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真是荒唐!荒誕!荒謬絕倫啊!”陳景行拍桌而起,繞到前麵,拿起供詞往盧遠澤懷裏一揣,斥道:“盧侍郎!盧公子!盧大人!看看這供詞!你能給朕作何解釋?”
盧遠澤快速掃了一眼紙上供詞,再次拜倒:“陛下英明!臣知罪!”
陳景行道:“你承認是你暗使那三人進宮咯?”
“是。”
“你為什麽要派人溜進宮悄悄把廣和宮廢墟中埋的屍體運走?是不是想對朕隱瞞什麽?”
“回稟陛下,臣是幾日前偶然發現那兩具屍體……”
盧遠澤剛要回話,卻見盧遠植示意他停下,接著道:“陛下,容老臣稟奏,小兒如此做法的確大失妥當,然而並非有意欺君,要說隱瞞,小兒並不是想對陛下隱瞞,而是想瞞過天下人!畢竟那兩個行齷齪之事的宮人陳屍祭天寶殿內,實在是玷汙神祗,有辱皇家體麵!小兒也是顧及這一點才出此下策,想先轉移屍體,瞞過他人耳目,再稟奏陛下,誰想現在弄成這般情勢,實在罪過!請陛下責罰!”
聽了盧遠植一番辯護之言,陳景行怒氣消了一些,問道:“相國在這之前就知曉內情?”
他回道:“不,小兒為防泄密沒有對任何人透露此事,連老臣在事發之前都不曾知曉。”
陳景行轉過身去,點點頭:“的確,這事實在不光彩,若盧侍郎的確是為避他人口舌,而不是別有所圖,倒也情有可原。”
盧遠澤鬆了一口氣,拜首:“陛下英明,謝陛下寬宥,微臣一片忠心,絕無他想!”
後麵的魏坤與少尉心裏卻緊了起來,料想這盧遠植父子是皇親國戚,看這情形恐怕罪責是落不到他們頭上了,恐怕還是得自己頂罪,兩人暗自對視一眼,皆在心中叫苦。
陳景行讓盧家父子起身,看向盧遠澤,沉吟道:“然而此事已經泄露,必遭流言猜疑,恐怕祭天寶殿得另外選址了……”
“不!”盧遠澤差點失穩,語氣一激,被盧遠植瞪了一眼,連忙收住,恭敬道:“啟稟陛下,如今廣和宮的位置是欽天鑒曆時三個月才測出選定的,恐怕難再找出更好的方位,且會誤了明年的祭天大典,其實不用大費周章再重新選址……”
“可是這寶殿工事曆遭禍患,恐怕不吉吧?”陳景行顧慮道。
盧遠植道:“陛下,小兒之意是,寶殿雖曆遭禍患,但都是人為,與天數無有衝突。正如修道成佛,都得先曆劫數,或是天災或是人禍,祭天寶殿乃大齊古往今來第一神跡,這鑄就過程絕不會事事平順,與其重新選址從頭再來,不如升殿為壇,即可祈天祈福,亦可鎮地消災,神壇建成,神明庇護,定能保大齊千秋萬代國泰民安!”
“升殿為壇?何解?”陳景行有了興致,問道。
於是盧遠澤就將改建神壇的事詳細地稟奏了,增添眾多修飾溢美之詞,父子兩人一唱一和一派慷慨之態。
陳景行聽完果然十分讚賞,當場允準了這個方略,並為神壇賜名為“天一神壇”,寓意天人合一,天地為一,天下第一。
說完此事,陳景行高興過後,想起廣和宮之事怎麽說都太過蹊蹺,就跟他們議論起案情。
盧遠澤看了一下旁邊的刑部侍郎魏琛,回道:“啟稟陛下,之前刑部定案,那一對宮人偷情殺人縱火,致使廣和宮被毀,而現在已確實他們是死在廣和宮大火中的,所以之前的刑部定案並不成立,縱火行凶的必然另有其人!”
陳景行當即詰責刑部不明察案情而草草定案,一氣之下就降旨罷免了刑部侍郎的官位。
此時已經跪到雙腿發軟的魏坤,隻好拜倒磕頭認懲:“謝主隆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他被叉出去的時候向少尉拋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老兄,好自珍重吧。
果不其然,處理完刑部,就輪到了負責守衛皇宮的禦林軍,如今禦林軍最高級由晉軒王兼領,此事又與他無涉,自然怪不到他頭上,倒黴的隻有少尉。
少尉啟奏,他今夜派人捉拿闖宮者的時候,為了打開廣和宮工址的通行門,拿出通行門的鑰匙,就發現兩把鑰匙是不不一樣的。
原來之前建工時,由禦林軍把守通行門,他們每日都會將鑰匙交到少尉這裏,而少尉還另有一把鑰匙,而今一對比卻發現之前禦林軍交給他的鑰匙不對,已被人掉包。
那幾個負責看守通行門的禦林軍自然嫌疑最大,他最為懷疑的是當時的守衛之一,而今已經失蹤的楊立孝。
即使他啟奏了這事,也沒能免罪,反而讓陳景行更氣,直接罷了他的職位,降為普通禦林軍,專門負責看守即將要改建的天一神壇。
“說完罰的,就來說說賞的吧,歸根結底,盧卿是有功的,若天一神壇建成,又是大功,應當賞賜。”陳景行對盧遠澤道。
盧家父子心中暗喜,不想能夠這樣化過為功,本是大禍事卻變成了好事,兩人跪下準備受賞。
此時門外忽來傳一聲,打斷了陳景行的話:“不可!陛下!盧侍郎有過,不應受賞!應當懲罰!”
他們訝然回頭,卻見皇後盧遠曄匆匆進入禦書房來,在陳景行麵前跪下拜倒:“請陛下恕臣妾失禮!”
陳景行扶她起身,疼惜道:“皇後怎麽來了?夜深之時不好好休息,你的病怎麽能好呢?看你憔悴之態,朕實在痛心啊。切莫擔憂,朕不是要處罰你弟弟,他立了大功,朕要嘉獎他呢。”
盧遠曄雙手平舉到眉心,恭敬持禮,道:“不,陛下,承蒙陛下錯愛,臣妾與家父幼弟感恩不盡,但是臣妾已得知此事內情,派人闖宮移屍,隱瞞聖聽,就算本意為皇室著想,而此舉是大有不妥,遠澤行事輕躁,有失君臣之禮,請陛下降罪責罰!臣妾身為其姐,甘與之同懲!”她再次跪下請罪。
盧遠澤這才反應過來,背脊一涼,拜倒叩首:“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陳景行擰眉看著這一家人,攜盧遠曄的手,讓她起身:“皇後言重了,遠澤年輕,浮躁一些也是自然,要連你一齊懲罰太過了,不過皇後倒是提醒了朕,的確應該賞罰分明些,這樣,念其功,賜南海珍珠十斛,青玉珠冠一頂,黃金百兩,懲其冒失之過,責廷杖二十,罰俸三月。”
盧家父子伏地磕頭:“陛下英明!謝主隆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黎明之時,蘇嘉寧出了房門,自進工部後,她每日都是最早起的一個,何況這一夜她其實未曾合眼,洗漱收拾完,天還未完全放亮,她往前院走去,卻見前麵書房裏有未燃盡的寥寥燭光,料想顧清玄也是徹夜未眠。
她走向書房,推門進去,見顧清玄獨自在內翻閱棋譜,“父親……”
顧清玄見她來,抬頭道:“嘉寧啊,今日是休沐之期,你怎麽不多睡會兒?”
她道:“反正也睡不著,就起了,倒是父親,怎麽沒睡?天都快亮了,父親還是去躺會兒吧。”
他繼續翻動紙張:“無妨,我在等那邊的消息。”
蘇嘉寧了然,這時聽到大門的方向傳來敲門聲,她一笑:“也真是巧了,父親你看這消息不是來了嗎?待我去收信。”
她說完快步走向府門,到了前院卻看到顧清桓往裏走著,敲門之人已經離開了,送來的信正在他手上,他一邊走,一邊借微弱的天光看著信。
“清桓,可是那邊來的消息?”蘇嘉寧迎麵走上去問道。
顧清桓讀完了信,抬頭時一臉大失所望的神情,“嗯……”
“怎麽說?”
他道:“確實如事前所料,盧遠澤派人進宮移屍的事情敗露了,但是……但是皇上並沒有重責於他,隻是罷免了刑部和禦林軍少尉,盧家父子巧言令色以功掩過,非但沒有受懲罰,還受皇上褒獎……”
“這皇上也是夠昏庸的!”蘇嘉寧難免置氣,怨了一聲,不過想想也就看開了,寬慰顧清桓道:“算了,也沒什麽,要皇上現在懲辦他們盧家人本就不太現實,隻要能借此事讓禦史台纏上盧家就好,那麽多人眼睛都盯著他們,其中對錯誰都心知肚明,盧家人越是沒有受罰,越是囂張,就越能激起他人怨氣,一個昏君,一家權臣,百官的口誅筆伐都有得他們受的。”
“不……”顧清桓神色愈加落寞,搖頭道:“在受賞的同時,盧遠澤還是受了處罰的,挨了廷杖又被罰俸,算是堵住了禦史們的嘴……且是皇後諫言的……”
他們走到了書房門口,蘇嘉寧聽他說到這,訝然失笑了一下,搖頭道:“原來是曄姐姐,嗬,真是可笑,盧家最聰明的竟然還是這個被強迫嫁入皇家的大女兒……”
盧遠曄比盧遠澤年長兩歲,也是與顧家姐弟從小相識,兩家人來往頻頻之時,兩家的大女兒也有了交情,不論其他,蘇嘉寧是真心欣賞盧遠曄的,盧遠曄過去待蘇嘉寧可比她妹妹盧遠思的態度好許多,幼時常與她姐妹相稱,事到如今,蘇嘉寧都不願將對盧家的恨怨牽及到她身上。
三顧早間談論過昨夜宮中事之後,也都沒有再為這事與願違而掛心了,此路多舛,豈會事事順心?好在給盧家找了麻煩,盧遠植一時半會兒不會加害顧家,他們三人就趁此時暗中謀事,一計不成,自然另有打算。
……
相國府內,盧家父子在四更天歸家,全家人也是眼不交睫等他們到那個時候。盧遠澤挨了廷杖,負傷而歸,被盧遠植扶著進家門,立即驚動全府上下,隻有盧遠承不屑旁觀。
黃夫人見兒子傷成這個模樣心疼之至,上下張羅著為他療傷醫治,大夫都請來了一堆,還不準他有意見。全家人慌慌亂亂的,反倒是他安慰他們。
盧遠澤伏在靠塌上,看家人為自己忙亂,心有不安,卻也無法,好不容易勸動雙親回屋歇息去,妹妹又來了。
盧遠思看他疼得麵無血色,寒天中額頭上都有汗珠,一下就急哭了,“長姐怎麽能那麽狠心?還真讓陛下責罰大哥啊!二十廷杖啊,怎能受得了?下回我進宮見長姐,一定要問問她……”
盧遠澤擺擺手:“傻妹妹,長姐這是為了護我才讓陛下懲罰我的,不然更有大麻煩……你以為姐姐真的忍心?她也是沒有辦法,她若不替我主動請罪,他人必不會放過我,到時候群臣進諫甚至是彈劾,我要挨的絕對不止這二十廷杖……我挨打了,長姐也心疼,還沒出宮,她就讓禦醫給我配了許多藥送來了,她的苦心,我怎能不知?”
她明白過來,擦擦眼淚:“原來是這樣。長姐還是偏向家裏的。”
“這是自然,她入宮就是為了我們……”
盧遠澤無力地倒在靠塌上,眼神憂傷,沉吟道:“可苦了她自己,想姐姐出閣之前,剛烈英氣直逼男子,既熟讀詩書,又能騎馬射箭,時常狩獵遊園,還曾壯言恨不身為男子可上戰場入江湖,那般時日,何等自在開朗,而今卻時常鬱鬱寡歡,在深宮中不得自在,嫁的人雖是再尊貴不過的,但是所謂的母儀天下……說到底,不過是一座黃金的牢籠……”
盧遠思想著長姐昔日模樣,又回憶起盧遠曄當年跪求父親不要把她嫁進皇家的場景,她把自己關在宗祠裏關了七天七夜,最終還是拗不過父親,強拖病體披上最華美的嫁衣嫁進普天之下最為尊貴的人家。
盧遠思噙淚點頭:“是的,為了盧家,長姐犧牲太多了,你們都犧牲太多了……”
她抿唇看著盧遠澤,停頓了一會兒,猶疑地開口問:“大哥……放棄蘇嘉寧……是否也是你心中一痛?”
盧遠澤哽了一下,滯神許久,之後向妹妹承認:“怎能不心痛?妙人如斯,我卻深負於她,害了她一生……”
“我不是說愧疚。”她道:“大哥,除了內疚之外,你還是心裏有她,對不對?”
盧遠澤回答:“我不知道。”
“那便是有!”
盧遠思有些氣悶,急著勸他道:“大哥你不能這樣。昨天我就聽你的馬車夫說了,你還與蘇嘉寧有來往是吧?幾天前你還親自送她回家了?我都知道了。大哥,你不能再這樣了,愧疚也好眷戀也罷,你必須跟她斷得徹徹底底的,這樣藕斷絲連遲早會惹禍上身!你要想著,你現在已經娶了郡主了!這可不是一般女子,容得你三心二意,若被她知道你跟蘇嘉寧的事,那就大事不妙了!”
盧遠思勸著他,他也沒法說明什麽,就隻能暫且敷衍保證。
他們兄妹不知道的事,這一番對話已經被他們最想隱瞞的人聽到了。
成碩郡主來給盧遠澤送粥,聽了他們的話之後,並沒有直接推門進去與盧遠澤理論,而是轉身走了,將親手做的粥隨意丟棄在石桌上,獨自回房,隻作一切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