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乍暖還寒時候,開春嚴寒突降,大雪封城,一夜之間,長安處處銀裝素裹,如此天氣出行最為艱難,尋常百姓皆在家晚起避寒,可憐百官依舊早起趕朝,頂著風雪前行。
大齊曆代帝王,無論賢愚,皆是勤政之君,除非大節大喪或大戰,非休沐之期朝會從不可遲不可誤。
往往未到辰時,百官們便已到達皇宮東門外。按照規矩宮門內不得行車抬轎,就算是相國趕朝,也得就此步行到大殿。這時天還沒放亮,偏偏為消火患,宮門宮道上沒有一處燈燭,所以百官每每“摸黑”趕路,或者“借光趕朝”。
何謂“借光趕朝”?按規矩,正二品以上官員及皇族有特待,他們趕朝時,走入皇宮內門後,會有專門的司明太監為他們掌燈行路,其他官員可以等候這“有光”一派的到來,跟隨其後,借光而行。
然而為防官員結黨,這“借光”也有一條規矩,就是同部官員隻能借本部大臣的光,左右司丞要麽獨行,要麽與相國同行。
這大雪之日,天地昏暗,宮門前更是熱鬧。
顧清玄的馬車一到,在雪中等候多時的戶部各官員卻沒有急切上前,顯然已有了隔閡。
他下車後,直接入了皇宮東門,戶部屬官跟隨在後,與其他各部相較,這一路人尤為沉默。
在東門與內門相隔的宮道上沒有燈火,他們沿宮牆行進,實現不明,難免有磕跘,不時有人滑倒,連顧清玄都不慎一腳踩進冰涼雪水裏,雙靴濕透,又弄髒了披風。
他正起身來,心煩意亂,“真是晦氣!如此儀容上朝堂怎麽行?”
顧清玄冷著臉回頭看向後麵的戶部侍郎魏坤,道:“我馬車中有備用官靴,我得去換換,你等先隨燈入朝,不需候我,朝會不能遲!魏侍郎你領他們繼續往前便可。”
魏坤似是不耐煩,嘀咕道:“那行吧,真是誤事!”
顧清玄不與他計較,又獨自返身走向宮門,這次未有燈照,他倒是一步不失。
到了內門前,司明太監問了句是哪一部人,魏坤怕太監有微詞,就直接報了戶部,接著坦坦然然地領眾人隨燈而行。
又走了好長一段路,戶部眾人行至殿側的沐恩橋上,這是一座跨越禦河的小橋,沒有橋欄,橋麵拱圓平整,此時結了冰行步艱難,眾人過橋時難免擁擠。
寒風大吹,司明太監沒有護好燈籠,燭光忽滅,這時橋上眾人忽聞一聲驚叫,又乍起落水聲,眾皆嘩然,等燭光再續,他們過了橋,一齊查看,發現魏坤不見了蹤影。
太監急忙張羅著撈人,可禦河水深,加上寒冷黑暗沒人敢下去撈,落水人噗通了幾下就沒了聲息,等撈上來了,人已經死了。
侍郎雪天落水溺亡的事震驚朝堂,成了當日朝會的主要議題,陳景行下恩旨,視魏坤之死為因公殉職,厚葬賜殮,家人由朝廷賜金養之。
並下令為沐恩橋加上圍欄,特旨取締先皇所定的趕朝不可私自結群而行的規矩,自此百官可自由合群借光趕路。
是日晚間,顧清玄的馬車直接從官署駕到江月樓,到頂樓雅間與江河川相見,江弦歌先出來見禮,“伯父今日無恙否?”
顧清玄點頭,微笑:“一切無恙,這也多虧了弦歌及早相告,不然……那躺在禦賜棺柩中的恐怕就是我顧某人了,這次真得謝謝你們父女倆,你父親何在?伯父今晚要與他暢飲一番!”
“晦氣之言,伯父勿言。”她神色中依然有一絲擔憂,接著道,“父親稍候便會上樓來,伯父且坐先飲一杯熱茶。”
她說完就去往對麵的琴閣,坐在紗幔之後,扶起琴弦,一曲動人。
江河川來了,兩人關門對坐,顧清玄道:“盧家人還是太急了,這麽快就想直接要了我的性命,哼,還好天不絕我!”
昨日盧氏父子討論過不能留顧清玄,於是想在父親麵前爭功的盧遠承自作聰明,想出一條又笨又狠的計策。
買通司明太監,利用大雪寒天,在百官趕朝時暗害顧清玄。
然而那司明太監並不認識顧清玄,隻知要殺的是戶部尚書,見魏坤走在戶部官員最前方,就把他誤當作顧清玄,下了殺手。
這江月樓名士往來頻繁,時常有官員在此小聚,因而設有僻靜雅室,來這裏商量不可告人機密的人不少。
喜好江月樓靜雅的盧遠承昨日就選擇在這裏與易裝出宮的司明太監碰麵謀事。
但是他們不知道,江月樓就是顧清玄的耳目所在。
顧清玄當年資助江河川開江月樓,目的之一就是探聽長安城內動向,兩位老友聯手二十年,江河川為他提供的消息情報更重於盧遠植對他的提拔。
二人細聊近來之事,顧清玄道:“我為官二十年,能做到正二品,也都是多虧了老兄你在背後幫襯,今日更是救了我一命,這大恩,我顧清玄至死不忘!”
他親自為江河川斟酒,江河川推卻,感慨道:“清玄你莫這樣說,當年我落魄到那個地步,還不是多虧你和嫂夫人拉我一把?傾盡家財助我開這江月樓,嫂夫人還為我做媒聘得愛妻,這恩情我又何能忘懷?你我兩家合為一家息息相關,如今你身臨險境,但凡有我能幫忙的地方,我自然是要傾盡全力來幫!”
顧清玄放下酒杯,起身向他鞠了一正躬,他也起身回禮,兩人不多言一切了然於心。江河川又問顧清玄下一步當如何。
顧清玄隻答:“颶風過崗,伏草惟存。”
第二日,他派人將戶部近十年的賬目交到禦史台,並以受寒得重病為由告假在家,不問政事。
……
再說顧家母女,她們出了長安城,當夜也遭大雪封路,耽擱許久,又幾經艱難,終是到了洛陽,住進北山的清樂庵後院中。
這個後院與前邊隻有寥寥數人的尼姑道場是兩相分開的,整個院中隻住了一人,是一十六歲少女,名為莫離,她並非尼姑,她住在這裏本是為服侍帶發修行的祖母,前兩年祖母去世,她又沒了其他家人,便成了孤女。
但這孤女來曆不俗,她的祖母是洛陽藥王的孫女,他們家族曾以研藥製毒聞名天下,後來家境衰敗,又遭仇家報複,幾乎滿門被滅,隻有她與祖母僥幸逃生,被洪家收留,受洪氏庇蔭而餘生。
她的祖母為報洪家恩情,也為本門技藝得以傳世,就在這北山開了藥爐,親自製藥供洪門藥店出售,也為洪門走鏢人研製各種強身治傷的奇藥,沒想到在製活血藥時偶然製成了可以致使女子滑胎的藥——寒丹散。
不想竟有官門侯府的女子大量偷買,十幾年前甚至有後妃用此藥害死寵妃的胎兒。
她的祖母那時就覺自身造孽,不再製此藥,並入清樂庵帶發修行。
這次顧家母女帶著洪家家主的手書來求寒丹散藥方,莫離顧念洪家恩情,拒絕不得,又聽她們坦明了內情,她隻得找出祖母遺物中的藥方,為她們製藥。她雖年紀輕輕,但完全繼承了家族藥術,製一味寒丹散不在話下。
離開長安半月有餘,蘇嘉寧就得了藥,毫不猶豫地飲下,受萬般折磨,血流滿床,過程中幾度暈死過去,雖知不會傷及性命,而當時情形是生不如死。
沈嵐熙也苦熬了一夜,幾乎陪著她流幹了血淚。隻有莫離全程清醒,往來照顧。
蘇嘉寧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有了知覺,漸漸醒來,朦朧間看床前沈嵐熙的模樣,好似蒼老了十歲。
見她睜眼,沈嵐熙又淚如雨下,緊握女兒的手埋頭抽噎:“嘉寧……還好,還好,一切都過去了……嘉寧……”
蘇嘉寧麵無血色,微啟幹澀雙唇:“不,一切才剛剛開始。”
蘇嘉寧在北山休養了一個多月,才完全恢複,有莫離幫助調理她身體已然無恙。乍寒天已過,洛陽今年春暖來得早,她們將走時,正好趕上北山牡丹開花,沈嵐熙帶她賞過牡丹,二人回清樂庵收拾東西準備歸程。
當晚,蘇嘉寧與莫離閑談,向她表示謝意,聽說了她的身世,思量道:“莫離,你一個女兒家久居深山也不是長遠之計,在此孤苦無依實在可憐,不若就隨我去長安吧,你陪我在此患難一回,於我有大恩,我必視你為親妹,今後我們姐妹永不相離如何?”
這個十六歲的少女望著蘇嘉寧,雙眸平靜無波瀾,沉默了一晌,抬手平舉到眉心,正身伏地一拜,道:“姐妹之分不敢高攀,作一丫鬟足矣,請小姐放心,莫離必盡心侍奉,永不泄露這山庵之事。”
蘇嘉寧微微一怔,啞口失言,不及她回應,莫離已經起身走出房門。
不過多時,她又歸來,神色平靜如前,與蘇嘉寧對立,從袖間取出一個小瓶,打開瓶塞將瓶內藥物一飲而盡。
蘇嘉寧來不及阻攔,莫離已摁著胸口跌倒在地,嘴角含血,瞪大眼睛直視失措的蘇嘉寧。
“現在你可以放心了……莫離將永不泄密……”
“你怎麽能喝毒藥?我就算要你保密也不用你服毒自盡啊,你怎麽這麽傻?”蘇嘉寧被她嚇到。
她的聲音越來越嘶啞:“不……這不是致命毒藥,這是致啞的藥……莫離以此表明決心……從此失語……絕不泄密……絕不背叛你……你……也不能背棄我……我會竭力幫你……而你也要成全我,幫我達成目的……可行?”
“好!”蘇嘉寧摁住她的肩頭,與她決絕的雙目對視,堅定立誓。
第二日,她們三人乘馬車駛出北山,回頭望時,清樂庵後院的方向飄來滾滾濃煙燃起熊熊大火。
三人的秘密就此付之一炬,卻永遠根植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