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淩煙一敘

  “……君王何以治天下?”


  淩煙閣裏,皇子們正襟危坐細聽國師譚老先生講學。正議到自古的帝王之道,譚老先生問向眾皇子

  他們踴躍回答,答案不圖新也不圖奇,隻圖能符合譚老先生的書作中的主張。


  蘇嘉胤回答:“以謀!”


  蘇嘉裕不甘落後,搶著回道:“以能!”


  就連羸弱病態的蘇嘉宸都提聲回答:“以智!”


  在皇兄們積極表現自己的時候,蘇嘉懿默不出聲地坐在一旁,懨懨地垂著頭,似在出神。


  講座上的譚老先生雙眼微眯,喜怒不形於色,待幾位皇子回答完之後,他並不對他們的答案加以評論,看不出他中意誰的回答,忽而問道:“五殿下,你呢?你認為君王何以治天下?”


  嘉懿突然被點名,正在出神中的他驚了一下,有點慌張地回道:“以德……”


  其他幾位皇子見他這直愣愣的樣子暗自嘲笑他,想著他竟不在意前些日子譚老先生讓他們看過的書作中的觀點,譚老先生作書論君王之道,寫了“縱觀大局,謀定千裏”“殿堂之君用人以賢則國定,選賢用才實為大能”“目光短淺而無長智,何以衛國之恒昌?”等等,可沒提過這個“德”字。


  譚老先生抬起眼簾,望向嘉懿,咳嗽了下,漠然地問了一句:“老夫所作的《明君集》,五殿下未曾閱過?”


  聽譚老先生的語氣,嘉懿就知道自己的回答讓他不滿意,正欲向譚老先生致歉解釋,然而轉念一想,他發現自己此刻竟完全不想像皇兄們一樣討老先生滿意了,不如就這樣吧,他抬起頭來,抿了下唇,道出自己的真心話:“我看過……但我不同意先生的觀點。恕嘉懿妄言,先生的《明君集》隻道出了曆代君主治國的手段,而未能明釋真正的君王之道。”


  他如此強硬的頂撞讓眾皇子們訝然,譚老先生肅穆的神情中有了些慍色,蘇嘉裕見狀,立馬站起來指責嘉懿:“嘉懿!休得謬言!先生之大才豈是你能小覷的!”嘉懿扭頭不與他爭論。


  蘇嘉裕又一派大方向譚老先生附禮致歉:“先生勿怒,保重貴體,五弟年幼無知任性胡言,多有得罪,請先生寬恕。”看起來還真像個寬厚兄長的樣子。


  譚老先生低眉不語,神思莫測,拂手示意嘉裕坐下,停頓半晌,歎道:“罷了,罷了。”爾後他繼續講學,不再講君王論,換談民生計。下首的嘉懿悶悶地垂著頭看書不再言語。


  今日講學既閉,皇子們施禮告退,走出內殿,卻見嘉寧走進來,他們慌忙見禮。不知她是何時來的,蘇嘉裕有些心虛,擔心她聽到了之前他指責嘉懿。見到她,嘉懿把頭埋得更低,兀自羞慚。


  自從知道南成帝的心意之後,嘉胤心裏的底氣升了不少,在嘉寧麵前不再似嘉裕嘉宸那般謙恭虛心,問道:“皇姐今日怎麽來淩煙閣了?”


  嘉寧淺笑,微帶鋒芒的目光掃過這幾位皇弟,最後落在蘇嘉胤麵上,道:“皇姐不似你們命好能在國師座下承教,今日恰逢閑在,故來淩煙閣旁聽國師講學,不想打擾就在這外殿聽教了。”


  聽她此言,嘉裕心頭一緊,想來方才的事嘉寧是全知道了。寒暄完,其他三人退去,隻留嘉懿垂頭立在嘉寧麵前。嘉寧一收對待其他幾個皇弟的淩厲之色,柔和淺笑,拍拍嘉懿的肩,歎道:“你呀你,就是性子直,就算不同意國師觀點,也可在私下與國師細辨啊,何必當麵頂撞國師呢?國師是大才鴻儒,切不可不敬。”


  此時麵對嘉寧,嘉懿心裏感覺複雜得不是滋味,嘉寧待他又如此耐心周到,他實在無顏以對,低聲擠出幾句話:“皇姐教訓的是,嘉懿知錯,這就去向先生賠罪……”


  嘉寧拉住他:“不用。”嘉懿不解,看向皇姐,她繼續說道:“你隻是意見與國師相駁,又無失禮冒犯之處,何須特意賠罪?而且你是正統嫡出的皇子,賠罪是你做的事嗎?嘉裕嘉胤故作謙卑就算了,我們可不能失了節氣。”


  傲然如她,嘉懿隻得無言,點點頭。


  嘉寧道:“你先走吧,皇姐要去見見國師。”


  嘉懿一愣,“皇姐要見國師?為何啊?是為我……”


  “我見國師自有話說,還能都是為了你啊?不要多想了,去吧。”嘉寧笑道,遂邁步走向淩煙閣側殿,嘉懿遲疑了下,離開了。


  莫離進殿通傳嘉寧拜見國師,譚老先生從書桌前起身來迎,莊肅地給嘉寧施禮,嘉寧泰然受之,然後禮貌地給他見禮:“昭明見過國師。”


  譚老先生禮畢後,抬眼正視嘉寧,?稍顯刻板的白眉顫動了幾下。


  宮人擺茶,莫離侍立在一旁,嘉寧與譚老先生對坐在木幾兩側。嘉寧道:“昭明久仰國師大名,今國師入宮傳道,而昭明卻不能像皇弟們一樣日日受教於國師,實乃遺憾,今日在外殿聽教一番,多有受益。”


  “殿下過譽了,老夫虛名耳。”譚老先生輕輕搖頭道。


  嘉寧直視譚老先生,“不然,譚老先生乃國之聖賢才冠群倫,何以虛名自貶?”


  他宛如禪定的眸子裏有別樣的深邃,“老夫得蒙陛下聖恩領國師之名,實在慚愧。殊不知人非聖賢,老夫也隻不過是一介庸人。”


  “既非完人,昭明倒是好奇國師您最大的缺憾是什麽呢?”她問道。


  譚老先生目光一滯,在清冽的茶水上停駐,長籲一聲,緩緩開口:“識人不明。”


  在停滯時,嘉寧曾猜過很多個答案,卻從未曾想他會說出這四個字。


  “為何?”她不禁問道。


  譚老先生抬眼,掠過嘉寧,望向遠處的那方輝煌金頂,不語,隻是微微搖頭。


  嘉寧不加追問,轉而道:“昭明拜讀過國師的《明君集》,其中對君王之道的見解頗為精辟,昭明很是折服。今日聽國師問皇弟們君王何以治天下,他們回答各異,不知國師您最中意哪一個回答?”


  他蒼老的麵容上浮現一絲笑意,一掃先前的凝重,沒有回答,而是問:“敢問殿下的回答是什麽呢?殿下認為君王何以治天下?”


  嘉寧不加思索地回道:“以德兼以能,二者缺一不可。”


  她的回答讓老先生清淡的麵容上笑意加深,眉頭舒緩,“殿下認為德與能孰最為重要?”


  嘉寧回道:“德。”


  譚老先生撫須笑道,“好啊,好啊,恕老夫直言,老夫是沒想到如今皇室中人還能有這樣覺悟,更何況是出自羅雲門掌門之口。隻可惜,老夫糊塗了半世,當一切成定局時方醒悟過來,悔之莫及矣……”


  他的感歎似乎隱隱在暗示什麽,而這種暗示讓嘉寧聽著莫名地感到不悅。嘉寧放下茶杯,問道:“國師對幾位皇弟有何看法呢?誰最賢誰最聰慧?”


  譚老先生直言不諱,“殿下是想問老夫哪位皇子最有可能得到儲位?”


  嘉寧也不驚,既然他是明白人那就再好不過了。她頜首:“是。那國師怎麽看呢?”


  譚老先生回了一句讓嘉寧瞠目的話:“目前誰最有可能老夫不好說,但以老夫之見,若是沒有殿下相助,五殿下是最不可能的。”


  嘉寧輕掩杯蓋的手顫了一下:“國師這話由何而來?立儲是家國大事,豈由昭明做主?況且,怎麽叫嘉懿最無可能?嘉懿雖幼,但才德兼備,明明絲毫不輸其他幾位皇弟。”


  他輕歎無語片刻,“殿下何須強辯?分明清楚,五殿下純善耿直不善機謀,哪是幾位皇兄的對手?現下看來,他是最沒有君王之象的皇子了。”


  嘉寧差點動怒,憤然告辭。


  知曉了嘉寧曾單獨會見過譚老先生,其他幾位皇子都有些慌,甚至南成帝都主動過問了,他召見譚老先生,把話挑明,問了他一個先帝和嘉寧都問過的問題:“先生認為朕應該立誰為儲?”


  譚老先生容色不驚,撫須歎道:“可惜昭明公主殿下不是皇子,老夫倒認為她是首選。”


  南成帝臉色一沉:“可她不是皇子……所以,朕還是認為嘉胤最佳,先生認為呢?”


  日後,譚老先生在淩煙閣留下嘉懿單獨談話,他問嘉懿:“之前,殿下言老夫的《明君集》並沒有指出真正的君王之道,敢問殿下認為君王之道到底是什麽?”


  嘉懿回道:“我認為君王之道,應是道德、道義及仁道,而並非權謀之道。”


  “那請殿下日後為君時,也能謹記今日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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