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禦前風波
翌日,罄聲初響,百官入朝,魏南山與沈東來相隔數人對視一眼,魏南山微笑頜首,將手中的奏章交於執事太監,沈東來也將他的折子一同交上,在聖上駕臨之前,百官的奏章皆摞到龍案之上。魏南山立於百官之間,笑意傲然。
皇駕臨朝,百官山呼,荀韶陵降諭平身,爾後開始談議政事。按照吏法,太尉沈東來的折子放在所有奏章之上,第一個被荀韶陵批閱。此前每日荀韶陵看沈東來的奏章都心有不悅,因為他的折子裏都會有勸諫推延南征的意思,今日他翻開來,目光不由得先掃了沈東來一眼,顯露幾分憎意,這是忌憚他又不得不倚重他的憎意,但目光掃到他的折子上,略讀一通,卻不由得眉目舒展,因為今日他的折子裏沒有勸諫之意,而是務實的調整軍政的建議和謀略,句句在理,句句緊扣軍情,可見深思熟慮良苦用心,也盡顯治理軍政之才,隻是言辭間並沒有應和支持南征的意思,也就表明他雖然還是覺得南征不妥,但他已全掌軍政願全力為南征盡心出力。
荀韶陵合上折子,勾唇淺笑,看向沈東來,故作隨意地問:“朕聽說沈愛卿昨日去太廟了?”
沈東來出列一步,回道:“回稟陛下,微臣確實去過。”
“所為何事?”荀韶陵問。
沈東來顯露深沉感慨之狀:“昨日受陛下委以重任,微臣誠惶誠恐,想到這是微臣第四次助北梁南征,深深感念先皇當年的知遇之恩,不敢有負陛下的信任,一時心緒難平,故而想去太廟祭拜先皇,悔過先前百般勸諫陛下推延南征之行為,以正微臣之心,從而摒棄一己私念,盡心竭力為陛下籌謀南征之事,助陛下承先皇遺誌揮師南下馬到功成建雄霸天下之偉業!”
聽他此言,魏南山心中駭然,這才明白被他哄騙了,身心皆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盯著荀韶陵手邊的奏章,然而在沈東來“表忠心”時,荀韶陵已經拿起了他的奏章,打開來看。
荀韶陵哪有那麽容易就信了沈東來的慷慨之言,一邊看奏章,一邊漫不經心地冷嘲道:“朕與沈愛卿你爭辯多次都未打消你的反對念頭,倒是一給你加權,哦不,是你去太廟祭拜一回就都想通了?沈愛卿真是惦念先皇之恩啊。朕隻願真能正你的心……”
說著說著,他的目光在奏章上停頓了,聲音也停頓了,頓時忘卻對沈東來的嘲諷,目光急促地掃完了奏章上的字句,突然間一掌重拍龍案,讓百官陡然一驚,紛紛跪下。
而魏南山是直接癱倒在地上的,百官按禮叩拜:“陛下勿怒,保重龍體!”唯獨他嘴唇打顫不能言。
荀韶陵一時氣急,怒吼:“魏南山!”
魏南山伏拜在地,驚顫地開口:“微臣在……”
霹靂君威,震如雷霆,荀韶陵怒斥道:“南征在即,你身為兵部尚書竟出此等言論!什麽叫南征不合時宜?什麽叫此時南征恐會出師不利!你這條條框框依朕看全是荒唐之言!枉你掌管兵部多年,在此關頭,朕本指望你能盡心輔助南征!將大事相托於你!你卻如此悖逆!”
魏南山激動地抬頭,指著沈東來,急忙為自己澄清:“陛下!請陛下明鑒!臣是中了沈太尉的詭計!他昨日邀我密會!說他今日會上奏陛下勸陛下放棄南征讓臣也上書附議!臣受他所惑才寫了這個奏折!臣本以為這合陛下的心意!誰想是他誆騙臣的!臣真的隻是上了他的當啊!望陛下明鑒!”
荀韶陵瞪向沈東來,卻見沈東來麵對魏南山所指也十分訝然,反過來憤憤地責問魏南山:“魏尚書!你為何要誣賴於我!我幾時誆騙你讓你勸阻陛下了?之前我是多次勸阻過不假,但我何時私下勾結過同朝官員讓別人違心附議我的諫言!你也不能借此構陷我吧?你自己諫言不當觸怒龍顏,也不能將罪責憑空推給我吧?”
“是你!是你……你昨日和我密談的!”
“密談,我何時邀你密談過?昨日朝散之後我就去太廟了,何曾與你私下交談過?你如何證明?但凡你拿出證據,我自向陛下請罪!”
“我……對了,昨日給我駕車的車夫可以作證,你的確與我在馬車中交談過!”
“荒謬!你的車夫是你府上的人自然會為你做假證!魏尚書啊魏尚書!沒想到你是如此奸詐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天子在上,百官在下,眾目睽睽,你竟如此誣陷我!荒謬!可笑!”沈東來怒罵他,轉而麵向荀韶陵,凜然地跪下拜禮:“請陛下明鑒!魏尚書此言實為誣陷!他觸怒龍顏,怕陛下降罪,就此般推責與微臣,上瞞天子聖聽,下辱微臣正名!請陛下明鑒!誰請誰濁,人心自明!”
大部分官員偏向沈東來,畢竟他如今權威甚隆,全都為他拜禮求情:“請陛下明鑒!”
唯獨衛如深沒有拜禮山呼,他在百官之間,冷靜漠然,不曾屈身。
荀韶陵麵色如水陰沉莫測,他不全信魏南山的話,也不全信沈東來的話,心中起疑。他敏銳的目光掃過跪拜在丹墀下的滿朝文武,瞧見衛如深之態,不由得注意力一轉。
他沉靜下來,加以思量,先喚百官平身,然而問道:“沈愛卿與魏愛卿各執一詞,又無證據以佐查……吏部尚書,衛愛卿,你怎麽看啊?”
衛如深出列,附禮,依舊鐵麵不改,回道:“回稟陛下,微臣認為二位大人都有可疑之處。魏大人是無證據證明他所言是真,而沈大人亦無證據證明魏大人所言為假。不過是一個嘴上控訴,一個言語聲辯,皆無實證。”他此言一出,滿堂唏噓,沒想到他如此大膽,對自己的懷疑竟直言不諱。沈東來與魏南山都瞪向他,他依然波瀾不驚。
這與荀韶陵的想法不謀而合,荀韶陵看看他,唇角淺笑,讓他繼續說。
衛如深接著道:“恕微臣愚昧,魏大人指控之事的真假微臣不能辨出,也不知沈大人是否真的無辜,但是……”
他轉身麵對魏南山,道:“我有一言想問魏大人,你說沈大人誘騙你上書勸阻陛下,那他怎麽就能誘騙得了你呢?倘若你所控是真,是不是表明隻要沈大人誆騙你,你就會改變主張迎合沈大人而悖逆陛下呢?”
他這一問,比沈東來的“表真心”更讓魏南山心驚,魏南山啞口失言。
這也提醒了荀韶陵,無論真相如何,既成的結果都是魏南山的確上了這麽一封奏章,無論沈東來是否有罪,他都的確難辭其咎,荀韶陵再次拍案,厲聲質問魏南山:“魏南山!就算沈愛卿真的誆騙你了,那你又將南征當什麽了?兒戲嗎?枉你為朝中重臣!南征這種國家大事麵前,竟敢如此輕率如此愚昧!真是可惡!你一封勸諫的奏折頂多是讓朕不悅,可你此般兩麵三刀搖擺不定的惡劣行徑已構成欺君大罪!你還有何好說的!”
魏南山再次癱倒在地,對啊,他還有何好說的?說沈東來以軍機首輔的高位誘惑他他才上當?還是說沈東來教他揣度聖意他才誤以為自己上奏能迎合荀韶陵的心意?無論怎麽說都是難逃罪責。
他雙眼通紅目眥盡裂,絕望痛恨地瞪著前麵的沈東來,沈東來麵不改色坦然無畏地與他對視。他突然苦笑了幾下,這位年輕時縱橫沙場的將軍終是在這朝堂之上打了一場敗仗,而且無異於掘坑自焚,毫無還擊之力。
魏南山心如死灰,遲鈍地拜首:“罪臣無話可說。”
荀韶陵再憤恨地看他一眼,道:“念你建有戰功,且饒過你的性命,但你這兵部尚書還是別當了。”
他拜首:“謝主隆恩!”
荀韶陵宣道:“魏南山疏職輕政,涉嫌誹謗誣陷朝臣,罪犯欺君,黜降三級留用!”
魏南山自摘頂戴,最後再拜首:“謝主隆恩!”
官降三級,他從三品尚書降為七品末官,連入朝議政的資格都沒有,且他真的終生再未歸朝,貶官月餘,他留書一封言有愧聖恩,自縊而亡,或許是自縊吧,誰也無可得知了。總之這是他最後一次麵聖,天華殿定罪之時,朝上無一人為他求情。
魏南山被帶下去之後,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噤若寒蟬,沈東來淡然自處。
爾後,衛如深跪禮,道:“啟稟陛下,微臣認為不當隻追究魏大人的罪責,沈大人身上也有可疑之處,沈大人應當接受調查,直至確認他完全清白,不然恐是不公!”滿朝文武著實佩服他一個三品尚書竟敢觸當朝太尉沈東來的黴頭,荀韶陵卻因此對他青眼有加。
他此言一出,沈東來立即一臉怒色,按耐不住斥責衛如深:“你……”
沈東來的話還沒說出口,龍座上的荀韶陵道:“魏愛卿所言甚是,畢竟沈愛卿受了指控,若是不調查一番,有失公允。朕會讓天元長老著手詳查。”
沈東來平穩自己的情緒,安之若素地跪下,無驚無畏,叩首道:“陛下聖明,微臣願接受萬朝宗調查,以還朝堂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