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盧遠澤趕到工部時,裏麵已經炸開了鍋,從上到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雖說失火之事他們不負主要責任,但歸根結底最為難的還是工部之人。
正如陳景行所言,若能在來年三月建成廣和宮,讓新皇登基後的第一場祭天大典順利舉行,那便一切無事。
可是,這又怎麽可能呢?簡直天方夜譚。
工部尚書沈方奕也挨了右司丞的教訓,跟眾人一般心急如焚。雖說本部的工事眾多不止廣和宮這一項,但這最為重要,且是工部上下奮力多時的成果,就這樣毀於一旦,他真是痛心拔腦。
當然也不隻是這個原因,更讓他不安的是,就算廣和宮的工事是盧遠澤主持,他不負全責,可萬一皇上要怪罪,又怎會真的降罪於盧家人之一的盧遠澤呢?
到時候倒黴的恐怕還是他。
所以沈方奕心一橫,在眾人圍著盧遠澤吵嚷著的時候,裝作頭風病犯,跌倒在地,被送去救治,也借此告假脫身,把這爛攤子一股腦地丟給了盧遠澤。
於是盧遠澤就經曆了他這一生中最糟糕最狼狽的一天。
上午在工部前廷大堂上被部下吵了幾個時辰,到了午時,他給他們放假,讓工部郎中帶上下所有人到外麵酒樓中用午膳,他獨自留在官署中圖一時清淨。
盧遠澤去了工部後廷最偏僻的角落,進了空無一人的工事房。
今日這些參事的確也無事可幹了,早間梁正卿便讓他們先回去待命,此時偌大而清冷的工事房是最安靜的所在。
他在一個作圖工位前坐下,望著牆麵上的廣和宮圖紙,兀自失神,不覺困上眼眸,漸漸睡去,後來感覺到臉上有些許潤感而醒過來。
他睜眼,見蘇嘉寧的容顏近在咫尺。
她神情憂傷,目光中似有心疼,此時難得有些柔婉氣質,坐在自己身旁,手上拿著一方絲帕,見他睜眼便停住了動作。
他靠在椅子上,她微微俯身與他直麵相對,四目相接,兩人一時都無有聲息,就這樣對視了許久。
蘇嘉寧先動搖了,目光一顫,要遠離他,。
一把握住了她拿著絲帕的手腕,放到自己臉頰上依偎著,“嘉寧,原來你還沒離開……”
“是的,他們都走了,我不願走,因為我要等你……”
她此時含情脈脈蹙眉抿唇惹人憐,說道:“本打算去找你的,不想你先到這裏來了,還是這個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如此不修邊幅的,臉上髒髒的都沒顧得上清洗,昨夜你一定特別辛苦吧?真是為難你了。”她說著,用另一隻手,繼續給他擦拭麵頰。
他一直那樣看著她,眼裏有著莫名的笑意,或是因為疲倦,所以還笑得出來,注視著她道:“我多想騙騙自己……”
蘇嘉寧動作一頓:“你說什麽?”
他無奈地笑著,道:“我想騙自己,這樣的你才是最真實的你,我想騙自己,你現在還在這裏是隻為了安慰我……可是我明明又知道,不是的,你不是這樣的,你絕對不會為了我……”
蘇嘉寧心顫了一下,掙開他的手,與他不複親密,而是低頭咬唇,似有委屈,道:“不管你怎樣認為,反正我在此等你也隻是為了跟你說聲告辭,以後我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你要離開工部?”盧遠澤有些訝然,坐起身來。
她轉頭望向牆上的圖樣畫幅,還有前麵她親手搭建的模型,轉頭時,雙目中果真有淚光盈盈,道:“是的,廣和宮被焚毀,我留在這裏還有何用?”
盧遠澤雙手摁住她的肩,搖頭道:“不!不!嘉寧,這正是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是工部最需要你的時候!隻有你才能幫我重建廣和宮!你不可以走!”
“難道你沒聽相國說起我們顧家什麽嗎?”她問道。
“發生了什麽?”
“我父親去湖邊垂釣與殷大夫偶遇,受殷大夫相激,一時糊塗說起了你我兩家的私怨,父親是逞一時口舌便道自己如何怨恨你們盧家,卻沒想到,殷大夫把父親的一時氣話添油加醋捅到相國麵前,於是你父親恨毒了我們顧家,昨日白天甚至親自登門與父親對峙!說絕不放過我們啊!你是了解你父親的,而如今我們顧家人活如螻蟻般艱難,他要對付我們還不是輕而易舉?遠澤,我是自身難保,怎還可能冒險為工部之事出力?”她聲聲悲切,如此傾訴。
盧遠澤就此了解了內情,料想是因為昨日他歸家晚,又突發大事,故而沒來得及聽盧遠植說起這些。
他聽蘇嘉寧說完,便垂麵深思了會兒,然後抬頭堅定道:“沒事,不用擔心,嘉寧,我保你們顧家!”
“隻要你能留在這裏幫我解決眼下難題,我必不會讓父親損傷你們顧家分毫!”
……
殷濟恒早間見過盧遠植,向他承諾會約束禦史們,除此之外,這一來二往的,他也與盧遠植走近了不少,幾乎是默認他殷家是與盧家站在一邊的。
當晚,顧府閉門之後,已是更深之時,忽有人扣門。
扣了許久之後,唐伯方聽見聲響,趕來開門,隻見來人乘著單駕馬車,車篷上罩著深色粗製篷布,自身身著玄色衣衫,總之於這晚間趕路,絲毫不引人注目。
唐伯詢問來人身份姓氏,那人遞上名帖,上書:“禦史大夫?殷濟恒”。
正準備上榻歇息的顧清玄知道他來,莫名其妙,心中尚有怨氣,披上外衣就直接踱步去了正堂。
顧清玄麵色鐵青,而殷濟恒卻滿麵悅然。
他一看見顧清玄便附禮彎腰而鞠,笑意爽朗,道:“賢弟那日所贈的鱸魚果真鮮美無比,老夫今晚是特來向顧賢弟致謝的。”
顧清玄不發一言,也不看他,隻背手而立,神情冷漠。
殷濟恒又說了幾句,見他還是那樣,就玩味地嘀咕了一句:“顧賢弟為何不理會老夫?這豈是待客之道啊?顧家人漁獵之法與旁人不同,莫非這待客之道也特別?”
顧清玄氣從鼻孔出,冷哼了幾下,閉眼就是不看他,扭頭嘟囔道:“並非顧某失禮,在大夫麵前一言不發隻是因為顧某擔心自己又說出什麽不慎之言,讓大夫給傳出去。”
這嘲諷之意滿滿,殷濟恒聽了卻不生氣,疏闊笑道:“若老夫不傳出去,又怎知顧賢弟會全心與我殷家合盟?不要怪老夫,老夫這下是過絕了,但結果還是不錯。”
“這麽說,殷大夫是為了絕我退路?到底還是不信顧某。”其實從他今晚看到殷濟恒的第一眼起,就猜出了他的真實用意。
原來他竟謹慎多疑至此,再三試探,斷絕退路,才能做出抉擇。
“是不信啊,是因為實在不敢信,但是今日老夫確是信了……廣和宮一把大火一夜焚毀,顧賢弟真是大手筆啊!顧家人果然夠狠絕啊!真是虎狼之輩也!”
顧清玄聳肩笑笑,不置可否,隻問他:“殷大夫可知,虎狼之輩,不為其友,必為其虜?”
二人直麵,目光相接,顧清玄漸漸走近,語音轉冷,道:“狼群向你發出邀請之時,最好不要拒絕,不然就必成其獵物,殷大夫,你是選擇入狼群,還是選擇做獵物?”
殷濟恒豪氣擺袖,附禮,回道:“至高權位,願與顧氏共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