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盧遠植想著,又問道:“那陛下怎麽說?”


  盧遠承得意地回道:“陛下自然說準了唄!還問顧清玄以後怎麽打算,他說他打算等喪禮一結束就舉家搬到南城外,從此過躬耕田園教養子女的日子,他還打算一直在南城外為夫人守墓……算了,說這幹嘛,反正已經沒他什麽事了,父親,現在要緊的是戶部尚書的位置啊,到底該由誰來做才對盧家最有利,這是我們要考慮的啊……”


  ……


  顧清玄與長子長女在靈堂守了三天靈,又將三個夜晚在沈嵐熙靈柩前度過,然而這三夜並不是緘默的。


  夜半更深,靈堂裏無有他人,他們三個談了很多,想了很多,解開的迷惑很多,未解的迷惑也很多。


  自此以後,他們三人度過了很多個這樣的夜晚,一直到顧家真正地告終。


  喪禮結束,送殯下葬完畢,顧家人送客謝客,一月過去他們一家人看似沒有半點好轉,勉強把形式走完結束了一切瑣事,最後送走的是江家父女。


  無論真假,勸慰他們的人已經有很多了,江河川就不加囉嗦,走之前一直擔憂此時身心皆傷的顧清玄。


  顧清玄送他出門後,合掌附禮,淡漠道:“如今我已辭官,再沒勞煩你為我操心之事,今後我們兩家……不需來往過繁,且當在下也隻是江月樓一閑客吧。”


  “這……”江弦歌先不平起來,欲有所言,被江河川示止。


  江河川還禮,道:“那好,清玄老弟,你自加珍重。”


  他們父女上了馬車,江弦歌見江河川臉色肅然,不想他傷心,寬慰道:“父親,女兒想,顧伯父並不是那個意思……他此時正是最頹靡的時候,心神受挫,或許他那隻是無心之言……”


  江河川抬頭看了看女兒,忽地爽朗大笑起來:“哈哈,我這癡女子……豈不懂他那是真有心之言?”他撩起車簾,往回看,顧清玄與長子長女依舊立在顧家府門前,門前已無客,三人已毫無消頹萎靡之態。


  他與顧清玄遙遙相望,一切了然。


  當天,顧家就遣散所有家仆封閉了府門,下人中隻留唐伯與莫離,沒有多攜金銀器物,一家人身著布衣帶著簡單物什,搬到了南城外的農莊裏。說是農莊,其實隻有幾間草屋瓦房,這裏距沈嵐熙的新墳隻有數裏之遙,離長安內城很遠,幾乎不聞晨鍾暮鼓。


  農莊的生活條件自然與之前不能同日而語,顧家人以靜心修身為目的,下田躬耕,臨溪浣紗,吃喝簡單,一切自取。


  晚間閑時,顧清風要麽去外麵練功,要麽跑進城去見師傅洪洛天,其他三顧則在書房下棋輪流對弈。


  起初幾月,常有城內之人“偶然”經過這裏,或是以打獵為由或是以收租為由,總要來顧家農莊看看,或見顧清玄麵容枯槁在田埂間歎氣,或是見顧家姐弟不適田園耕種生活辛苦。


  後來就見顧家人已適應田園生活,隻是顧清玄身體始終不好,未及半百卻枯瘦如田間老叟。蘇嘉寧後來就時常往城內跑,頻頻去同源堂為父親抓藥,銀錢不夠還典當了些金銀細軟。


  這般日子持續了半年有餘,這半年,長安城內耳目已經不再關注顧家。他們已從那些大人物的視野中銷聲匿跡。


  盧家與晉軒王府的關係愈加緊密,一個為相國掌朝政大權,一個為皇叔掌皇城軍務,盧家與晉軒王府結盟正是親上加親強強聯手,這半年來盧家順風順水,盧遠植在朝堂上大舉消除異己,總攝國政權位無極。


  而新皇日漸暗弱,萬事仰仗盧遠植,怠於國事,醉心於酒色舞樂。


  盧遠植早將南城外的舊日盟友拋卻腦後,戶部尚書的位置,他給了自己的內弟黃正廷。


  這黃正廷便是相國正室黃夫人的親弟,盧遠澤的舅舅,他不需多提,緊要的是戶部侍郎一職,盧遠植安排給了次子盧遠承,這讓盧遠澤內心不安。


  為是何故?原來,盧家兄弟二人隻差一歲,盧遠澤十八歲就得了功名,又靠著父親和蘇嘉寧的背後幫助,一路連升,六年之內升到了正四品工部侍郎。


  而盧遠承少有學問不學文章,科考功名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又是庶子不得父親看中。誰想他生性狡黠最懂投機硬是在盧遠植手下混了替補保薦,幫盧遠植做成幾件大事撤掉幾個小官,他見縫插針從小撿大,三年內就從一刑部替補執事混到從五品刑部郎中,如今跨級跨部,一躍成為與盧遠澤平起平坐的正四品戶部侍郎。


  盧遠澤恐父親心意有變重待庶子,會威脅到他,因此深感危機。黃夫人也開始難安,一直有意無意催促盧遠植早立世子,但盧遠植態度模糊左右搖擺,有故意讓他們兄弟倆競爭以促進他們進取的意思。


  兩人進取之心是有的,而兄弟之心早已不和,時常暗自較量,互相嫉恨。


  ……


  一晃到了九月金秋,天已微涼。九月初三日,蘇嘉寧的生辰,生辰一過,她就虛歲二十四了。一般這年紀的女子都已為人母,而她尚婚事無著,顧家人自然心急。


  顧清玄決定回城內給她辦生宴,更為了尋媒人為她說親,對外隻以給自己看病為回城之由。


  顧家人無聲無息地重返長安內城,蘇嘉寧的生宴隻是一家人的小宴,沒有聲張。江家父女不請自到,而席間早就為他們準備了席位。


  顧清風最為姐姐的婚事擔心,心想洪洛天見多識廣定然認識很多俊才英豪,想讓他為蘇嘉寧留心著點,當日白天就去找他說要請他赴宴,而洪洛天一言回絕:“不去!”


  顧清風疑惑問:“為什麽呀?”


  洪洛天摸摸絡腮胡子,看都不看徒弟一眼,直接回道:“我就是不喜歡看你家其他那三個,你父親,你兄姊,我不喜!”


  顧清風知道師傅生性豪爽,如此直言也沒有惡意,他就嬉皮笑臉繼續道:“我姐姐可是跟我母親越來越像了,師傅你不覺得嗎?你就不想看看?”


  洪洛天再次扭頭,嘟囔:“去你的,臭小子,哪裏像?連你母親美貌的十分之一都沒遺傳到!”


  “可是……”顧清風無奈,追著師傅滿院子跑:“師傅你就幫幫忙,給我找個好姐夫吧……”


  洪洛天拔劍開始練劍,一語給他懟回去:“找什麽呀?就你小子瞎操心!那三個回來能真是為了給你姐說親?瞎扯皮!他們才不是尋親事,恐怕隻是尋事吧!”


  顧清風頓時啞口無言,想了一會兒,便作罷,為姐姐買了禮物就回府去了,心中有疑也沒透露,隻與家人共賀姐姐生辰。


  果不其然,席間,顧清玄跟江河川說起明日就要去請媒人,被蘇嘉寧一口回絕,她並沒此意,說不如再等些許時日,顧清玄也沒法,隻好將此事暫時擱置下來。


  顧家正堂內酒宴正酣,江家有小廝來尋家主,給江河川遞了一張字條。


  宴後,江河川打開與三顧看,字條消息是:已確認,盧遠澤將於下月中旬迎娶成碩郡主。


  重回顧府的第一夜,就是蘇嘉寧二十四歲生辰當夜,她閉眼就是噩夢,難以安枕。


  後來體乏神傷,不覺間入夢而眠。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醒著,因為夢境那般真實,可惜去日事,已成今夜夢。


  蘇嘉寧沒有與任何人說過,今年春暖花開之時,在洛陽,她與沈嵐熙賞過牡丹,準備返回長安之前,沈嵐熙還帶她去了一個地方。


  她們步行到洛陽最華貴富麗的私府前,沈嵐熙望著那府門,感慨道:“真仿佛是前世來過一般……”


  “嘉寧,這便是母親的娘家了,你的外祖母,你的舅舅們都在這裏……母親也是在這裏長大的……怎麽樣?夠氣派夠富貴嗎?”


  蘇嘉寧點頭,道:“的確,比長安相國府還要氣派。母親這麽多年果真沒有回來過一次嗎?”


  沈嵐熙搖頭,道:“沒有。二十四年前,我執意要嫁你父親,要嫁給一個窮苦的書生,你外祖父外祖母決意反對,我在這府門前跪了三天都不能使他們改變主意,最終我進正堂向長輩磕了三個頭,告訴他們我要陪你父親去長安趕考,你祖父大怒跟我斷絕父女關係,我於是離開了沈家,陪你父親一路跋涉到長安,從洛陽首富家中的大小姐,變成一書生的寒門之妻,你祖父祖母恨我甚篤,不許族人與我有一字往來……”


  “可是五年前,外祖父逝世的消息傳來,母親你還是哭成淚人大病了一場……我一直沒想通的是,那時候父親都已身居高位,要帶你回洛陽奔喪,為何母親你卻不肯?”


  沈嵐熙回憶道:“我自小就是父親的掌上明珠,是他最驕傲的女兒,卻做了最忤逆他的事,他不相信我選擇你父親是對的,哪怕多年後你父親出人頭地了,父親依然是恨我們的,這我知道……”


  “然而,我不回來奔喪,是因為,他不讓我回來,當年我要離開沈家時,他曾在沈家祠堂訓我,跟我說,走了就不要回來了,讓我永遠也不要回頭,沈家與洛陽都將成為我的過去,以後的路就是我新的人生,與過去無糾……”


  她說著便紅了眼圈,“不管父親信不信我,我知道,他始終是懂我的……”


  其實蘇嘉寧並不很明白她說的,當時個人心境,真也誰都難懂,“可女兒疑惑的是,當年母親何來的決心拋卻這榮華與父親私奔?那時父親前途縹緲,母親怎麽就那麽相信父親呢?而且是多年如一?”


  沈嵐熙隻道:“因為我不隻是相信他,更是相信自己。我自己選擇的夫君,我就絕不會讓他負了我自己的期許,我信我夫必成宏業,也信我終不負己。”


  沈嵐熙終究是沒再踏入沈家大門,母女繼續往前走,她挽著女兒的手,柔聲道:“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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