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抉擇
長久以來不乏有自恃本事高強的飛賊到這皇家宮牆內來獵奇探秘,皇宮禁地,長孫家的小公子長樂更是都闖過十之八九了,然而那座最顯眼的玄頂宮殿卻是連長安小霸王都不敢闖的。並非這裏守衛有多麽森嚴,相反的,這座宮苑是最空曠的,無一人守衛,平日幾乎不聞一點人聲,就算是進去了,也不見得多麽陰暗可怖。
可是這個地方連皇帝都難以涉足,因為這是羅雲門,非羅雲門之人,毋問羅雲門之事,非羅雲門之人,不得入羅雲門。羅雲門以宮苑的形式,設在皇宮的中心部位,與萬臣朝拜上朝議政的頤天殿兩相對望,既是一種守衛,也是一種警示。每每上朝的大臣路經羅雲門正門都會覺得脊背發涼,因為那暗紅色大門常常是緊閉的,不見什麽人進出,但若是哪天開了,就定能見到某個當天早朝時還在對麵的頤天殿指點國政的大臣被黑衣蒙麵的人押進去,有的去而複返更受皇恩,那是少數,大多是一去不返抄家滅門。
唐左源是在夜裏被人押著走進這暗紅高門的,雖然隻有少數宮人有幸目睹這一幕,但是先前在他在唐府被帶走時,卻是一府熱鬧,長安城中的一城權貴都親眼目睹了他這一等忠南候上了羅雲門的囚車,自此滿城風雨,朝堂驚動。
羅雲門的細作從來不從羅雲門正門進出,在一般人窺見不得的角落有無數個密道暗口,或是在宮牆下,或是在禦花園內,或是在宮殿裏,或是在禦河之下,或是在皇宮外的某處,這些暗口星羅棋布十分隱蔽,即使是曆任掌門都無法將這些暗口所在都完全掌握。這些暗口密道小部分是通向羅雲門主殿鑒天閣的,除此之外都是通向羅雲門的地宮。羅雲門的地宮,除了設計者之外無人知道它具體有多大,它占的地下麵積也許遠遠超過皇宮的占地麵積,也許遠遠小於皇宮的占地麵積,這都無可得知,唯一可以知曉的,就是那玄頂朱門的宮閣隻是羅雲門的冰山一角,人們所畏懼的也不是那座宮閣,而是羅雲門隱秘的,根本無法探清和預知的那一部分。
這一段地道沒有設燈,他持一支火把繞出地道,見了光亮,便到了地宮中。唐劍一把火把熄滅插在牆上的石架上,在這較為寬敞的壁廊上走著,走到了一個岔口,他分清了方向,右邊的路通向羅雲門放置各種機密文書及重要資料的天機堂,那裏十步一守衛,且機關重重。
唐劍一取出羅雲門的玉牌掛在腰上,轉身往左走,左邊的路通向地宮的主體——羅雲門地牢。羅雲門以天地玄黃為四個等級來分每個任務及每個暗殺目標的重要程度,還以這四個等級,將地牢分為四個部分,最前部是最大的黃字號獄牢,這裏關押的犯人多且雜,大多是敵國等級較低的細作,往後就是玄字號獄牢,這裏關押的是敵國等級較高的細作,再往後走是地字號獄牢,關押的是叛門的細作,及一些必須特殊監押的犯人,例如上次的季長安。
走過地字號獄牢,就可以看見天字號獄牢的提審室,相比其他三號獄牢的提審室,天字號獄牢的提審室更大卻更少血腥和慘叫,這裏陳設莊重肅穆,他這一段日子就是執著清朝令坐在那提審台上,冷靜謹慎毫無他想地盤審唐左源。天字號獄牢常年陰寒,每間牢房都把守嚴密,羈押的無不曾是長安城內舉足輕重的皇親貴胄,這些人中很少有已經定罪的,因為在這間牢房裏被定罪的人大多已經死了不需關押,還活著的大多是接受清朝令調查的官員,例如唐左源。
他在天字一號牢房外停下,看向裏麵,他的父親,堂堂一等軍候,兵部尚書,當朝國舅,手腳戴著沉重鐐銬,坐在牢房中央的茶案旁,麵前放著棋盤,他正聚精會神地思索下一步棋該怎麽走,茶案一角的給他寫供詞的紙筆依舊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他拿出清朝令和羅雲門玉牌給守衛檢查,“打開牢門。”聽到他的聲音,唐左源抬起了頭,指尖的棋子落在棋盤上。
牢門打開之後,唐劍一對看守這間牢房的守衛們說:“你們先下去,這裏暫時不需要你們守著了。”
守衛們麵麵相覷:“可是……這……”
唐劍一把清朝令在他們麵前晃了一下,他們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好猶猶豫豫地離開,“待會兒大人你問完了話,麻煩快些召回我們。”
唐劍一進去了,與唐左源正麵相對,互相對望了一眼。雖然盤審了他好幾回了,但是為了避嫌,唐劍一始終沒有跟他單獨相處過,沒有說過一句案外之話,所以這算是他們父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重聚。
沉默了一晌,唐劍一先開口:“進了這裏,你還如此鎮定自若……”
唐左源低下頭,撿起那粒棋子,繼續下棋,緩緩開口道:“在南珂為官這麽多年,我一點都不驚訝自己會進這裏,倒是沒想到這一天這麽久才到來,還有,也未曾想過會是你……”他停聲,歎了口氣。
唐劍一直直跪下,垂頭拜禮:“孩兒拜見父親大人!”
見他如此,唐左源立即兩眼濕潤,方才的冷淡疏離皆不複存在,痛心之感再也掩藏不住:“曜兒……”
上一次聽人如此稱呼自己,還是在十五年前,十歲那年。眼前的父親還沒有滿頭銀絲,剛從執掌兵權的大將軍轉為朝堂上意氣風發的忠南候爺兵部尚書,對他說著:“曜兒,你不是一直想長大之後與父親一樣做南珂的大將軍嘛?可是如今戰火已歇,朝庭不需要大將軍了……父親讓你去參加另一種戰爭,照樣能保家衛國為南珂盡忠,好不好?”
十歲的唐曜滿心歡喜地點頭:“好!孩兒聽父親的!”
“那是要你吃很多苦的,可以嗎?”
“可以!”
“那以後就不可以玩鬧了,可以嗎?”
“可以!”
“那是要你去殺人的,可以嗎?”
“可以!”
“那以後你就必須忘掉自己的姓名了,可以嗎?”
“可以!”
“那以後你就不能再回家了,再也不能見家裏人了,可以嗎?”
“……隻要能和父親一樣為國殺敵建立功勳,孩兒什麽都可以!”
這是他父親啊,那位為南珂馳騁沙場多年,建友赫赫戰功的大將軍,他心目中一直最崇敬的大英雄,他那麽小時就在他身上學會了什麽是忠肝義膽精忠報國,他怎麽可能相信父親會有叛國之罪?
“快快起身……”唐左源過去饞起他,父子相看淚眼,他拍拍唐劍一結實的肩膀:“孩子,這麽多年,苦了你了……為父心中有愧啊,當年你那麽小,就讓你進羅雲門,如今長得這麽大,都難認出來了……”
唐劍一內心酸楚,“父親大人,孩兒這麽多年在外從未忘懷過你和弟弟,隻是無奈十五年不得與你們相見,必須隱姓埋名行細作之事……此次孩兒親啟清朝令審查父親也是萬般無奈,父親盡管怨責孩兒,是孩兒不孝……”
唐左源搖頭:“不不不,怨不得你,你沒有做錯,你成了羅雲門的好細作,甚好,甚好。”
唐劍一扶唐左源坐下,目光中萬般隱忍,似有掙紮,回頭望了下外麵,確認沒人注意這牢房內,他從懷中掏出一塊圓形玉佩遞給唐左源。唐左源看到那塊玉佩不由得目光一凜。
這是一塊淨脂白玉,雕有繁雜花紋,看起來有些年月了。唐左源接過來細細分辨,他年少時第一次隨父出征西域,在戰場上初露鋒芒,一箭將胡人統領射殺馬下,從他的王冠上弄下了一塊圓形玉佩,那是他人生中第一場勝仗,那塊玉佩是他第一件戰利品,自此伴隨他數十年,長子幼時頑皮拿玉佩出來玩失手摔了一下,讓玉佩光滑的邊緣有了一個小缺口,他還責罰過他。
唐左源細看了這玉佩好一會兒,玉佩花紋無差別,上麵的缺口位置也對,看來就是自己的那一塊。前些日子,那個北梁細作身上的印有這塊玉佩紋路的紙被羅雲門截獲了,唐府的人指認那個細作曾在唐府為仆,而那塊玉佩歸他所有,他在受審時說,他的這塊玉佩早就失竊了,是那個細作在構陷他,羅雲門一直沒有找到這玉佩真身所在,所以他的話還是有可信性的,如今這塊玉佩卻被找到了……
唐左源道:“這是……”
唐劍一湊近父親,壓低聲音說道:“父親大人,負責取證的細作魏和在唐家找出了這塊玉佩,拿來交於我……”
唐左源一驚,蒼老的臉微微抽搐著:“……他……他是在唐家何處找到的?”
唐劍一低頭抿唇,臉色悲絕:“我不知道,他一將這個交給我,就被我……殺了……”
唐左源驚詫地抬頭,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長子:“殺了?為什麽?為何……你……”
唐劍一道:“因為我很清楚這塊玉佩被找到有什麽後果……”他十分痛心疾首,自責地捶了下自己的胸膛:“我怎麽忍心讓那種事發生……我到底還是唐家的人……我是你的兒子啊……我怎麽能眼見著自己的父親被定罪處斬?所以,在忠孝之間,我隻能選擇盡孝道……棄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