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是年,春暖,顧夫人沈嵐熙病發辭世。
顧家舉家戴孝,一片哀鴻,顧清玄病倒幾日不進飲食,蘇嘉寧顧清桓悲痛斷腸不成人形,顧清風幾乎哭瞎在母親靈前。
顧家上下心神皆傷,潰不成家,江家父女也是悲傷不已,他們多日來一直在顧家幫忙操辦喪禮,照顧無心為生的顧家人。
顧家父子四人在靈堂守了三天三夜,不曾踏出門外一步,身著白麻喪服的姐弟三人麵色灰白,跪於堂下垂首不語。
顧清玄正對火盆背靠沈嵐熙的棺木席地而坐,頭發散亂麵容幹枯,如一具風幹的枯木,不動也不語,這幾天幾夜都是睜著枯桃般的眼睛盯著火盆裏燃燒的火苗,懷中緊抱著夫人的新刻靈牌。
不時有人前來吊咽,宮裏也派人來撫問,連盧相國夫人都來過,無論他們真心與否,到底是來吊喪還是來探顧家實情,隻要一見這靈堂情形都不忍再言其他。
他們吊咽完畢,顧家三姐弟依禮叩首哭送以謝孝,這幾日下來他們的嗓子都啞了也無甚力氣,動作整齊而麻木。顧清玄不能盡家主之禮迎客送客謝客,全仰江河川代為安排家仆招待吊喪之人。
第四日,封棺之時已到,但家主一直不發話做決定,封棺人也不好進靈堂就一直在外麵等著。
最後一個吊喪者來了,即河洛鏢局當家,顧清風的師傅洪洛天。
他的悲痛不亞於任何一個顧家人,自從得知沈嵐熙病故,他就把自己關了三天三夜,終於決心來此,看到顧家此番情形,卻並沒有如他人一般勸慰顧家人。
他正對沈嵐熙的靈柩而立,憤然痛訴:“哀哉!嵐熙!來此之前,我是不信的!我不信你走了!我真的不信!但來到這裏之後,我就信了,嵐熙啊,痛哉嵐熙!你死了,顧家也死了!你在天之靈沒瞧見這一堂枯骨嗎?他們都隨你去了!你的丈夫!你自己選擇的丈夫!你撫育的兒女!他們都隨你去了!痛哉悲哉!蒼天不憫!沈嵐熙辭世!顧家已死!”
江河川聽他此言連忙來阻止他,他將江河川一把推開,自取了五炷香,在顧清玄麵前的火盆裏點燃,直直跪下,雖曲身磕頭然堅毅不改,道:“嵐熙,我念你辛苦一世相夫教子,惜你一世功虧不得如願!你我相識多年,自此天人永隔,老友在此祭你,也祭你的顧家!可憐你死不能瞑目,可憐顧家已死!”
他插了香,最後看了棺中沈嵐熙一眼,恍若當初少年時,他在沈家與她初見,他江湖漂泊,豪氣一生隻有這麽一點柔情全付與這個已經長眠的女子,直到她以他人之妻的身份離世,他能為她做的,也就這麽多了。
洪洛天轉眼冷漠地看著抱著靈牌的顧清玄,不走也不言語。
顧清玄緩慢地抬起頭來與他對視,漸漸撐著身體站起來,顧家姐弟怕他支撐不住趕緊來扶,他微微轉頭看了看兒女們,最後直麵洪洛天,艱難而堅定地說出這些天他說的第一句話:“顧家……未亡,她……終會如願。”
洪洛天不置一言,轉身大步跨出靈堂,對在外等候的封棺抬棺人揮手大喊:“查殮!封棺!”
聲音豪邁震天,而瞪大的雙目中淚光充盈。
顧清玄終是鬆開靈牌,將它放回正位。他伏在棺口再看沈嵐熙最後一眼,笑了一下:“嵐熙,就此別過,我們,天上再見。”
他將洪洛天點的香拔下四根來,丟在地上踩滅,然後強撐病體,不顧他人詢問,隻身出了家門,前往皇宮。
封棺之前,一直給沈嵐熙看病的同源堂張大夫進靈堂查殮以確認死者安葬無誤,這些都是一般規程。
他查完之後,惋歎一聲:“可惜可惜!老夫還是沒能留住她……顧夫人可是老夫平生所遇的最安定從容的絕症病人……生之堅強,死而不懼,真是一奇女子!”
顧家三姐弟聽他這樣說陡然一驚,蘇嘉寧難以置信地抓住張大夫的手腕,問:“你是說……你是說……母親不是病發暴斃……而是……她早知自己時日無多?”
張大夫卻更為驚訝:“是啊……小姐怎會不知?還是顧夫人沒有……”說著他明白過來,解釋道:“夫人的心悸病是天生頑疾,一直在服藥治療,前幾年還好,這幾年就變得愈加嚴重了,老夫一直在設法為她醫治,總是時好時壞,四個月前……老夫給她診斷,發現她的病突然惡化,已入膏肓藥石無靈……老夫也為她遍訪名家,但……誒!你們怎會不知?”
他們悲痛心境又添一層,顧清風一直哭到暈厥過去,他們將他送回房休息,之後,開始封棺。按一般喪製,他們將要守靈三天,靈柩將在家中放置一個月然後送殯下葬。
之前顧清玄闖宮卻沒有向陳景行承認“貪汙罪狀”,陳景行又為顧清玄下旨澄清了,反使盧家父子白算計一場。
盧遠植因此深恨顧清玄,想再加害顧家,卻得知顧夫人突然逝世,他便讓自己的正室夫人以吊喪為名去查看顧家情形。夫人回來後說起所見所聞,他清楚了顧家的慘狀,便欲再次出手,趁顧家最脆弱之時,一舉將之擊潰。
對付別人,以自己目前的權勢都是輕而易舉的,但要動真格地對付顧清玄,還真讓他好生頭疼。
午間,盧遠植在府中小憩時,一直想著這事,合不上眼,忽聞次子進門道:“父親!父親!有大喜!”
他懶懶地問是何喜,盧遠承哈哈大笑道:“顧清玄今日穿著喪服進宮,向陛下提出辭官了!”
盧遠植驚坐起身:“顧清玄辭官了?怎麽可能?”
盧遠承道:“是真的,父親!我親眼瞧見的!當時我就剛出禦書房,看著他由兩個公公扶進去的,嘖嘖,父親你是沒看著,那老匹夫都不成人形了!這顧夫人一死,他整個人也好像丟了命一樣,嘖嘖!想不到他還挺深情……我禦書房外聽著呢,他跟陛下說自己太過悲痛無心無力再理政事,恐耽誤朝廷有負陛下,就提出辭官,請陛下再任選賢能掌管戶部!我都聽的真切呢!”
盧遠植知道顧清玄與沈嵐熙感情之深厚,想顧清玄此時悲痛欲絕也在情理之中,隻是沒想到他會真的辭官,就這樣放棄二十年的成就?
還是,經過上次的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與盧家抗衡,不如就這樣退避,以保家人萬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