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黎明之時,蘇嘉寧出了房門,自進工部後,她每日都是最早起的一個,何況這一夜她其實未曾合眼,洗漱收拾完,天還未完全放亮,她往前院走去,卻見前麵書房裏有未燃盡的寥寥燭光,料想蘇清玄也是徹夜未眠。


  她走向書房,推門進去,見蘇清玄獨自在內翻閱棋譜,“父親……”


  蘇清玄見她來,抬頭道:“嘉寧啊,今日是休沐之期,你怎麽不多睡會兒?”


  她道:“反正也睡不著,就起了,倒是父親,怎麽沒睡?天都快亮了,父親還是去躺會兒吧。”


  他繼續翻動紙張:“無妨,我在等那邊的消息。”


  蘇嘉寧了然,這時聽到大門的方向傳來敲門聲,她一笑:“也真是巧了,父親你看這消息不是來了嗎?待我去收信。”


  她說完快步走向府門,到了前院卻看到蘇清桓往裏走著,敲門之人已經離開了,送來的信正在他手上,他一邊走,一邊借微弱的天光看著信。


  “清桓,可是那邊來的消息?”蘇嘉寧迎麵走上去問道。


  蘇清桓讀完了信,抬頭時一臉大失所望的神情,“嗯……”


  “怎麽說?”


  他道:“確實如事前所料,盧遠澤派人進宮移屍的事情敗露了,但是……但是皇上並沒有重責於他,隻是罷免了刑部和禦林軍少尉,盧家父子巧言令色以功掩過,非但沒有受懲罰,還受皇上褒獎……”


  “這皇上也是夠昏庸的!”蘇嘉寧難免置氣,怨了一聲,不過想想也就看開了,寬慰蘇清桓道:“算了,也沒什麽,要皇上現在懲辦他們盧家人本就不太現實,隻要能借此事讓禦史台纏上盧家就好,那麽多人眼睛都盯著他們,其中對錯誰都心知肚明,盧家人越是沒有受罰,越是囂張,就越能激起他人怨氣,一個昏君,一家權臣,百官的口誅筆伐都有得他們受的。”


  “不……”蘇清桓神色愈加落寞,搖頭道:“在受賞的同時,盧遠澤還是受了處罰的,挨了廷杖又被罰俸,算是堵住了禦史們的嘴……且是皇後諫言的……”


  他們走到了書房門口,蘇嘉寧聽他說到這,訝然失笑了一下,搖頭道:“原來是曄姐姐,嗬,真是可笑,盧家最聰明的竟然還是這個被強迫嫁入皇家的大女兒……”


  盧遠曄比盧遠澤年長兩歲,也是與蘇家姐弟從小相識,兩家人來往頻頻之時,兩家的大女兒也有了交情,不論其他,蘇嘉寧是真心欣賞盧遠曄的,盧遠曄過去待蘇嘉寧可比她妹妹盧遠思的態度好許多,幼時常與她姐妹相稱,事到如今,蘇嘉寧都不願將對盧家的恨怨牽及到她身上。


  三顧早間談論過昨夜宮中事之後,也都沒有再為這事與願違而掛心了,此路多舛,豈會事事順心?好在給盧家找了麻煩,盧遠植一時半會兒不會加害蘇家,他們三人就趁此時暗中謀事,一計不成,自然另有打算。


  ……


  相國府內,盧家父子在四更天歸家,全家人也是眼不交睫等他們到那個時候。盧遠澤挨了廷杖,負傷而歸,被盧遠植扶著進家門,立即驚動全府上下,隻有盧遠承不屑旁觀。


  黃夫人見兒子傷成這個模樣心疼之至,上下張羅著為他療傷醫治,大夫都請來了一堆,還不準他有意見。全家人慌慌亂亂的,反倒是他安慰他們。


  盧遠澤伏在靠塌上,看家人為自己忙亂,心有不安,卻也無法,好不容易勸動雙親回屋歇息去,妹妹又來了。


  盧遠思看他疼得麵無血色,寒天中額頭上都有汗珠,一下就急哭了,“長姐怎麽能那麽狠心?還真讓陛下責罰大哥啊!二十廷杖啊,怎能受得了?下回我進宮見長姐,一定要問問她……”


  盧遠澤擺擺手:“傻妹妹,長姐這是為了護我才讓陛下懲罰我的,不然更有大麻煩……你以為姐姐真的忍心?她也是沒有辦法,她若不替我主動請罪,他人必不會放過我,到時候群臣進諫甚至是彈劾,我要挨的絕對不止這二十廷杖……我挨打了,長姐也心疼,還沒出宮,她就讓禦醫給我配了許多藥送來了,她的苦心,我怎能不知?”


  她明白過來,擦擦眼淚:“原來是這樣。長姐還是偏向家裏的。”


  “這是自然,她入宮就是為了我們……”


  盧遠澤無力地倒在靠塌上,眼神憂傷,沉吟道:“可苦了她自己,想姐姐出閣之前,剛烈英氣直逼男子,既熟讀詩書,又能騎馬射箭,時常狩獵遊園,還曾壯言恨不身為男子可上戰場入江湖,那般時日,何等自在開朗,而今卻時常鬱鬱寡歡,在深宮中不得自在,嫁的人雖是再尊貴不過的,但是所謂的母儀天下……說到底,不過是一座黃金的牢籠……”


  盧遠思想著長姐昔日模樣,又回憶起盧遠曄當年跪求父親不要把她嫁進皇家的場景,她把自己關在宗祠裏關了七天七夜,最終還是拗不過父親,強拖病體披上最華美的嫁衣嫁進普天之下最為尊貴的人家。


  盧遠思噙淚點頭:“是的,為了盧家,長姐犧牲太多了,你們都犧牲太多了……”


  她抿唇看著盧遠澤,停頓了一會兒,猶疑地開口問:“大哥……放棄蘇嘉寧……是否也是你心中一痛?”


  盧遠澤哽了一下,滯神許久,之後向妹妹承認:“怎能不心痛?妙人如斯,我卻深負於她,害了她一生……”


  “我不是說愧疚。”她道:“大哥,除了內疚之外,你還是心裏有她,對不對?”


  盧遠澤回答:“我不知道。”


  “那便是有!”


  盧遠思有些氣悶,急著勸他道:“大哥你不能這樣。昨天我就聽你的馬車夫說了,你還與蘇嘉寧有來往是吧?幾天前你還親自送她回家了?我都知道了。大哥,你不能再這樣了,愧疚也好眷戀也罷,你必須跟她斷得徹徹底底的,這樣藕斷絲連遲早會惹禍上身!你要想著,你現在已經娶了郡主了!這可不是一般女子,容得你三心二意,若被她知道你跟蘇嘉寧的事,那就大事不妙了!”


  盧遠思勸著他,他也沒法說明什麽,就隻能暫且敷衍保證。


  他們兄妹不知道的事,這一番對話已經被他們最想隱瞞的人聽到了。


  成碩郡主來給盧遠澤送粥,聽了他們的話之後,並沒有直接推門進去與盧遠澤理論,而是轉身走了,將親手做的粥隨意丟棄在石桌上,獨自回房,隻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朝堂上有盧遠植鎮著,盧遠澤告假在家養傷,不過他沒有就此暫停公事,畢竟現在工部得加緊修築神壇,一時半刻都不能耽誤了。


  蘇嘉寧已經答應盧遠澤盡早畫出天一神壇的建築圖樣,在此之前,他即使在家,也會與本部人見麵或通信,為他們安排各項事宜,主持日常公事。


  盧遠澤如此上心,盧遠植也都看在眼裏,在那事發的第二天他甚至在散朝後獨自去了廣和宮工址。


  那裏已有眾多禦林軍把守,包括被貶的原禦林軍少尉韓沉。盧遠植見到他,假意安撫了一番,讓他暫且忍耐,等皇上氣消了,就會幫他說好話讓他官複原職。韓沉被他說得高興,又忘了到底是因為什麽才落得如此地步,隻顧著迎奉討好盧遠植。


  盧遠植在雜亂的工址上,看到了那條大犬,就是致使盧遠澤計劃敗露的“罪魁禍首”。


  那條大犬有一人之高,模樣凶悍,皮毛光亮,卻不輕易發出吠聲,白日隻臥在牆角處,被拴在殿門前的石柱上,也未有狂躁之態,自若泰然,不懼生人。


  盧遠植指指大犬,向韓沉循問道:“就是那條狗害得我兒挨廷杖,害得韓大人你被貶官的?”


  韓沉瞪了一眼那大犬,那大犬好像能感覺到似的,立即抬起了頭,目露凶光,給他瞪了回去。韓沉心裏有些發虛,回道:“是的,就是這畜生!”


  盧遠植又問:“老夫之前未曾聽說過禦林軍有用大犬看守或巡視宮室的呀,這狗是什麽時候弄來的?誰弄來的?”


  韓沉想著就來氣,跺了跺腳,道:“誒!本來這不是卑職好議論的,但實在是氣人!好巧不巧的,剛好是盧侍郎派人潛進來的前一日,聽說是禦史大夫殷大夫跟皇上建議的,皇上好像是有說禦林軍人手不夠什麽的,然後殷大夫就給皇上薦了這條大犬,這狗的確特別有靈性,會認人,最適合看守家門……這不?相國你看這狗現在是無聲無息的,當晚那三人潛進來時,這狗的叫聲可比打雷還響,這不,它一“上任”就立下大功了……”


  在廣和宮工址上走過一遭之後,盧遠植受召進禦書房麵聖,陳景行是在早朝上被人吵得煩了,就直接把問題丟給盧遠植:“刑部尚書被罷免到現在尚未有人選補上,刑部侍郎又被罷免了,這廣和宮被燒的案子還未查明真相呢,朕又能著誰人去辦?百官都吵了一早上了,相國你也是知道的,那朕就問你,相國你覺得誰來繼任刑部侍郎之職最好?”


  盧遠植不假思索地叩首回道:“陛下,老臣舉薦禦史大夫殷濟恒之子,現刑部郎中殷齊修,繼任刑部侍郎一職!”


  ……


  蘇嘉寧完成了天一神壇的圖樣,欲去與盧遠澤商議一番,可盧遠澤不出府門,她又難以請見,一時無著。


  又到休沐之期,她帶著圖樣去往相國府,想讓相國府後門的侍衛暗暗給盧遠澤遞個口信,好讓她得以見他。


  路過距離相國府的不遠的大街時,唐伯想起府中茶葉等物品將盡,就暫且把車停在路邊,他與莫離去采買物品,蘇嘉寧在車中稍作等候。


  已過了趕集的時辰,街市上不似早間那般攘攘,她坐在車內聽到前方傳來哄鬧的聲響,好似有人在追趕打鬧。


  正想掀開篷簾探望一眼,誰想馬車門被人突然推開,一個陌生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鑽了進來,她受驚要喊,被那人一手捂住嘴巴。


  那人伸指放在唇邊作噤聲狀,一臉可憐的表情,示意哀求她不要出聲為她作掩護。


  蘇嘉寧見這人眉目明晰,薄唇若丹,眼眸淨亮,動作恣意且身量瘦小,不像有歹心之人,就鎮靜下來,點點頭示意自己不會聲張,這人才捂她嘴的手,小心翼翼地縮在車裏。


  蘇嘉寧認得,這人穿的是盧府的下人衣衫,料想他是相國府的人,疑惑起來,伸手撩開車簾,看不遠處正往這邊追來的那群人,也分明是相國府的人,其中還有盧家的前苑管事。


  那人見蘇嘉寧掀簾,以為她要聲張出去,連忙握著她的胳膊把她往車裏拉,蘇嘉寧擺擺手,回頭道:“你藏好便是,放心,我不會害你。”


  那人安了心,明燦一笑,有些羞澀地看著蘇嘉寧,安坐在車裏。


  蘇嘉寧下車,往前走了幾步,攔住盧家前苑管事問道:“黃管事在追趕何人?”


  黃管事認得她,便一麵四處張望一麵回道:“府中一個不安分的下人,偷了東西,我等要捉拿他去送交官府,這小偷竟跑了!顧小姐方才可有見到?”


  “追拿小偷何須管事親自出馬?黃管事你也一把年紀了,何苦勞累?讓他們捉去便是。對了,說到盧府下人模樣的人,方才我好似見過一個,慌慌張張地往那邊跑過去了,不知是不是你們在追的人。”


  她隨便指了一個方向,黃管事信了,連忙帶人追去。


  蘇嘉寧又回到車裏,對那人道:“他們被我支走了,你不用害怕。”


  那人長舒一口氣,雙手握住蘇嘉寧的手腕,笑道:“謝謝姐姐幫我,小……小生感激不盡。”


  蘇嘉寧道:“還小生小生的,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分明是小女子。”


  她不肯承認,叉著腰倔強道:“哪有?我就是男孩子啊!姐姐什麽眼神啊?”


  她眉眼一擠,故作豪邁,伸手將蘇嘉寧一把抵到車壁上,學登徒浪子壞笑著,勾起她的下巴,調戲道:“美妞,還不快給小爺笑一個?”


  蘇嘉寧被她這副樣子逗笑,見她強嘴不承認,便突然作勢伸手去拉她胸前衣襟。


  她反被嚇到,瞬間改了輕佻模樣,趕忙雙手抱臂護住自己,臉都紅了。


  “還說不是女子?”


  蘇嘉寧看她羞澀模樣,調笑道:“一個姑娘家扮成這樣被人追趕,必有隱情吧?方才那位管事大人說你偷了府中的東西,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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