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長安,天佑元年冬,大齊新皇登基之後的第四個月,上元節前一天。


  一輛青篷馬車從相國府嶄新華貴的高階正門前經過,蘇嘉寧掀起車簾看了一眼,吩咐道:“唐伯,就在這兒停。”


  車夫不禁疑惑地問了句:“大小姐,往常不是都在後門下嗎?”


  她搖頭,苦笑,自言自語:“不,以後都不會了。”


  “嘉寧……”沈嵐熙看著她,目光中愧疚難掩,拉了下她的手:“也好,母親陪你一起進去。”


  她道:“不用了,母親,你在馬車中等我就好,你若出麵有傷顏麵,女兒絕不能連累你一起受辱。”


  蘇嘉寧獨自下車,徑直走上高階,到了盧家大門外,被門房攔下:“小姐,這是相國府邸,沒有名帖拜上,外人不能擅入。”


  她目光凜然一冷,看向門房,拿出名帖交於他,笑道:“我叫蘇嘉寧,戶部尚書家大小姐,你認好這個名帖。我要見盧大公子,勞你進去通傳一聲。”


  門房悻悻地點了下頭,趕忙讓手下人進府通傳,實則心裏暗自鄙夷,一個官家小姐這樣拋頭露麵,還自持名帖獨自上府,真是有失體麵。


  不過一會兒,便有人匆匆前來,恭敬道:“有請顧小姐入府,大公子已經在等您了。”


  大齊先皇不喜臣子私下交往過密,曾布下眾多耳目來監視大臣府邸,也是以防臣子結黨營私,更別說她父親顧清玄與相國盧遠植謀的就是私相勾結扶植勢力的事,所以兩家人很少在明麵上交往。


  盧家豪門庭院深深,有多深,深到她從孩童走到成人,才從後門走到前院,一個相當於她第二個家的地方,連門房都不曾認識她,而她還幻想成為這一府的女主人,多麽可笑?


  二十四年前,蘇嘉寧的父親顧清玄隻是洛陽一貧寒書生,及到長安科考中舉,官不過七品禦史台主簿,後得左司丞盧遠植——如今權傾朝野的盧相國賞識,為之效力,或說是與之勾結比較切實。


  當年盧遠植甚至主動提出與顧家聯姻,給兩家的長子長女定下婚約。


  風雨二十年,多少陰暗事,她父親從七品微末之官做到當朝二品,並幫著盧遠植將最不得誌三皇子陳景行扶上皇位。


  而今,大業已定,他們顧家又將迎來什麽下場?

  從七歲起,她就一直認為自己必將嫁進盧家,成為盧家的媳婦,這麽多年來,這對她來說就是不會更變的事實。


  直到幾日前,父親從相國府回家,讓母親去告訴她,盧家背約悔婚,她才幡然醒悟。


  原來,自己,父親,包括整個顧家,都隻是盧家人謀權的棋子。


  當年禮賢下士恩待與顧家的盧遠植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當年允諾顧清玄的三部司丞之位呢?如今卻給了兩個庸庸諂媚的朝堂爪牙。


  這幾月內,之前參與奪嫡的盟友盡皆被棄,砍頭的砍頭抄家的抄家……


  如此形勢,恐怕父親的朝堂地位也是岌岌可危。


  飛鳥盡,良弓藏,大業定,棋子棄!

  千般算謀,百般隱秘,一晃多年,婚約,交情,承諾,竟都成了無憑無據的泡影……


  進入內府,輾轉來到東苑書房外,引她進來的人已經變成了相熟的東苑管事,見到她是一臉難言,她隻作無視,諷刺道:“怎麽今日張管事不先通報你們二小姐了?”


  張管事難堪地笑笑:“顧小姐勿上心,上次也是恰好被二小姐知道,誰想……”


  她哼笑一聲,揚揚手示意他退下,自己推門,直接踏入盧遠澤的書房。


  書房內,身形碩長麵如冠玉的公子來回踱足,明明是有“長安第一佳公子”美名的相國長子,此時卻失了翩翩風度,眉宇間盡是無奈,見她進來了,不敢直對她的眼睛,急切地把門關上,問道:“嘉寧,你怎麽直接從正門進來了?”


  “新皇登基,一切都變了不是嗎?”她笑看他:“再說,不這樣,你還會見我嗎?”


  盧遠澤臉色一僵,心虛道:“嘉寧……這是什麽話?我怎麽會不見你?”


  她一直微笑著,步步靠近他,直盯著他的眼睛,兩人相距咫尺,她問:“你若見我,那成碩郡主怎麽辦?”


  盧遠澤轉頭:“你都知道了……對不起,嘉寧,是我負了你……跟晉軒王府聯姻是父親的決定……”


  她平靜道:“你還記得嗎?給你我立下婚約,也是你父親的決定?我不想問這是不是你的本意,我隻想問,你們盧家如此背約,是把我們顧家置於何地?是把我置於何地?”


  他被她的冷厲擊潰,開始慌張失措,顫顫巍巍地摁住她的肩:“嘉寧,我對不起你,但我是家裏長子,我要爭這世子之位,就不能違逆父親,晉軒王貴為皇叔,我娶他的獨女,這樣對盧家最有利……嘉寧,我不會不管你的,要保住你顧家,你我兩家的婚約也能維持……”


  “如何維持?讓我給你做妾?”她嘲諷道。


  盧遠澤不住地搖頭:“不不,我怎能讓你做妾?我是說……你可以嫁給我弟弟遠承啊,他雖為庶出,也照樣是相國之子,這樣我們還不是可以朝夕相見做一家人嗎?於你顧家也有利,我會去勸父親,讓父親同意的……”


  “啪!”蘇嘉寧一個耳光揮過去,太過用力手掌都在發抖,咬牙厲聲道:“我已有身孕!!”


  “什麽……”這一句話比掌摑更讓他內心震蕩,他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幾乎失語,一步步地往後退,不住地搖頭。


  她看著這個人,仔細地看著,仿佛是從未認識過他。


  這就是與她青梅竹馬相許終生的人?這就是那個與她耳鬢廝磨榻上交,歡的人?

  她麵上的怒氣漸漸消失,變成了嘲笑,不是嘲笑他,而是嘲笑自己,怎會愚昧至此?因為這麽一個人而耽誤自己這麽多年,傾注心力在這麽一個人身上,這麽多年啊!還將自己的前程隨清白葬送,都是因為這麽一個人……


  “嘉寧……”他終於開口,眼淚直下,驚慌地抱住她,“我,不能……嘉寧……我們不能留這個孩子……若是被父親知道……”


  她不說話,也不驚訝,任他抱著自己哭,他跪倒在地,抱著她的腰,臉緊貼著她的小腹:“嘉寧,你知道的,我不能,不能,我對不起你……我求你……”


  她推開他,彎身扳過他的下顎,強迫他與自己對視,不疾不徐道:“我知道。盧遠澤,你害怕什麽?害怕我把事捅出去?害怕我纏著你?”


  “不,我不會。”


  他逐漸恢複理智,站了起來,疑惑地看著她:“你……你想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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