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美人堪憐

  晚間秋涼,王公公見荀韶陵放下了奏章,趁他歇息時,招手叫進了已等候多時的司禮太監。司禮太監將各宮的名牌奉到荀韶陵眼前,道:“陛下今夜還未翻牌子呢。”


  荀韶陵望向那一個個名牌,目光落在“闌妃”上,連司禮太監也注意到了,每次翻牌子時,他的目光都會在這個牌子上停留很久,但是他向來不會伸手翻動它,總是隨手將別的牌子一翻,根本不會注意到底是哪個美人。


  “今夜……”他收回手,“朕不翻牌子了。”他說道,揚手示意他們退下。


  過了一晌,展英來呈稟情報,君臣議事完畢,展英見荀韶陵把玩著玉塤,神情失落,他豈會不知荀韶陵心思?輕輕地歎了口氣,嘀咕了一句:“一個月零十三天了……”


  荀韶陵順口道:“是啊,我都已經一個月零十三天沒見過她了……”


  展英道:“既然陛下此般惦記,何不去錦繡宮看看?”


  他抬頭,道:“你怎麽知道朕惦記著她?”


  展英笑答:“展英隻不過報了個數目,陛下便知道展英是在說什麽,就可見陛下是惦記的。”


  “原來你是在詐朕?”他笑道。


  展英道:“展英不敢,隻是道出實情而已。”


  他點點頭,沉思良久,露出一些糾結苦惱不堪的神色,後來似下了某種決定,自嘲地說:“是啊,這的確是實情。朕一直逃避又有何用?”他起身來,走出安延殿,展英跟著他,他回頭道:“朕是要去錦繡宮,你就不用跟了。”


  展英點點頭,退下了。


  錦繡宮中,未央於庭前靜坐,倚在美人靠裏,麵前放著絲琴一把,然而她無心彈奏,一身單薄紅衣,而肌膚卻不顯一絲血色。如意立在她身旁,時而跟她低語著什麽。


  錦葵從寢殿內走出來,看她這般蕭索之態,搖了搖頭暗自歎息,拿出一條錦袍,走過來,輕輕將錦袍覆在未央身上:“娘娘,晚間天涼,要保重玉體啊。娘娘要不在喝藥之前用些甜湯暖暖身子吧?”


  未央微微頜首,望著她,親和地一笑:“還是錦葵想得周到,甜湯極好。”未央與如意目光相接一瞬。


  錦葵正要退去盛甜湯,一轉身便見荀韶陵隻身一人踏進了錦繡宮,不由得愕然。


  未央也望到了荀韶陵,這麽久沒見,沒料到他會這樣突然出現,她倒有些不知如何應對了,不過這樣正好,訝然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些。


  未央從美人靠裏起身來,如意扶住她,給荀韶陵見禮:“臣妾參見陛下。”


  她施然跪下,禮數不錯分毫,然而一舉一動皆顯弱質纖纖之態,惹人垂憐。荀韶陵下意識地想扶住她不用她行大禮,手正欲抬起,還是放下了,“愛妃平身。”


  “謝陛下。”錦葵和如意扶她起身來,她微微垂頭,立於荀韶陵眼前。


  荀韶陵的目光掃過錦葵,擺擺手:“你們退去吧。”


  “是。”如意和錦葵雙雙退至側殿。


  庭院裏隻餘他們兩人,未央一時不語,麵無表情,荀韶陵也看不出她的心思。


  他先開口了:“多日不見,愛妃清瘦不少……”


  未央忽然背過身去,捂住了一邊側臉,情緒微浮,有些哀歎之感:“臣妾粉黛未施,妝容不整,以病容麵聖,實是罪過。”


  女為悅己者容,她在他麵前也是這麽在意容顏的,與一般女子有何異?又有何可疑?


  他伸手攬過她的肩,讓她正麵相對,柔聲道:“愛妃多慮了,朕隻是心疼愛妃體弱而已。愛妃無需妝容修飾便能令六宮粉黛無顏色,就算是病容又有何人可比得?”


  “那你為何不來……”她抬起頭來,雙目淚光漣漣,最直接的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


  他沒有答,他不能答。


  今夜無月,他沒有進寢宮,而是於庭前撫琴。她以香茶侍之,美目低垂,喜怒不形於色。


  琴音緩緩如涓流,優美暢輕,由緩至急,扣人心弦,偶如夜半私語婉轉低訴柔情繾綣,忽絲弦一頓如戰鼓鳴金,悲壯痛切,一如蕩氣回腸的史詩,待琴調平轉,卻無柔意,淒婉斷腸,無盡悲涼,餘音繞人心頭而不絕。


  他坐在琴案對麵,神色低沉,專心撫琴,兩人之間除了琴音別無他言。在舉杯落盞間,未央的目光瞥到了他腰間的佩劍。


  宮闈內禁刀兵,他今夜前來為何會佩劍?他意欲何為?自己先前怎麽沒注意呢?


  隨著這曲《唐宮燕》突然一頓轉入悲壯聲,她旋即懂了,心下大駭,落盞的手抖了一下,急忙穩住,神色不改,尋摸對策。


  最後一個音調落下,待餘音回蕩清絕,庭內無聲,他的目光從琴上落在她的麵容上,她稍抬美目,將一杯清茶奉於他:“陛下將這曲《唐宮燕》彈至絕佳境界了。”


  他笑:“愛妃過譽,朕的琴藝哪能及愛妃半分?若是愛妃彈奏必然更加絕妙。朕班門弄斧了。”


  “謝陛下盛讚,既然陛下說班門弄斧,容臣妾臣妾也班門弄斧一回可好?”她拿起他麵前的玉塤,看他一眼,將塤口靠近紅唇邊,玉指輕掩塤孔,塤聲剔透,指尖青蔥,紅唇欲滴,自成圖畫。


  塤音更添蕭瑟淒婉,在這肅殺秋夜,這樣的塤音入耳,讓人不知該感歎塤音絕妙還是曲意甚哀,美人顏如玉,塤聲扶玉容,低婉中暗含慷慨,塤音如泣如訴,人心玲瓏巧妙。


  他撫琴奏《唐宮燕》是對此曲最佳的闡釋,她吹塤一曲《唐宮燕》,是對此曲含義最深的知悉,琴音動人,塤音傷人。


  塤曲既畢,荀韶陵目含悲色,他未對塤音做評說,隻是開口緩緩而道:“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盛世開元,貴妃寵冠後宮,唐明皇為美人罔顧社稷,險些葬送了大唐江山,貴妃終是死於馬嵬坡下,玉顏香魂再難尋,而太液芙蓉未央柳,唐宮春色依舊……世人喟歎楊李一場悲情,何人懂這江山之重?惟萬馬當前,兵臨池下,君王才明皇威不可失……”


  他抿茶一口,避開她的目光。


  未央心涼徹骨,待他語畢,靜默一晌,未央仰麵,雙眼盈盈頗為淒婉:“江山之重,豈有一個“情”字容身處?與社稷相比,一個女子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抬眼直視她,似有萬般難言,她卻含淚一笑,“後人經傳說中的霓裳羽衣曲排霓裳羽衣舞一支,臣妾於閨中學藝時曾特意向幽州樂坊舞姬討教過,霓裳羽衣雖無,也可以紅衣代之,請恩準臣妾為陛下獻上一舞,以慰今夜知音之會。”


  他勉強笑道:“愛妃還善舞藝?朕願觀之。不過愛妃獨舞豈不是少了趣味,正巧朕也學過這首《霓裳羽衣曲》,朕願為愛妃以琴音伴奏。”


  未央起身,施了一禮:“臣妾榮幸之至。”


  在他麵前,她解開頸項下的衣結,用以遮寒的銀絲錦袍滑落,一襲紅衣映襯她膚白若雪,身姿纖纖動人,退後幾步,鳳眼美目與他的目光相觸,水袖抬起,半掩玉容,他的琴音亦起,音調圓順,動人心弦,她拂袖妙舞身姿舒展,似有一片盛世於眼前。


  再美不及今夜舞,再美不及今夜樂。他們琴舞相和,默契相融,一人一琴,一人一紅衣,便足足勾畫出一派歌舞升平,在這北梁皇城之內,宮苑深深,似是唐宮的繁華旖旎,美到極致,妙到極點。


  與未央有默契的不止有荀韶陵,還有如意。從荀韶陵踏進錦繡宮開始,她就注意到了他腰間的佩劍,奈何錦葵就在旁邊,她無法與未央交流,退回內宮之後,她把錦葵支去整理床榻,她以準備茶點為由出了寢殿,實則躲在暗處,確保自己的藏身之處沒有任何人能注意到,她捂住衣袖下的袖箭,緊盯荀韶陵和未央的方向,她時刻準備著,若是荀韶陵真的對未央下了殺手,她就破釜沉舟,來個魚死網破,大不了與荀韶陵同歸於盡。


  樂聲漸至尾聲,未央和樂翩翩旋轉,手臂抬起玉指直指長空,纖纖之體卻盡顯慷慨,紅衣嬌豔,舞姿魅惑。


  寢殿另一側的樹圍中,如意凝神盯著荀韶陵的背影,忽感有人從背後靠近,她穩住心緒,放下捂著手臂的另一隻手,收起臉上的殺氣,裝作什麽都沒注意到。


  直到那人拍了下她的肩,她才做出受了驚嚇的樣子,回過頭:“錦葵……”又捂住自己的嘴在阻止自己驚叫一般,瞪大了眼睛看錦葵。


  錦葵審量地盯著她的臉,低聲問:“你不是去準備茶點了嗎?躲在這裏作什麽?”


  如意再回頭通過樹枝間的縫隙瞥了眼庭內的形勢。


  她彎身端起旁邊放著的茶點盤子,向錦葵示意她真的去準備茶點了,然後把錦葵拉進內殿,向她解釋:“我就是看娘娘舞姿甚美,陛下又親自為娘娘撫琴伴奏,真是難得一見,所以躲在那裏想多看看罷了。好錦葵,你可不要告訴娘娘。”


  錦葵暫且信了她的這個解釋,說:“娘娘和陛下相伴為樂,我們身為下人怎麽能暗自偷窺呢?真是沒規矩。”


  如意想自己已經算是很會扮宮女了,沒想到錦葵扮得比她還有真,倪了她一眼,不做理會了,反正也沒有證據落在她手裏。


  錦葵還有懷疑,故作無意地碰了下如意的手臂,卻發現並無異常,她怎知,如意早就把袖箭抹到上臂去了,衣袖又寬,她怎麽能看得出?


  一圈又一圈,一輪又一輪,她翩翩欲飛,華彩若仙,眼波流轉,發絲輕揚,他的指尖在絲弦上撥動,目光卻始終隨她而動,驚豔,驚歎,驚訝。


  餘音將近時,她雙瞳一滯,順著舞姿突然旋轉到他身側,趁他不備時,一把拔起了他腰間的佩劍,銀光在他眼前一閃,他一驚,手指挑斷了琴弦,隨著未央這一下,四周傳出窸窸窣窣的腳步靠攏聲,有幾道黑影情急之下露出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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