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賭命

  此時已是夜深,她肩上的傷口又癢又疼,動人花容在月光下失了顏色,密密的汗珠布滿她的額頭,她閉眼已久,卻難以入睡。


  或許是因為身體的不適,她丟失了細作對周圍異動的敏銳知覺,直到他靠近了床頭,用一塊方巾擦拭她額上的汗珠,她才睜開眼睛:“青龍……”


  夜半熄燈的宮殿裏,唐劍一在她旁邊坐下,將用涼水浸濕的絲巾搭在她的額頭上:“為他挨這一箭,中毒至深,若不是及早服了丹心丸壓製住毒性,或許會當場斃命,你可知?最難受的是這毒已入骨髓,是治不好的,今後都無法徹底痊愈,受這般罪,值得嗎?”


  她答:“為了他,不值,但為了南珂,就很值。我如果那時不挨這一箭,又如何把那封奏折偷出去?如果我不挨這一箭,就算得手了也必會被萬朝宗懷疑……相反的,我挨了這一箭,丟了半條命,卻順利地把情報偷了出來,他也為我舍身相護而感激更不會懷疑猜測我,如今我得了妃子之位,離他更近些,一舉多得,有何不可?殺他,總是有機會的……”


  那奏折有關北梁南征的具體出兵總數,得到了這,南珂會更好防禦,既然北梁已經全麵啟動備戰了,就算那一事得手殺了荀韶陵也不會有多大影響,反而給了北梁出兵南征的理由,所以那日,在看到那份奏折的第一眼,她就明白行動不能照計劃進行了,於是她將計就計,借口開了窗,在與荀韶陵卿卿我我之時,她看準了那一支羽箭破窗而入直射荀韶陵胸口,然後她就以自己的身軀為他擋了這一箭,因為身高,箭射到她肩上,不是致命處,卻有致命劇毒,她順勢倒在堆滿奏折的書案上,趁荀韶陵去取丹心丸之時,把那封奏折藏在背後。


  她的鮮血直湧,奄奄一息,聲音縹緲,還不忘補上一句奪心之言:“陛下,今夜臣妾既為悅己者容,亦可為知己者死。”


  何為絕頂的細作?長孫未央如是。她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說先前自己美貌與才情,已經吸引了他的傾慕之情,而這以死相許的悲壯在那一刻便成功地謀取了他的心。


  在那一刻,一向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的荀韶陵近乎崩潰,若不是一直守在殿外的展英聽到他的聲音,趕在禦林軍與眾宮人之前破門而入,及時勸諫荀韶陵:“陛下,請鎮靜三思!刺客行刺,娘娘負傷,著實可氣,但陛下此時還不能暴露身份啊!若此時暴露,必會遭朝臣懷疑,心懷不軌之人定然會趁機掀起朝堂動亂,還請陛下稍安,卑職立馬去召集禦林軍捉拿刺客,立即招太醫來為娘娘療傷,但陛下次此時切不可暴露,還是速速離開為是!”


  展英之所以能得荀韶陵器重至今,也是有理由的,比如說在此關頭,荀韶陵都因為美人而險些失了分寸,他卻還分得清主次,可以條理清晰地應對危機。


  荀韶陵當然聽了他的勸諫,抱著渾身是血的未央滯了一下,未央見自己的一個目的已經被展英攪了,就隻好順應著,唇角帶血,對荀韶陵露出慘然一笑:“陛下,臣妾……沒事……展護衛說得對。朝政安穩為重,請陛下先行離開……”


  荀韶陵萬般痛惜地放開她,脫下龍袍,換上侍衛裝,離開了殿內,禦林軍趕到時,他以禦前侍衛吳子陵的身份趕來護駕,未央已經趁他們離開的那麽短暫的時間內,拚了最後一口氣,將奏折藏進背後束腰的寬腰帶中。


  禦林軍趕來護駕,所得的證言不過是展英的,刺客在皇上召幸闌昭儀時從窗外射殺,闌昭儀以身護駕受了重傷,皇上在第一時間就出去追拿刺客了。


  緊接著禦醫趕來搶救未央,如意也來了,在一片混亂中,她將奏折傳給了如意,這才放心地暈死過去。


  好在唐劍一早安排了退路,知道未央是有意開窗受那一箭的,立即潛逃出安延殿,得以全身而退。


  荀韶陵雖然不能現身,但暗中派出了眾多細作搜捕刺客,不放過宮裏的任何一個角落,看著生命垂危的未央,他恨不得將刺客千刀萬剮,隨後又發現那封奏折消失了,他不是沒有懷疑到未央身上,就算他沒有,展英也會的,但是他在聽禦醫說完未央的傷勢時就不由得打消了疑慮。


  讓萬朝宗沒懷疑到未央身上的另一個原因是,唐劍一安排得太周密,他讓一個和他一樣潛伏在禦林軍中的細作故意暴露做了替死鬼,那細作說他和同門的計劃是,先刺殺荀韶陵,然後混在禦林軍裏借救駕之名闖進安延殿偷得奏折,奏折已經被送出了宮,招完這些他便咬舌自盡,所以他是第一個為了這份情報而死的細作。


  因為丹心丸的奇效,未央生命脫險,荀韶陵雖然不能暴露身份,但也時常到錦繡宮伴隨她身旁,還讓魏太後出麵封未央為闌妃。他或許是動了真心了,可未央步步謹慎,就連昏迷中的胡話也安排好了說些什麽。


  縱然是荀韶陵這般的男子,這般的細作,也難敵她用自己的全部為籌碼來謀劃每一步,縱然是他,也看不破她真誠的偽裝,化不了她的柔情魅惑。


  今夜他沒有來。唐劍一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機會潛進她的寢宮,與她會麵。


  見她如此,唐劍一由衷感歎道:“你真是了不起,我自己都沒法保證如果換成是我,我會不會也這樣做,把自己的命都毫不猶豫地押上,你就一點都不畏懼嗎?”


  未央的臉上有一絲笑意,搖搖頭:“青龍,不要懷疑你自己對羅雲門的忠心,其實你知道你是可以做到的,幾乎每一個細作都能,你又何須懷疑?”


  唐劍一在沉思中,“你說得對,我們身為細作,沒有別的路可選,隻能隨時準備為羅雲門為南珂,犧牲掉自己最重要的東西。”


  對自己的懷疑是一碼事,真正行動起來又是一碼事,事實上,他的懷疑太多餘,因為他早就已經做到了,為了保證完全的忠心,他剛剛大義滅親,他一直以來為此痛苦不堪,直到未央的出現,他才想通,他沒有什麽好痛苦的,因為他是一個細作,犧牲自身,應是本能。


  “情報已經送出去了吧?”


  “恩,早就到長安了。”


  “殿下有何示下?”


  “殿下來信說,要我們設法讓荀韶陵不得不暴露身份,挑起北梁朝庭的紛亂,以此為南珂爭取更多的備戰時間。”


  “好的,我們就這樣做吧。”


  未央傷勢已經大好,隻是經這大病一場,身體更顯嬌弱,麵色尚未恢複如常,搽了一層胭脂才顯出些血色,這副病容倒給她更添幾分顰眉西施的美感,當然,她是不自覺的,她任發髻垂散到瘦弱的肩頭,身子懶懶地依在一把朱藤美人靠裏,眼簾合攏,稍作小憩,輕薄如雲的錦紗衣衫飄垂在地,七月流火,殿外蟬鳴,她獨獨避於這一處陰涼之下。


  如意立於一旁,為她輕搖蒲扇,聽到宮外有人聲,眼光流轉:“來了。”


  腳步還未踏進錦繡宮門,那嬌嗲而吵嚷的聲音便已經清晰可聞,明明知道未央大病初愈,卻依舊沒有一點收斂,就是欺著未央平時待人柔善,縱使她封妃了,她們都對錦繡宮無幾分尊重。


  一群美人進了錦繡宮,出身最尊貴的王美人和宋美人招搖地走在最前麵,一笑一語,儀態萬千,故作閑適:“闌妃姐姐,闌妃姐姐……”


  今日七月初七,七夕佳節,在這皇上行蹤成謎的北梁皇宮內,這些剛進宮的連皇上龍顏都未見過一眼的美人們,自然多了許多心事,倘若她們的現狀如一,也倒罷了,可是偏偏這與她們同日進宮的衛闌珊卻在她們之前得見天顏,狀況莫名間,她就成了宮裏的第一位妃子,她們心中怎麽能平順?

  尤其是今日這種日子,她們自然由不得要到這錦繡宮來多瞅兩眼,萬一剛好碰到皇上在這,她們也能有些指望。


  她們進殿來拜見,未央抬了下眼簾,虛弱地說道:“各位妹妹們免禮……本宮病體未愈,怠慢了,且請擔待。”如意把她的身子扶坐起來,她一手握一支筆,顫顫巍巍地蘸著一點墨彩,吃力地在手上的紙籠上勾畫著什麽。


  她們答禮,見未央病弱至此,而且錦繡宮內不見龍駕,實則心裏也都暗自鬆了口氣。王美人掩麵嬌笑,道:“姐姐為了救駕傷重至此,妹妹們實在心疼,這給姐姐送些補品來,還望姐姐笑納,不要怪妹妹們驚擾姐姐清靜了才好。”


  未央淺笑:“多謝妹妹們關心,待本宮身子好了,必將一一回謝。”


  宋美人上前來,說道:“誒,姐姐,你這是在幹什麽啊?何不好生歇息著?這是在描畫什麽?”


  未央目光柔美平和,像是在回憶著什麽,緩緩道來:“這是在描花燈……進宮之前,在家做姑娘,大門不得出,一年到頭,隻盼七夕這天,母親會教本宮與姐姐描花燈,晚間就帶我們去河邊乞巧,然後將親手做的花燈放入河水中漂走,對著桂樹拜月老,為我們自己求一段美滿姻緣……”


  “北梁是不興放花燈的,七夕節姑娘們多在月老廟外結同心結,而這是母親故鄉的習俗,有了我們兩個女兒之後,這就成了我們家一個傳統,這年年描花燈,年年求月老,後來姐姐果真嫁得如意郎君……”


  王美人說道:“姐姐你也得嚐所願了呀,如今恩寵正盛,真是羨煞旁人。”


  這些話,晚些的時候,她對荀韶陵也說了一遍。正逢佳節,她氣若遊絲,音容憐人,還有她親手描好的花燈精致可人,荀韶陵難掩心動,特意在晚上支開禦花園的護衛和宮人,帶著未央到了禦河邊。


  僅僅隻有他們兩人,他穿的不是龍袍,是簡單的侍衛服,他在這一晚不以帝皇自居,她弱質纖纖柔情似水,沒有皇妃的光環,在他們互相依扶走進夜半無人的禦花園時,他們隻是一對紅塵間相戀的璧人。


  禦河之上,燭火連連,荀韶陵細心地扶未央在河邊蹲下,未央揭開花燈上的布,荀韶陵用火折將燈芯點亮,未央麵上淺笑,細細端詳花燈,有點不舍得將它放入河水上。


  她看著燈,荀韶陵看著她,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有點出神:“她就從來不會這樣,她不可能在七夕時描花燈盼姻緣,她不會欣賞美麗的事物包括她自己,她不會彈琴,一首最簡單的塤樂也要學好久……”


  未央麵色微僵,目光失神,輕輕地問:“她……是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