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計隨情移

  北梁新皇的後宮裏出現了第二位紅人,一時間與一進宮門就深得皇寵的闌妃平分秋色,那就是周美人周錦瑟。


  她的簡單活潑甚得荀韶陵歡心,又不似其他妃子那樣拘禮,該撒嬌就撒嬌有什麽就說什麽,而且大膽好動,上躥下跳的,著實是北梁皇宮中的一抹清新亮色。


  一個月多以來,荀韶陵都在玉欞宮和錦繡宮之間徘徊,不過還是去玉欞宮的回數居多,因為相比未央寵辱不驚形喜不顯露於色的恬靜,周錦瑟總是有辦法把荀韶陵留下來。


  月末時,深秋已至,錦繡宮門戶關閉,未到隆冬,就生起了暖爐,即便如此,倚在美人靠裏的未央還是有些顫抖。若不是中了那一支毒劍,她何至於虛弱至此?尤其是每逢體內的毒素遇寒時,都會發作一番,折磨得她痛苦不堪,憔悴不已。


  “娘娘,陛下的鑾駕將到了。”如意從宮門外跑進來,她們都沒想到今晚荀韶陵會來,如意是怕未央無所準備,所以有些急匆匆的。


  痛楚從肩上蔓延至全身,她緊要牙根,睜開眼,撐起虛弱的身體:“恩……快些與我整理儀容……接駕。”


  是啊,身為妃嬪她還能怎樣呢?不收拾好妝容,難道要讓他看到自己這一身憔悴惹他厭倦嗎?


  如意扶起她,錦葵過來幫忙,扶起了她另一邊身體,隨著這樣起身的動作,她的額上滲出一些冷汗,錦葵看得愣了下,如意卻隻張羅著拿來脂粉給她上妝,指揮若定地吩咐錦葵:“錦葵,快,幫娘娘把衣襟整理下,把厚袍子拿掉吧,把火爐撤走。”


  如意站在未央麵前動作迅速地給她撲粉補妝,用胭脂掩蓋她蒼白的臉色,一陣忙亂之後,妝容已整,兩人目光對視,如意這才露出些許心疼,低聲向她確認:“還行吧?”


  未央微微頜首。


  殿外傳來通傳太監的聲音:“皇上駕臨錦繡宮!”


  錦葵打開殿門,主仆三人出門接駕,在微涼的秋風中,未央身形一顫,如意挽住她的手臂,幫助她跪下,作安然狀。


  “臣妾恭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聽起來如琴音般婉轉,而無人知這動聽的“萬歲”聲下是怎樣的咬牙切齒,傷口的疼痛讓她在落音的那一瞬,想到的是,荀韶陵,我不要死在你之前,若這傷痛真的會送掉我的性命,我也不會讓你真的“萬歲”。


  荀韶陵款步走過來,憐惜地親手扶她:“愛妃平身。”


  “謝陛下。”她垂麵,艱難地起身,不曾正視他。


  此刻她渾身都在疼,所以她盡量不與他相觸,隨在他身側,一同走進殿去,後麵的如意便關上了殿門,不讓冷風入侵。


  荀韶陵看到了錦葵還沒來得及撤走的火爐,有些疑惑道:“未進寒冬,愛妃就需生爐取暖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未央的目光滑過錦葵,偽裝笑道:“不是身體不適……臣妾隻是有些怕冷罷了。”


  不是故意不讓他心生憐惜,而是這個時段,她不想他又把注意放到她一人身上。


  荀韶陵深望著她,靠近她,伸手去碰她的手,她有些畏縮之意,他以為她隻是羞澀,便大方地拉過她的手,攏進自己的手心裏,不由得眉頭一皺:“怎麽這麽冰啊?”


  她淡淡地回了句:“怕冷,向來如此。”


  他的目光太過讓人捉摸不透,是置疑還是心疼,還是看出了什麽,誰也說不清。


  “臣妾給陛下奉茶……”未央想找個理由掙脫他的手,他卻不放,反而握得更緊,加了些力氣,直接拉過她欲離去的身體,攬過她的肩,把她環在懷裏,她心中一顫,身體也一顫,在那一瞬,疼痛從她的肉體一直蔓延到她的心裏。


  他緊湊在她耳邊,“向來如此?”


  她不解他話中是不是有別的意思,沒有側頭看他,“嗯。”


  他就這樣望著她的側臉,伸手撫過她的臉頰,讓她側頭與自己對視,凝眉細看她的麵容。


  未央近乎難以呼吸,這樣的距離,這樣沉默的對視,沒有動作沒有語言,必須靠自己的眼神來偽裝,這個時候,她心裏好像失了衡,她有些不知所措,再這樣下去,她知道自己肯定會出現破綻讓他起疑,或許不會讓他起疑——那才是她最怕的。


  她避開他的目光,他摟她摟得更緊些,手臂壓到了她的肩膀,她不禁皺起了眉,倒吸一口冷氣。


  他放開她,看著她的肩部,“還說不是不舒服?”


  她低頭退後一步:“隻是小恙,讓陛下不悅了,臣妾有罪。”


  荀韶陵眸色幽暗,看她恬淡無驚的樣子,默歎一聲,忽而拂袖而去:“既然你身體抱恙,那就早些歇息,朕今夜還是去玉欞宮吧。”


  她低垂的目光一僵,抬眼看了下他的背影,開口道:“臣妾恭送陛下。”心裏莫名有些自嘲。


  聽到她波瀾不驚的聲音,他駐足,仰頭,又是默歎了一口氣,回過身:“哦,對了,母後提議讓朕封周美人為妃,你覺得如何?”他在期待那雙靜如止水的眸子裏會有一點波瀾。


  然而她沒有。細作做到她這個份上真的已經可以什麽都不形於色了,溫婉大方的妃子才能讓君王舒心,於是,她就溫婉大方地回道:“臣妾覺得,甚好,甚好。”


  她回答完,準備再次行禮恭送他,他卻沒有再次轉身離開。


  “誒!”他徹底無奈,歎了一聲,返身走向她:“闌妃啊闌妃,朕是拿你沒辦法了……”


  未央眼神一凝,恍惚片刻,他已走到了眼前,再次握起她的手:“方才,朕是哄你的,你身體不舒服,可是因為餘毒又發作了?哪裏不適你盡管告訴朕,你放心,朕不走。近來朕少來錦繡宮了,冷落了你,今晚來這,以為你會有所介意,可你呀你,究竟是太賢惠大方了還是太寡淡了呢?朕真想看看你不這麽寡淡的樣子……”


  未央平穩的神色中閃過一絲慌張,她轉過身,還是緩緩抽出了被他握著的手:“周美人侍奉陛下周到萬全,得陛下盛寵,這也是好事,臣妾應當為陛下和周美人心悅,何來介意?”


  荀韶陵被她一言噎住,心中鬱悶,想來可笑,她這軟綿綿的話無喜無怒,卻讓他不由得介懷,覺得有的時候真是無法知她心意,明明互為知音明明相敬如賓,兩人之間卻又好像始終有一層隔膜,為什麽她就不能像周美人那樣明言自己的喜怒?

  未幾,如意入拜,給未央奉上藥湯,荀韶陵接過來,要親自喂她。


  之前他從未如此體貼過,何況是九五之尊的傲氣,何曾放下過?跟周美人相處這麽一段時日,他也有了如此柔腸了?未央這麽一想,再次心亂,一時全然亂了陣腳,手一抖,不小心將他伸過來的湯匙打落在地,她心裏驚駭,連忙跪拜借由請恕,一旁的如意都受了驚嚇。


  他卻未有動氣,隻當真是她失神失手了,扶她起來,從如意那拿過絹巾給她擦拭手上的藥漬,“燙著了吧?都紅了這麽一塊了……疼不疼?”


  第二日,未央與如意獨處時,如意暗問她:“昨晚,你為何一下那麽慌神?險些露了破綻。”


  未央凝眉深思:“昨晚荀韶陵……太不尋常了……忽然那樣屈尊降貴……”


  “就因為這?”如意想了下,尚有不解:“好吧……我看他是真對你動情了吧,不然何至於那樣哄你?”


  未央冷笑,搖搖頭:“不,如意你多想了,動情?我先前那樣一場生死相許的戲碼他都沒有真的動情,還聽上官天元之言處處防備我,怎麽可能到如今就動情了?荀韶陵是帝王,我隻不過是個妃子,在他眼裏跟後宮中其他美人有何異?他念的不是真情而是溫情,周美人正受他盛寵,他又不想落下我這邊,三心二意,又不想我心裏不舒服讓他不開心而已。”


  如意望著未央冷靜淡漠的麵容,欲有所言,還是罷了,轉而言道:“那既如此,他虛情假意,你更應該迎合他這虛情假意啊,他昨晚的意思就是他想你在乎他為他吃醋,你總是那麽淡然,他又怎麽知你“心”意呢?”


  未央笑道:“好啊,你倒是看得明白……昨晚我是有意疏離他,不然他又怎麽會對我那麽體貼?”


  “可是忽冷之後就應當及時忽熱不是嗎?”如意掩嘴偷笑。


  未央頜首,若有所思:“是的,的確應該“忽熱”一下了。周錦瑟那邊順也該順到頭了,是時候做我們的事了……”


  “恩,哪有她一直得意的道理?”


  想到周錦瑟,未央目光一凜,歎道:“要說動情……恐怕隻有周錦瑟一人是真動情了……”


  本月的月中是吉日,荀韶陵接受魏太後的建議,為防闌妃在宮中一人獨大,封周美人周錦瑟為錦妃,賜箋表金印。未央用喪命之險才換得的東西,就這麽輕而易舉地送給她了。


  當日傍晚,荀韶陵去了玉欞宮,並未有儀仗跟隨,隻是一時興起想去看看周錦瑟。進入玉欞宮,跪迎他的卻不止周錦瑟一人,還有未央。


  “闌妃?你怎會在此?”荀韶陵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未央回道:“今日錦妃妹妹受封,臣妾特來拜賀,跟錦妃妹妹幾日不見了,話多了些,說著就說到現在了,正要告辭,沒想到陛下今日這麽早就擺駕玉欞宮……”她大方地一笑,看了眼荀韶陵與錦妃,道:“如此,臣妾就不叨擾陛下和錦妃妹妹了,就此告退。”


  周錦瑟一行完禮就親密地挽上了荀韶陵的胳膊,調皮地倚在他肩上笑語盈盈。


  未央見了也無什麽表情變化,恬然告退,隻是走出兩步後,稍稍回頭,瞥了一眼,果然荀韶陵還在看著她,她那一眼,如秋水之望,目含幽光,明滅顯然,將所有想表達的情緒及心意都傾注在這樣一個眼神裏。


  看過這一眼,荀韶陵頓時心頭一顫,倏忽間不知所措,心中甚憐她眼裏的愁思,被這樣一個眼神打動,以為自己看到了她從不顯露的內心深處。


  她又走出一步,突然間,手腕被人從後麵握住,“闌妃……”


  未央回身,疑惑地看向荀韶陵,注意到他微愕的神情,她就知道自己贏了,但是這種贏卻隻讓她感到滿足,而並非快樂。


  “陛下還有什麽吩咐嗎?”


  荀韶陵回過神來,道:“朕也是有幾日不見你了,走,朕與你一齊走回錦繡宮如何?”


  未央佯勸他留下陪錦妃,而他還是攬起未央走出了玉欞宮。


  周錦瑟沒法子隻好裝作大方地恭送荀韶陵,然而簡直氣急敗壞,心裏埋怨與未央交往會害自己不得盛寵,她的婢女也勸她此後少與未央來往。


  但是,之後,她卻與未央來往更密了,就似從前,時常往錦繡宮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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