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逆父

  唐劍一趕回長安,正式向羅雲門請旨啟動清朝令,與暫代昭明公主坐鎮羅雲門的清源長老商榷良久,定下參與這場清朝令的細作人選與執行清朝令的詳細計劃,他冷靜周全,清源長老也不多言其他,最後聽完清源長老訓示拜了禮就出了鑒天閣。他撫著手中方才從清源長老手裏接過的清朝令令牌,眉頭凝結,在閣外沉思了許久。


  “青龍,別來無恙啊,在幽州一切可好?”一位長身玉立的公子輕揚玉骨折扇翩翩走來,步下無風,似踏雪無痕,玉冠綰發,眼含桃花,薄唇勾起一絲意味難明的笑,折扇邊緣敲在修長青蔥的指尖,畫了一枝墨梅的的扇麵疊合間揚起一陣輕風,風雖輕,卻利,拂上身旁一處矮木,矮木的枝葉就落下一地,葉口齊平,如利刃削過。


  唐劍一抬眼看去,笑回:“一切都好,勞玄武掛心了。”


  項天歌自諷一笑:“哼,羅雲門第一探子,在下怎能不惦記?”


  唐劍一不理會他這陰陽怪氣的語調,反正他在自己麵前向來如此:“是來拜見師父的嗎?”


  項天歌回道:“非也,今日已經向師父請過安了,我是知你歸來,特來一會,畢竟從小同門受教,上次幽州城外追殺荀韶陵,事過緊急,尚未寒暄,長久不見,甚是想念。”


  唐劍一剛趕回長安城,一路上的行蹤隱秘非常,還未見過其他人,他這就已經得知他回來的消息了,唐劍一知道他這是有意在自己麵前炫耀,“玄武果然情報準確消息靈通,有你主管長安城的情報網,公主殿下亦可無憂啊。”


  項天歌掃了一眼他腰間掛的清朝令令牌,“過譽了,劍一兄,我也隻不過是坐守本營,哪比得上你在幽州探秘多年,不但建功在外,還要囊收內朝之功?劍一兄累否?何不為同門留些機會?”


  唐劍一自然懂他在揶揄自己貪功,也無從解釋:“天歌你說笑了,皆是受羅雲門指令的細作,哪有什麽可選?可搶呢?”


  項天歌說道:“讓劍一兄你千裏迢迢趕回長安親啟清朝令,就算是調查一品官員也過於費事了吧?莫非殿下是認為門下無人?”


  “殿下之命怎能容我等在此猜疑?青龍既已受命,莫說千裏,就算萬裏也得執行。”


  “那可能透露此次清朝令有何人參與?”項天歌直接問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唐劍一明說:“由我執令親啟、調查、主審,清源長老督審督刑,戶部配合陳歸一算師審計,大理寺卿協助魏和及廣龍兩名特等細作取證,由雲飛以下的一等細作十六名負責捕擒,王衝以下的二十名二等細作負責查抄。就是這樣。我已接過令牌,需要馬上去安排,就不跟你多說了,下回再聊。”他說完之後就要走,沒注意到項天歌的麵色頗為不快。


  “四刹之中竟隻有他一人參與,還是親啟,憑什麽?”項天歌在心裏嘀咕著。聽唐劍一說的這整套執行人選配置,調查對象定然是一品高官,甚至更高,這樣一項重大任務,就身在長安而且親啟清朝令調查過過多位三品以下官員的自己竟然參與不了!項天歌向來不服唐劍一羅雲門第一探子的稱號,這下他還跑回來與自己搶功,想想心中就憤懣不平。


  長安城東,一座華府前燈火通明,高闊的朱門大敞,門前停了長龍般的轎子與馬車,朝內一品及以上的高官和皇親顯貴幾乎全部都聚集於此,攜著裝扮華美的正室夫人款款踏入朱門的金砌高檻,門前迎客的管家卻絲毫不顯得慌忙,反而神色倨傲,一一核查過這些顯貴之人遞來的請帖,有想來湊熱鬧卻沒有請帖的哪怕是個二品官,那管家都隻是眉毛一挑,輕言一句:“請出去!”若哪位客人身後跟著的抬禮隊伍少於十人,那管家就連一聲客氣的“唐府有幸,歡迎貴人駕臨”的禮儀話都懶得說。


  府內各處景致皆如皇家園林一般無可挑剔,在滿府的燭火通映下,雖是晚上,卻更顯壯美耀眼,亭台樓閣,飛梁畫棟,惟皇宮而不能及,正堂的禮樂已上,一首《冠年曲》由宮廷樂師演奏,響徹長安城。


  唐劍一在遠處就聽到了曲音,這一府的熱鬧也是清晰可聞,他不由得住了馬,身後整齊的鐵蹄聲也隨之停下,他有片刻的愣怔,魏和上前問道:“怎麽了?公子察覺有何異樣嗎?”


  他問:“唐府是不是在辦喜事?”


  魏和回道:“公子不知嗎?今日唐家大公子唐真行冠禮,此時是晚宴。”


  唐劍一心中一沉,兀自低語:“唐真都二十歲了……”唐家的大公子唐真實為二公子,已到加冠之年了,他都還記得自己離開那年,唐真才五歲,看到自己落水時那一張小臉哭成淚人,不斷地對岸邊的人喊著:“爹!爹!爹!快救哥哥啊!快救哥哥啊!”


  雲飛問:“有何不妥嗎?”羅雲門執行清朝令,為了讓被調查的官員沒有任何準備時間,向來是見令即行,很多次都是在官員家辦喜事時直接闖進去,他們都習以為常,自然不覺得有何不妥。


  唐劍一眼中閃過一絲悲戚,目光落在馬頭上的羅雲鈴上,迅速調整情緒:“沒什麽!繼續前行!”


  禮樂聲太響,蓋過了逐漸靠近的羅雲鈴聲,府內依然一片泰然。唐左源在入正堂的圓拱橋上親自迎候各位貴賓,他春風滿麵,身腰硬朗,與各位皇親客氣寒暄一番,旁邊站著今日的主角唐真,這一行過冠禮他就是成年男子了,可襲父親侯爵之位,而且家業如此豐厚,他亦是掩不住得意之色。


  突然,管家一路連滾帶爬地跑進來,慌張得像有洪水猛獸在後麵緊追一樣,與方才的倨傲形似兩人,“不好了!不好了!侯爺!不好了!羅……羅雲門……羅雲門來了!”


  一聽到“羅雲門”三字,滿院的人無論是何身份都紛紛變了臉,不知情的樂師還在奏樂,但熱鬧喜悅的氣氛已在這三個字傳來時瞬間蒸發了,唐左源一時臉色煞白,差點站不穩,還好被唐真扶住了。


  唐左源雖然麵上迅速恢複鎮定,心裏卻已是心驚膽戰,好似那鐵蹄不是踏在地上,而是踏在他心裏一樣。


  唐劍一的馬率先破門而入,望著這朱門華府,是比自己記憶中更宏偉華貴許多了,他從未想過時隔十五年自己會以這種身份回到自己家裏,他一眼認出,那橋上站的就是自己的父親,身形還是如當年一樣健碩精幹,隻是歲月變遷還是寫上了他的麵容,記憶中的這張臉雖然模糊卻完全不同於這樣的橫紋密布,扶著他的那個麵色微滯的年輕公子應該就是唐真,自己今日剛滿二十歲的弟弟,果然已經長大了,沒有小時候的稚氣了,成了貴氣瀟灑的佳公子了。他們應是認不出自己了吧。


  看過一眼之後,唐劍一就移開了目光,克製著自己的手抖舉起清朝令令牌,對著唐左源,“羅雲門清朝令令牌已出,兵部尚書忠南候唐左源聽旨!”


  “清朝令”三個字一處,四周皆是驚歎,又瞬間恢複安靜,唐左源直直跪下,回道:“罪臣唐左源敬聽上訓!”但凡是見到清朝令的官員,無論是否已經認罪,都要自稱罪臣。


  聽他自稱罪臣,唐劍一突覺心中一痛,繼續冷冷地宣旨:“羅雲門尊令:兵部尚書忠南候涉嫌通敵賣國泄露軍機,如今已有細作證言,本門特啟清朝令,宣唐左源入羅雲門接受盤審,自此刻起到調查完畢或定罪之日,唐左源不得與清朝令執行者以外之人見麵、交談及接觸!自此刻起到調查完畢或唐左源被定罪之日,唐府全麵交於羅雲門接管,非唐府之人迅速撤離,唐府上下七十五人不得踏出府外一步,不得與清朝令執行者以外之人見麵、交談及接觸!清朝令已啟,清源長老督審督刑,戶部配合算師審計,大理寺卿協助特等細作取證,一等細作十六名負責捕擒,二等細作二十名負責查抄,若有異議或別情,及早上達!”這是清朝令宣旨時通用的言辭與格式,他雖然念得極順,語氣都未有波動,卻還是忍不住頓了一下才把最後一句話從幹澀的喉嚨中說出:“清朝令親啟者,羅雲門細作,唐劍一!”


  這名字一說出口,唐左源如被驚雷擊中,怔怔地抬起頭,望向唐劍一,目光相接一瞬,兩人都快速地避開,目光掃到了唐劍一腰間的佩劍,唐左源布滿皺紋的眼眶浮上一些難以察覺的紅,眼裏有淚,仿佛那一瞬間被奪走了十五年的精力,身心俱傷,重重地磕倒在地,聲音嘶啞:“罪臣受訓!”


  唐劍一不再說一句話,因為他知曉,自己再多說一個字都會忍不住哽咽,做了個手勢,自然就有人開始行動了。


  府院裏的客人如驚雀一般迅速散去,唐真和下人們都被帶走關押在各個屋子裏,整個唐府冷清下來,就像一個高歌的人突然被掐住了咽喉,所有的熱鬧戛然而止。


  唐左源雙手雙腳都被鎖上了玄鐵製成的鐐銬,被人押著,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唐劍一的方向走來,經過他馬邊時還是忍不住抬頭望了他一下,在他目光投來之時,唐劍一閉了下眼,麵上那一瞬間全是淋漓盡致的痛苦。


  和“唐祺”這個名字一樣,“唐劍一”也是他的假名,每個細作都有很多假名的,這不足為奇,隻是這個假名他用得比較多而已。自當他被送入羅雲門開始,他的出身就成了羅雲門機密,後來成了四刹之一,出身就成了至高的機密,隻有昭明公主,清源長老及莫離知道他是出自唐家。唐左源不知道他的兒子就是羅雲門之一的青龍,但他卻清楚地記得,當年把他交給羅雲門之後,得皇上通融,去見過他一次,他師承清源長老學習劍術,唐左源就給他帶去一把寶劍,他說起清源長老在給他取假名,唐左源便道:“父親願你成為南珂最優秀的細作,如寶劍出鞘,一心護國,不如就叫劍一如何?”十歲的他點點頭:“好!孩兒就聽父親的,叫唐劍一!”


  其實,當年他送他劍,給他取這個名字,都是有私心的,因為他想等哪天孩子長大了,自己好歹還可以憑這個名字或這把劍認出他來,於是,十五年後,他如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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