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平身吧,顧卿。”
他從書房左側的書架下走過來,垂眼審閱著手中的奏章,並不側目於任何人。早朝過後,他換下了深沉的玄紅色龍袍,取下了玉珠皇冠,著一身銀底白龍紋的長衫,係暗色琥珀玉帶,服飾簡約而不失華貴,七尺之身風華正好,不急不躁從容自若,畢竟是出身皇家,貴氣天成,氣宇非凡。
雖也隻是二十又七的年輕人,在經過盧家兩位公子時卻更顯氣質突兀,盧遠澤有長安城第一公子的美名,相貌身姿的確無人可及,但論氣質風度,此時一身官服的盧遠澤,在他麵前,泯然眾人矣。
顧清玄莫名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見陳景行的情形,那時候陳景行尚是七歲幼子,與盧遠植並無瓜葛,恰逢先皇壽誕國宴,皇子公主齊聚,他因母妃出身一般而被冷落於末席。
當年的自己也不過是剛得功名的微末之仕,得國宴特恩,才有幸進宮麵聖祝賀。
十數年奪嫡之戰隨陳景行的登基而落幕,當年的滿殿皇子公主如今蹤影何在?
隻餘他陳景行一人而已。
“謝陛下。”顧清玄施禮起身,又轉身向盧遠植躬了一禮,便麵向陳景行肅立:“微臣謹聽聖訓。”
陳景行在龍案前坐下,看了眼顧清玄,臉色一變目光一凜,隨即將手中的奏章擲到他麵前,“顧卿解釋解釋吧!”
顧清玄便又跪下,拾起奏章來看,雖然奏章上未有署名,隻有戶部公章,然而他還是能一眼看出這是出自誰人之手——自己的副手戶部侍郎魏坤。再掃一眼,所奏內容並不讓他吃驚,不過是所謂的“罪證”。
先是列了去年的稅收、進貢、鹽運、賑災、皇室開支等等總出入款項,每一項都列明數目,顯然是從戶部年底總籌報表上謄寫下來的,隻是最後算出的總額之下又用朱筆標出另一數目,這數目是他親自統計而得的,而黑筆所算的數目卻與之相差六十五萬以上。
顧清玄合上奏章,叩首道:“去年六月,河西洪災泛濫,陛下命微臣撥款賑災,國庫總支一千三百五十四萬兩,總籌款所得五百七十八萬兩,而後陛下又支整一千萬兩重固河西河東兩岸防洪大堤,總計兩千九百三十二萬兩,微臣每一筆都清楚明知,其他開支收入更是無有牽扯,至於為何戶部庫銀會有六十五萬餘兩的無頭支出,微臣不知,但可以確定,絕不是在賑災款項上有差錯,請陛下明鑒。”
陳景行不語,盧遠植冷眼看顧清玄,開口道:“顧尚書豈能不知?其餘款項都有專人司責每月一統根本沒有紕漏,而河西賑災撥款由你全權經手……哼,就算這六十五萬兩無頭並非你私吞,但你身為戶部尚書失款而不察又該當何罪?”
陳景行瞥了眼盧遠植及盧家二子,道:“相國說得對,光是失職之罪顧卿你就在所難免!”
顧清玄叩首:“微臣失職,但請陛下寬限時日,微臣一定將漏款查明補齊!”
聽他這麽一說,盧遠植隻是哼笑一聲,陳景行臉色愈冷,道:“不必了,朕已經給了你許多時日,可你實在叫朕心寒,枉朕對你信任有加。相國已看過,戶部奏表上紕漏可不止這一處,顧卿啊,朕覺得這戶部的賬目是該好好查查了……”
陳景行停頓了一下,盧遠植似有所言,但他接著道:“朕令你三日內將戶部近十年所有賬目冊交到禦史台,由禦史台親審清查,朕自會令禦史大夫主查此事,若最終查出的確非你之過,那一切好說,若查出一兩一錢的貪沒……”
“那你這戶部尚書也別做了。”
顧清玄三拜叩首:“微臣謹遵聖意,謝主隆恩。”
“天佑大齊,效忠吾皇!”
他告退之後,盧家父子繼續與陳景行議事,直到午時受賜禦膳後才出了禦書房。
當朝權勢最大的一家人父子三人行於甬道上,盧遠澤見盧遠植皺眉深思,便問:“父親是否在思慮顧清玄貪汙之事?”
“貪汙?”盧遠植忽然哼笑出聲,搖頭道:“不,他貪汙?絕不可能!顧清玄啊顧清玄,他隻是貪權罷了!”
“可也蹊蹺了,他這回怎麽捅出這麽大的簍子?孩兒還以為……”後麵的盧遠承嘀咕道。
盧遠植回頭瞥了他一眼:“你以為什麽?以為是為父暗中害他?哼,我棄他,是為了防他,害他,又於我何益?別太拿他當回事了,哼!”
盧遠承連忙賠笑,擋開兄長,靠近父親,低聲道:“是,是孩兒想岔了,但是父親,孩兒明白你在思慮什麽,我們盧家與他們顧家要劃清界限,父親你就沒法護他了,可畢竟二十年的聯手,我們盧家難免有大小把柄落在他手裏……這下他眼見不能自保,陛下又要禦史台清查戶部的賬目,這恐怕會牽連到我們盧家吧……”
他轉了下眼珠看四周無人,又壓低聲音接著道:“父親曾信用於他,也讓他暗自挪用戶部庫銀給我們盧家周轉過啊,雖都已還上,但孩兒不能不擔憂啊……加上這麽多年謀事多少,其中總會有那麽幾件不可告人的……要是他泄密,說出什麽對盧家不利的話來……終是禍患啊!父親不可不防,斬草除根為上!”
盧遠植穩重的步子陡然停下,麵色冷硬,沉默了一晌,若有思量,狠絕道:“這顧清玄還是留不得!”
“可……父親不是沒有害他之意嗎?怎麽就因此變了主意?”盧遠澤問道。
不及盧遠植開口,盧遠承先諷道:“有把柄被他捏著,不動他,難不成等著他借此挑事嗎?誒,大哥,我怎麽覺得你有點偏袒顧家啊,還舍不得這個嶽丈嘛?嗬,是不是忘了,你要娶的是郡主,心思可別長歪了!”
兩兄弟又爭論起來,冷言冷語互相攻擊,盧遠植聽得心煩,拂袖踱步而去,他們才作罷。
三人各乘馬車回府,盧遠植先在府門前下車,二子相隨而上,他忽覺額心一涼,仰頭望去,天幕陰雲漠漠,寒風又起,簌簌白雪飄飛而下。
“下雪了。”盧遠承昂首看去,爽朗笑言。
盧遠澤感歎一聲:“開春的這場初雪,還是來了。”
盧遠植無言,轉身入府。
……
晚間,顧清玄從戶部行署冒雪歸府,走入正堂茶室,嗅到茶香,是他偏愛的明前香茶。
他愛品茗,沈嵐熙好茶藝,每日她都會為他沏上一壺,待他從官署歸家,水溫正好,茶香正鬱。
此時一嗅這茶香,他立即醒神,脫口問侍女:“夫人何在?”
侍女懵懂,回道:“大人……夫人與大小姐出遠門了呀,今晨才走,大人忘了?”
他恍然,自斟茶水,疑惑道:“那這茶……”
侍女笑回:“哦,這茶是弦歌小姐沏的。弦歌小姐聽聞夫人和大小姐去了洛陽就來府上問好,現在正與大公子在後院廊下賞雪。”
顧清玄略有失望,點點頭:“嗯,原來是弦歌啊……”
此時白雪落滿山石樹上,燭光映照下點點熒光,江弦歌與顧清桓在廊下並立。
今日她一來,顧清桓恨不得自藏地縫,但奈何弦歌豁朗,一語點破他的窘況,並好言開導,明理而體貼,顧清桓因此又找回主張,更為這位紅顏知己心折。
她已來了一個多時辰了,雖然一直與顧清桓對話,而眼中流波不時拋向正前方主屋,見那屋燈燭亮起,麵色稍變,輕聲道:“顧伯父……回來了……”
顧清桓點頭:“是啊……”他正欲引弦歌去見顧清玄,卻見管家過來了,向他道:“公子,大人回府了,不過大人今日身體不適一回來就入臥房歇息了,吩咐老仆轉告公子要好生招待弦歌小姐,今晚大雪,應當親送小姐回江月樓。”
“好,我知道了,這是應該的。”他道。
江弦歌啞然一瞬,爾後言別,並不讓顧清桓相送,找了個理由讓他進書房寫詩,她自己戴上披風氈帽,冒雪而去,卻沒有直接出府,看四下無人,在長廊轉角變了方向徑直走到主屋門前,未有叩門就推門潛入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