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氣盛輕名
有兩個夜晚對長樂來說最為難忘,一是他與嘉懿潛入丞相府後院發現自己的長姐尚在人間而且是羅雲門細作的那晚,那晚之所以難忘,還有一點就是,在他被點穴弄暈,莫離送他進房睡覺時,他其實已經醒了,卻還裝睡著,聽她在耳邊柔聲說道:“長樂公子……你真好……未央小姐肯定很高興有你這個弟弟……莫離也是很高興能夠見到你……明天醒來就當今晚什麽都沒發生好嗎?該聽書就聽書,該喝酒就喝酒,該聽曲就聽曲,繼續當你的長安小霸王,好嗎?那些複雜醜惡的事,就由我們來操心吧……”
那是他第一次感知到她的心意,然而此後,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些什麽,每每想起莫離,他都是沉浸在那些美妙的少年心事裏,而有些線索和信息真是被他直接忽視了……
到底是什麽呢?
當他最難忘的第二個夜晚來臨,這個問題才有了答案。
他懨懨地推門進屋,尚未點起燭火,抬頭卻見莫離獨自坐在他房間中央的桌子旁,月光從一麵窗戶外照射進來,恰到好處地籠罩住了她,映得她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如夢如幻。
那一眼,他真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那一刻那麽不真實,那一下,他連日來的苦悶都被驅逐,他笑逐顏開,不及細看莫離的神情,直接喜悅地走上前去,喚道:“莫離……”
而他一上前看清了莫離的臉,感覺到她眼裏疏離的冷漠,他的心又一瞬間黯淡下來,“你……”
莫離起身,後退一步,彎身致禮:“奴婢莫離見過長孫公子。”半點禮數都不亂,直接用這種卑微的方式在他們之間劃一道天塹。
他還欲靠近她,她直往後退,“為什麽呀?你怎麽就這麽狠?說不理我就不理我?我們之間的事一定要讓我父親來決定嗎?他反對又怎麽了?莫離,我就是中意你!與你的出身身份無關!誰說丞相府就有多高不可攀?我不能決定我的出身,你也不能,但是,我們能夠自己決定要不要在一起!”他愈加激動,將這些激昂的話脫口說出,好像怕少說一句就表達不了自己的決心,急切地想勸解她回心轉意。
“可是,我的決定是,遠離你。”莫離冷淡地說道。
長樂頓時啞然無聲,如鯁在喉,少年衝動的心性又讓他實在難以甘心,月光下隻見他睜大的雙眼有濕潤微光,倔強不不甘的麵容緊繃,他撲上去抱住莫離,緊緊擁抱住她,強硬地喝止:“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
親密如斯,兩人互不見對方眼中的悲哀,莫離深呼吸一下,控製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長孫公子,莫離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丞相不是嫌棄我的出身,他之所以會反對,是因為,我是個細作,羅雲門的細作,而長孫家的細作已經夠多了……”
“細作?”
這就是他忽略掉的那部分嗎?
他的肢體僵住,眼裏瞬間黯淡無光。莫離抑製自己的留戀,推開了木訥的他,兩相疏遠地對立。莫離終於滿意了,她覺得此行的目的達到了。
“莫離本非自由身,所以,請公子你勿要再糾纏了,之前是莫離不對,讓公子產生了誤會,今後還望公子自重,莫要再因此惹事生非,讓丞相大人與公主殿下心憂。”她囑咐道,在他尚在愣怔時,她頜首附禮,便欲離去。
長樂突然拉住她的手腕,讓她停下,他一下一下地搖頭,看著她的眼睛,無比堅定地說道:“不行!我不管你是不是細作,細作又怎麽了?羅雲門的細作是為國效忠,可敬可佩,既然長孫家已經有那麽多了,就不多你一個!莫離,不要因為這種理由放手好不好?”
她心中一震,久久不能平息,然而她還是甩開了他的手,回頭,冷笑道:“你果然還是個小孩子……”
“我隻比你小兩歲而已!”他吼道。
她搖頭:“可是,我已經殺過很多人了,你沒有,我隻能隱姓埋名地過活,不能與家人相認,你不是。我是活在黑暗中的細作,你是前途光明的貴公子,這就是我們的區別。別傻了,長樂公子,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吧,明天一醒來,該怎麽玩兒就怎麽玩,該怎麽鬧就怎麽鬧,就是不要再糾結這些沒有結果的事情了。莫離把話都說明白了,希望公子珍重,就此別過。”
她決然離去,廣袖一拂,門開合一下,如一陣風吹麵而過,她就消失無影。
長樂獨自站在月光下,看她離去的方向看了很久,然後他累了,倒在榻上,雙眼望著窗外撒進來的那抹白月光,在黑暗的夜色中。
莫離回到宮中,深夜間,昭明殿燈火已休,她進了殿,關上門,然後再支撐不住,背靠在門上,滑到在地上,很努地製止自己不要哭泣,還是落下淚來,不敢出聲,捂住自己痛苦扭曲的臉,獨自在昏暗中哭泣。
她殺過很多人,可不見得落一滴眼淚,但是,這世間比殺人更殘忍的是誅心。
翌日,長樂恢複了正常的課業,自淩煙閣修課完畢,他沒有按規矩出宮去,他又去了昭明殿,他強闖進去。嘉寧與莫離聽到外麵的騷亂,出來看,長樂正和阻止他進來的暗衛們糾纏著。
看到他,莫離甚是無奈,嘉寧瞥了莫離一眼,“沒事,我去勸勸他。”
嘉寧讓暗衛們停下了手,長樂決然地衝過來,嘉寧正要開口訓他:“長樂,莫離不願見……”
長樂看都沒看她身後的莫離一眼,直接在她麵前噗通跪下,打斷她的話:“皇姐,我不是來找她的!我是來見皇姐你的!”
嘉寧微愕,“你有何事?”
長樂抬起頭,讓嘉寧看到他的一臉凜然堅決:“皇姐,我要加入羅雲門!請皇姐成全!”
“胡鬧!”嘉寧怒喝一聲,她著實被長樂驚了到了。他的話脫口而出,莫離如挨重錘,差點身形失衡向後摔倒。
長樂鄭重地叩拜一下:“我並非胡鬧,我是真的立誌加入羅雲門做一名細作,請皇姐成全!”
嘉寧被他氣得有點顫抖,痛斥他:“長孫長樂!你簡直荒唐!你把羅雲門當什麽地方啊?望月樓還是風雲堂?你以為羅雲門也是給你消遣的地方嗎?”
長樂再拜:“皇姐!你怎麽也以為我隻會消遣作樂呢?難道我就不能有點什麽誌向嘛?如今大戰在即,我想加入羅雲門為家國出力不行嗎?”
“誌向?你的誌向在此嗎?別自欺欺人了!你捫心自問你是不是真的把家國安危放在心上!你要是直接承認你是為一己私心我尚且佩服你的坦誠,可你竟然以家國誌向為借口!荒謬!”
長樂倔強直言:“皇姐你要這樣想我我也沒辦法!皇姐!反正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在你這昭明殿前長跪不起!皇姐你隻把我當紈絝子弟,我就讓皇姐看看我的男兒慷慨……”
他義憤填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莫離一下點暈,直直倒在地上。
莫離憂思難解,一時也忘了禮數,她一下製止長樂的聒噪,看著倒下的長樂,垂頭難言,“殿下……”
嘉寧心緒已亂,傷神地看了她和長樂一眼,“讓人把他送出宮去吧。”吩咐一句之後,嘉寧就轉身去往內殿。
長樂再次被羅雲門暗衛送回相府,長孫丞相得知這事,再次大發雷霆,責打了他,罰他在祖宗祠堂跪著自省,對著祖宗牌位磕頭認錯,於是他就將他長孫家的列祖列宗一一拜過,每拜一位就說一遍:“我沒有錯!”氣得長孫丞相心中鬱結了好些天,將他禁足在府裏。
得知他是因為想加入羅雲門才被長孫丞相處罰的,畫音十分同情他,而且隻有畫音同情他,所以這一對歡喜冤家幾乎都成“患難知己”了。
最不能理解他們的是嘉懿,幾天後嘉懿到長孫府去探望他們倆,長樂被關在宗祠裏,他知道嘉懿會跟他說那些勸解的話,所以他就不見嘉懿了。
嘉懿隻好自己去宜蘭園找畫音,吸取了前幾次的教訓,這次他沒有從正門入,他也學長樂爬起牆來,翻進了宜蘭園,摔得一身塵土,狼狽得沒個皇子樣,他就這樣往畫音的房間走,看到他的婢女一邊給他行禮一邊偷笑,他示意她們不要出聲,然後悄悄向畫音所在的那間房靠近,讓婢女替他敲門。
畫音以為外麵隻是婢女而已,就開門了,誰想看到一身狼狽的嘉懿,她餘怒未消,啪地把門摔上,嘉懿不肯放過這個機會,明知她摔上門了還往裏衝,臉撞到門上,把鼻子都撞腫了,所幸終於進了畫音的門。
畫音背對著他不看他,他揉著鼻子,無奈地嘟囔:“畫音……我都這樣了,你都不肯看我一眼啊……”
她轉過身來,無理取鬧地對他咆哮:“你今天怎麽知道來了?昨天怎麽不來?前天怎麽不來?我還以為你放棄了呢!”
嘉懿頂著一張苦瓜臉:“我怎麽會放棄?隻是,皇姐讓我在譚國師麵前多多表現爭取成為他的入室弟子,這些天聽國師講課論道,也不好出宮,所以就沒能來看你嘛……”
他這樣解釋,畫音非但沒有消氣,反而更氣,把一個杯子向他砸去:“那你管我生不生氣呢!反正什麽譚國師什麽儲位才是你最在乎的!你就去討好國師哄你皇姐開心就好了!幹嘛來煩我!”
“畫音……”他歎了口氣:“誒……我知道,不能進羅雲門對你的打擊很大,所以你衝我發火也對,可是有的話是不能亂說的,進羅雲門對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讓你氣到這麽口不擇言……”
“原來你到現在還覺得進羅雲門對我來說是不必要的?”她氣得發抖,瞪著他。
他低頭道:“我隻是有些不明白,覺得你沒必要這麽執念……”
畫音不發怒了,她仰頭冷笑:“沒必要這麽執念?哼!蘇嘉懿,羅雲門對我來說不是必要的,那儲位對你來說就是必要的嗎?”
被她這麽突然一問,嘉懿駭然地抬起頭,一瞬間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是她的話有多麽嚇人,而是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了。
其實畫音隻是賭氣,她的確是口不擇言,也沒料到自己的話會對嘉懿產生什麽影響,說道:“其實我一直不想你真的取得什麽儲位做什麽太子你知道嗎?哼,你不願我入羅雲門,這是你的意願,那對你自己呢?你又真的願意當儲君嗎?你一直按你皇姐的意願行事,那你自己的意願呢?”
“蘇嘉懿,你真的想做儲君嗎?”
良久,他開口,艱難地回答:“我……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