果裏頭有人想投降,或者要拿值錢的玩意抑或稀奇的咒術什麽的來換大米白麵,咱們也要熱情接待、分人刁難。


  葉流西看了李伏一眼:“我和黑石城那頭打過不少交道,還真沒接觸過老李家的人,按說你們該地位顯赫才對,怎麽這麽低調啊?”


  李伏有點尷尬:“是這樣的西主,二十多年前日現南鬥之後,老李家的皮影秘術就失靈了,關內再沒有一個皮影人能站得起來,世人一貫跟紅頂白,李家跟龍家也一直有爭鬥,管事的長老說,現在形勢不如人,與其等人來拉來踩,不如自己先讓一步,還能落個清靜,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葉流西嗯了一聲。


  這老李家似乎還是有點腦子的。


  李伏繼續說下去:“這一趟西主畫地為牢,13的黑石城裏人心惶惶,也不瞞西主,大難臨頭,當然要顧著自己,我們多加打聽,才知道西主這邊的得力幹將是我們老李家的人……”


  葉流西懂了。


  這是千方百計攀關係拉人脈來了。


  李金鼇這沒出息的,怪不得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原來是被老李家認了親戚了,這李伏口口聲聲的“我們”,大概也是“故意”忘了之前瞧不起李金鼇這種旁係支脈的陳年舊事了。


  葉流西很給李金鼇麵子:“既然是一家人,那你就酌情照應一下吧。”


  李金鼇忙不迭點頭:“是,是,不過流西小姐,我帶他來,不是講這事……是這樣的,每次有方士投奔過來,我們不都會安排詢問一下博古妖架的事嗎?這次李伏小兄弟過來,我也和他聊了,還聊到了金爺……”


  葉流西心裏一動,不知不覺就坐直了身子:“怎麽說?”


  李金鼇趕緊推了李伏一下,想給“一家人”表現的機會,同時也為自己能在葉流西麵前講得上話而沾沾自喜。


  李伏剛剛說他是葉流西麵前的“得力幹將”呢,風水輪流轉啊,也有你們老李家上巴著我的一天。


  李伏很是禮貌客氣:“西主,我們從小精研《博古妖架》,學習的版本是關內最完善的。鼇叔給我講了你朋友高深的事了,恕我直言,高深現在還能活著,多虧了那層蛇鱗,金池水的腐蝕性極強,沒有那層蛇鱗,他的身體,早就被蝕沒了,所以蛇鱗沒法揭,也揭不得。”


  葉流西靜靜聽著。


  “也無藥可治,下一步侵魂蝕魄,很快會變成人蛇,聽說西主見過人架子,人蛇跟人架子也沒什麽區別,都不再是人,跟畜生沒兩樣……”


  葉流西打斷他:“說重點。”


  李伏有點窘,白淨麵皮上立時泛起了紅:“鼇叔跟我說了之後,我想了個法子,雖然不是盡善盡美,但聊勝於無……西主應該知道,我們老李家有皮影秘術,當年皮影人可以進出關時,關內都是靠他們買貨議價,運送物資吧?”


  葉流西點頭:“知道。”


  “關外情況複雜,需要皮影人有一定的應變脫身能力,所以,皮影人絕不是簡單的提線木偶,我也不怕把這秘密在西主麵前說出來……”


  “那些其實都是赤膽忠心甘願舍去身體的死士,我們用秘術,最多可以引九個人的魂魄意識與皮影人合為一體,出關一步血流幹,這些人出關時,他們的身體血液幹涸,風幹成屍,再也不能用了,從此就以這張牛皮為身,牛皮耗損到無法挽回時,就是自然死亡。”


  葉流西喉嚨有些發幹:“說下去。”


  “西主沒見過活的皮影人,他們跟人沒什麽兩樣,有自主意識,所以才能在關外經商易貨,高深的身體已經不能用了,魂魄盡銷之後,他就不是人了,西主如果考慮讓他做皮影人的話,我們老李家可以幫忙移魂轉魄,這樣,總比讓他做人蛇的好。”


  葉流西沉默了一會。


  她之前給李金鼇下達死命令的時候,要求他必須提供一個解決的法子,多大膽多逆天都好,但李伏的想法一出,她還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皮影人?

  有些荒誕,有些黑色幽默,確實不完美,但她得承認,比起人蛇,這個要更好些。


  她抬眼看李伏:“不是說,皮影秘術已經失靈,關內再沒有一個皮影人可以站得起來了嗎?”


  李伏早就在等她問這句話了:“是沒錯,皮影人想站起來,想再次進出關,得等西主死了,還骨皮影人……但西主可能沒意識到,你身體有一部分的骨,已經死了,也就等同於已經還了。”


  說到這,他的目光落在了葉流西左腕的鋼筋鐵骨之上:“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想為一個皮影人立骨,我們老李家咬牙拚一拚,付出點大的犧牲,還是辦得到的。”


  帳內安靜極了。


  李伏有點緊張,胸口起伏得厲害:隻要葉流西點頭,老李家就是立了一大功,將來,不管那13的黑石城命運如何,老李家都可以安坐不倒。


  葉流西終於大笑起來。


  她說:“好,這也算是個退而求其次的法子,是不是隻要我點頭,高深也願意,就可以實施了?”


  李伏趕緊搖頭:“也不是,還有一個難點。”


  葉流西眉頭皺起,笑意立收:“說。”


  “想把人的魂魄引到皮影人身上,鑿刻的皮影麵貌必須惟妙惟肖,否則魂魄是不會過身的……早些年,老李家施皮影秘術之前,要把死士請來當樣版,刻畫‘喜怒哀樂悲愁驚’,各種麵部表情神態,不一而足,有時候要籌備幾個月之久,出上百張雕鑿圖。現在難就難在,高深的容貌已經毀了,提供幾張照片,遠不夠完成雕鑿出圖的活。西主或許見過他,對他麵目熟悉,但西主你刻不了這皮影……”


  葉流西沒說話。


  過了一會,她輕輕咬住下唇,唇角微微彎起。


  真巧,她恰好就認識這麽個……老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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