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結局未知

  長安,天授十五年春,大周都城最後一夜。


  朱門高階巍然矗立,這座府邸除了尤為大氣華貴之外,與皇城內其他官門侯府別無二致,若要真論有何不同,那便是,府門兩邊竟沒有刻畫門神。


  正堂之後是主屋,主屋大門敞開燭火灼灼,書案前的人錦衣華服,形影卻略顯蕭索,正垂首擬寫著文書,直到聽見近侍婢女淩亂失措的腳步聲,方才微微抬眼,“莫離,可是那邊有消息了?”


  莫離頜首,有些沉重地回道:“大人,宮裏傳來消息……皇上駕崩了!”


  燈燭映襯下,那人安然不驚地放下毛筆,目光掠過屋外幽暗的夜空,沉默一瞬,道:“更衣吧。”


  其實莫離很怕,但她知道作為主人的貼身婢女,她必須喜怒不形於色,危恐當前不露怯,就連今晚,哪怕天翻地覆已在眼前,她也必須保持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是主人常說的四個字。


  ……


  她的原名不叫莫離,本隻是一名卑賤的歌姬,也並非是什麽好人……這個說法擱在長安城,好像有些諷刺了。因為她家大人說過,長安城內,哪有什麽好人壞人之分,萬事不過利弊二字。在長安城中謀權者眼裏,是非善惡似乎早已淡化,隻有追名逐利才是這座皇城帝都的本色。


  卑賤出身,有姿色,無大智慧,隻有小聰明,自然多的是攀權附貴之心。


  當年在原主人家的酒宴上,她選中了首席的那位貴人,她聽說那人是大周一手遮天的人物,是長安城中的傳奇。原主人已是二品大員,都得在那人麵前卑躬屈膝小心迎奉。


  席上少不了舞姬勸酒,於是她擠走同伴,舞到那人麵前舉杯垂首作媚態勾引,被那人伸手挑起了下巴。


  抬頭一瞬,她愣住了。


  因為她發現,這錦繡官服下伸來的手修長纖細,麵前束冠正坐的大人,竟是一女子。


  她不敢相信,這滿堂權貴奴顏婢膝頂禮膜拜的,居然是一女子。


  這天下,是被一女子控於股掌之間,長安城,是一女子的手中玩物……


  就如同那一刻的她。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她家大人,心中唯有震撼。


  男子看上她,是因為她的容貌身姿,恰巧的是,那晚一個女子看中她,也是因為她的這張臉。


  那人說她的長相與一位故人相似,遂收她為婢,伺候左右,賜名為莫離。


  沒有問她是否願意,也沒有問她的原主人是否願意,因為用不著,就像她也用不著問,莫離是誰?


  她隻記得主人賜名,念到這個名字時,肅穆之色中有那麽一絲無法言喻的哀傷。


  後來她了解了,她的主人——


  這個女子,為官三十載,權傾天下,孤獨終老。


  ……


  此刻盡管萬般憂慮,莫離也不複多言,隻回道:“是,奴婢這就去準備白衣喪服……”


  “不。”她走向屋內銅鏡,看著鏡中身著褐底黑花,寬袖錦袍,玉冠束發,不沾脂粉的自己,指尖撫摸著袖邊華麗繁瑣的銀絲刺繡。


  “這官服也該換換了……給我梳妝盤發……戴上金釵……”


  莫離猶疑地應聲:“是。”接著傳來眾侍女一齊為她上妝盤髻。


  端莊悅目的貴族婦人妝扮逐步讓她改頭換麵,但那眉宇間的傲然英氣依舊不為畫眉掩蓋。


  幽暗的夜空逐漸明亮起來,紅色的光芒隨著愈漸喧嘩的雜聲傳進屋內。


  莫離跑出去查看發生了何事,不消片刻便麵色發白地跑回來,這次是真慌了,匆忙間連發釵斜落了都未有察覺,踱步到銅鏡前在她麵前撲通跪下。


  “……皇城鐵衛……已經將府苑全部包圍了!他們說……他們說,讓大人您盡快……出去認罪!否則……血洗……”


  莫離已然再說不下去,惶恐到極致,癱坐到地上,屋內幾個小丫鬟聽聞此言全都震驚失色,顧不得什麽規矩,直接逃出了主屋,好似離這裏遠一點就更容易保命。


  而她隻是緩緩一笑,轉頭看莫離,順手給她扶正了雲鬢間的金釵,不言其他,隻問:“顧熹來了嗎?”


  莫離雙瞳中即刻盈滿淚光,回道:“來了,督尉大人就在外麵……”


  她這一生中經曆過許多男子,有的讓她情竇初開,有的與她癡纏溫存,有的與她愛恨糾葛,有的與她攜手扶持披荊斬棘,有的與她相忘於江湖,有的與她相愛過後天人永隔……


  但他們,都不如一個顧熹。


  這是她這一生最愛的男子。


  此刻,他來了……


  她的笑意加深,“那不就好了?還不快讓熹兒進來?我的熹兒都來了,我能有什麽危險?莫慌,叫人開府門去吧,在前院亭內擺茶。”


  莫離見她一切了然的樣子,也隻能勉強鎮定,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她再細看鏡中自己的模樣,撫了一下眼角眉梢明顯的細紋,道:“唇色有些淺,再點些胭脂。”


  小丫鬟顫抖著打開模樣別致的刻花胭脂盒,她伸手接過:“我自己來吧。”


  她直接用指尖沾上許些朱紅胭脂,輕輕抹在雙唇上,鏡中朱唇已就,孔雀金釵的金鈿在額上輕擺,雖韶華不再,卻依然能捕捉到舊時明動容顏。


  片刻方過,一位身披銀色甲胄,英姿勃發,腰間佩劍的少年徑直走進前院石亭中,垂首半跪,恭敬地行禮:“孩兒見過母親……”


  她放下茶盞,溫柔笑道:“快些起來,熹兒,來,先喝杯茶解解乏。”


  “母親……”顧熹眉頭緊蹙,神情複雜,好似還想說什麽,在她麵前坐下,沒有碰茶杯,隻是掃過她一眼便低下頭。


  她此時神色平靜如水,甚至比平日更神采煥發,全然無視外麵的喧嘩與漫天的火光。


  “不用著急,熹兒,事情已經成定局。你就再陪陪我吧,昨日我與你師父對弈的這一盤棋尚未分出勝負,不如你來替他下完如何?”


  顧熹目光有些顫動地落到麵前的棋盤上,端起熱氣騰騰的香茗喝了一口:“嗯,好,母親……”


  她一直凝視著這個少年,用以此生都難得的真誠深邃的目光,掂起一顆黑棋,目觀棋局。


  “熹兒,你瞧,這本是白棋占上風,後來卻被黑棋扭轉了局勢,依你看,哪一顆棋子是勝負變化的關鍵?”


  他舉棋落棋,不假思索地回道:“這些棋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棋的人。”


  她紅唇淺笑,黑子落下:“對,就是如此。”


  他終於抬頭直視她,目光中是有別於少年的深沉:“就像,在八歲時我就聽母親說過,寄望於人,頂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唯有自己掌控一切,方能立於不敗之地,孩兒一直謹記。”


  她紅唇淺笑,聲音有些滄桑,“很好。”


  “然而,大多數人卻不能同你一樣早早就明白這一點,這種錯誤我就犯過,你舅父也犯過,甚至精明如你祖父都不能避免,還因此讓自己多年成就毀於一旦陷入絕境之中……”


  “但是,他這一生所犯的最大錯誤並非如此,而是,養育了我們這一雙兒女……”


  她開始追憶,這數十年滄海桑田,這巍巍長安城,到底成就了誰?

  顧熹道:“母親,給我講講你們的當年吧……這一切,是怎麽開始的?”


  她點頭:“好……我記得那是天佑元年……轉眼都是三十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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