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第二日,江弦歌一如前日,換裝扮作如意坊的掌櫃,親自與那些官員周旋,有條不紊地打理如意坊的生意。
她沒有歸家,江河川一心惦記女兒,時不時就悄悄來如意坊看她,也察覺鬱生不見了蹤影,起初時還以為他去料理別的生意了。
後來江弦歌告訴他,鬱生已幾日沒有露麵,沒有聲訊。他就派人查找,然而還是下落不明。
江弦歌按照原來的計劃,將荀高陽和黃正廷及多位盧遠植一黨的官員牽扯進如意坊的地下放貸生意中。他們都是賭慣了的人,贏利越多就越貪,逐步泥潭深陷。
蘇清玄給他們挖的坑越來越深,他們墜入其間尚不自知。
一到年底,皇城內官員走動頻繁,外地官員的贄敬賄賂源源不斷,荀黃等人不但在如意坊投錢放貸,還用贓款入資如意坊,意圖洗錢。
蘇清玄在家日日撥弄算籌,算來算去,他得出的一直是,不夠,不夠,這樣還不夠。
直到,臘月二十,江河川帶去消息,荀黃二人往如意坊各投了一百萬兩。
蘇清玄撥著算珠,給他們算了一筆賬,荀高陽,一品左司丞,一年俸祿是一千兩,黃正廷,二品戶部尚書,一年俸祿是八百兩,饒是任他們用幾輩子的俸祿,再算上幾輩子的貪汙受賄髒銀,都弄不出一百萬兩來。
果然,他們終是墜到坑底了——受高利所誘,經江弦歌勸說,荀高陽和黃正廷私相勾連,挪用國庫庫銀,趁年關大肆投錢放貸,貪圖暴利。
等江弦歌將荀黃二人投錢的字據送到蘇清玄麵前,他便知道,可以了,足夠了,這累累罪行夠他們死千回百回了。
最後,隻差致命一擊。
臘月二十五,荀高陽正埋頭在家盤算著剛到手的新一筆放貸收益——十萬兩銀子的時候,刑部侍郎及長安令尹帶人直入荀府,官兵將荀家團團包圍。
荀高陽聞訊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到正堂時,隻見刑部侍郎殷齊修持搜查令,正立堂上,一隊刑部官兵直闖荀家後院。
不過多時,那隊人便又回到前院,抬來了一具剛從土裏挖出來的腐爛屍體。
為首的刑部屬員肅然回命:“稟侍郎大人,果然在荀府後院挖出屍體,已經核驗,的確是失蹤的如意坊管事鬱生的屍體,仵作查驗,死者大概死於七天前,與證人所舉時間相符!”
荀高陽頓時如五雷轟頂,愕然失措,驚恐地看看白布腐爛的屍體,腿一軟猛然跪地,嘶聲喊道:“不!不!這屍體與我荀家沒有任何關係!”
殷齊修冷漠肅穆,審問他道:“荀司丞是說,你從未認識過如意坊的鬱生?”
荀高陽抖如篩糠,不斷搖頭:“不,我是見過他,我,我去如意坊時見過這位管事……前些天聽說他下落不明,我還納悶……可是,可是,怎想到他被人殺害,還埋在我家後院?殷大人明察啊!”
“埋在你家後院還跟你無關?好像有些說不過去吧?”
殷齊修諷了一句,接著正身正色道:“今日有人向刑部舉報,荀司丞在如意坊投錢放貸,與如意坊管事鬱生發生齟齬,因錢銀糾葛,於本月十八日晚將上門勒索的鬱生殺害,埋於荀府後院院牆下!”
他從袖中掏出一本賬本,扔到荀高陽麵前,道:“來貴府搜查之前,本官已去搜查過如意坊,找到這本賬冊,上麵荀司丞的名字可不少。如今人證物證俱在!請荀司丞去刑部接受審查!令尹大人已頒封鎖令,即刻封閉荀府,府中八十三口人盡數入獄待審!”
……
荀高陽矢口否認殺人罪行,百般詢問是誰誣蔑舉報他。
殷齊修以保護證人為名不肯透露。
他急著自證清白,然而就在當天,刑部徹查了如意坊賬目,搜查出荀黃等人放貸的簽字字據,霎時間,殺人之罪變得無足輕重。
放貸、貪汙、挪用國庫巨款……
一條條浮出水麵,一重重壓了下來,這滔天大罪一經查實,滿門抄斬就在眼前。
橫禍突至,荀高陽在刑部大牢內吐血三尺。
當天傍晚時,殷齊修照樣帶人包圍了黃府,捉拿黃正廷,黃府上下四十八口人全部下獄。黃正廷甚至還沒來得及到相國府向盧家求助,便身陷囹圇。
其他參與賭場放貸的官員也相繼被查。
荀黃的供詞直指如意坊的掌櫃“薑穀”,而薑穀已徹底消失。
眼見大罪難逃,荀高陽在獄中上書,檢舉殷濟恒私設賭場。
結果也是徒勞,殷濟恒對他所指最不能解,更何談與他們的事有什麽牽連?
得知荀高陽的檢舉之後,殷濟恒當即進宮在聖駕前為己澄清,但他更沒有忘了給自己邀功。
談及荀高陽供詞中所說親眼見到殷濟恒在如意坊現身,殷濟恒向皇上“坦白”,其實他一直在暗中調查荀黃等人,那次去賭場也是為了調查他們,本想取證彈劾他們參賭的罪狀,卻也未曾想他們所犯的竟是比參賭深重千倍萬倍的彌天大罪。
知道荀黃等人竟在國庫空虛之時挪用巨額庫銀,就已經雷霆大怒的陳景行自然不會信荀高陽等人的片麵之詞,且下旨讓禦史台參與到這場大案的審查中,集吏部、戶部、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五司共同徹查荀黃等人。
更深一層,這刀鋒,其實已是正衝盧遠植一眾朋黨。
盧遠植雖知荀黃等人有嗜賭劣行,卻從未想到他們會犯下如此大罪,這一切對盧家來說最為突然。
恰似一夜之間,長安城內風雲變色。
他始料未及,身旁梁柱便被折掉數根,轟然坍塌,挽救無望。
黃正廷事發之後,黃家人趕到相國府求助,如同一聲天雷劈到盧遠植眼前。
黃夫人苦苦哀求他救下黃正廷,然而他還有什麽對策可想?
盧遠植進宮去了,適逢殷濟恒殷齊修父子在聖駕前細數荀黃罪狀,陳景行將刑部呈上去罪證扔到盧遠植麵前。
確實了荀黃等人挪用國庫巨款的罪行之後,盧遠植當即拜倒,隻說了四個字。
罪有應得!
這樣還不夠,他出了宮之後就直接去了刑部大牢,當麵痛斥荀高陽與黃正廷。
眼見最後的救命稻草都已無望,黃正廷五內俱焚,大罵盧遠植,情急下威脅他,若不救自己,那盧遠植將失去整個戶部的支持。
盧遠植在大牢內仰天大笑:“當初沒有了蘇清玄,我能把你提到戶部尚書的位置上!沒有你!我照樣還有遠承!戶部依然被我盧氏捏在手裏!你以為你是誰?你隻不過是老夫手下的一顆棋子!你們都是!”
黃正廷目眥盡裂,抓著牢門大喊:“姐!姐!你都聽到了吧?姐!我們黃家存不了了!”
黃夫人從牢房走道的另一拐角處走出來,原來,她在盧遠植之前通關係進牢房看望娘家人,還沒跟黃正廷說上一句話,就聽說盧遠植進來了,不想被他知道自己濫用相國夫人的名義行事於是匿在一處,將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黃夫人走過來,走到自己親弟的麵前,拂手給了他一耳光,痛心道:“弟弟,我們黃家世代為官,父親,祖父,就算官至一品也從無貪賄,而你卻貪財失義,濫賭敗德!荒唐到在國庫空虛之時挪用巨款放貸!相國大人為國事夙夜憂思,殫精竭慮地為大齊開源節流,自減俸祿貼補軍用!你等為之臂膀不但不為相國大人分憂,還做出這等醜事!你有何顏麵求相國大人救你!”
黃正廷被她一番話震到啞口無言,含淚凝咽許久,“可是……姐姐……你也是黃家人啊……我一人死不足惜,可是黃家啊,幾代基業……都被我毀了……你怎忍心看到黃家滿門抄斬?”
黃夫人眼中淚光乍現,頷首,道:“是的,我也是黃家人,你犯下大錯,牽連族人,又豈能少了我?”
“夫人……”盧遠植為夫人的深明大義感到欣慰,又隱隱擔心……
她轉過身,正對盧遠植,毅然道:“相國大人,今日我不求你枉法徇私救我娘家,從此刻起……你我夫妻緣分已盡,我將不再踏足相國府,黃家滿門抄斬之日,就是賤妾身死之時。”
“你也威脅我?”盧遠植震怒。
黃夫人神色決絕,搖頭道:“不,賤妾怎敢讓大人為難?今後,我已與你無糾,你又哪來威脅?”
“相國大人,我身死無妨,隻有一言忠告,權位雖重,而人情不可滅。你可以不徇私,但不能無情,我去後,還望你惦念骨肉親情,善待遠澤、遠思、遠承、遠曄……他們是你的兒女,不是為盧家謀權的棋子或籌碼。”
……
當夜,蘇家,書房內,三顧擺棋,輪番手談,棋桌旁放了一疊信紙,都是江家那邊傳來的消息情報。
蘇清玄與蘇嘉寧對弈時,蘇清桓側麵而坐,麵前攤開一大張圖紙,對照著剛送來的入獄獲罪名單,用朱砂筆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裏劃去一個又一個,盧遠植名下是一片鮮紅……
一局下來,蘇嘉寧慘敗,蘇清玄一麵數子,一麵道:“嘉寧,你分心了,不然哪能敗得這麽慘烈?”
蘇嘉寧恍神,目光無意間瞥了蘇清桓一眼,道:“是的……我一直忍不住想鬱生的事……”
蘇清桓停筆,有些無措地看向她:“姐姐……我嚇到你了可是?”
蘇嘉寧點頭:“就是無法想象……我文質彬彬的弟弟清桓,竟會動手殺人……”
她見蘇清桓目光淒然,撫了一下他的手掌,與他對視一眼:“但是我理解……清桓,我知道,若不是因為很過分的原因,你是不會這樣的做的。”
蘇清桓看她眼神,就明白她都知道了。
江弦歌前日完成了如意坊的布局,就換回女裝,讓“薑穀”徹底消失匿跡。
她回到了江月樓。蘇嘉寧從工部散值後就去看她,見她神采氣色,竟像變了一個人。
幾日前見她,她男子裝扮倒看不出什麽,這下換回女裝,讓蘇嘉寧忽然感覺,之前見到的“薑穀”,是她逼著自己強撐意誌才裝下去的,而當使命完成,她就徹底顯露本心,毫無生氣。
她們從小一起長大,不是姐妹,而勝似姐妹,她怎能看不出,這個弦歌不是她的弦歌了?
原來的弦歌雖然安靜,但有一顆活潑的心,就像一條冰麵下的鯉魚,她是不易接近的,卻是鮮活的,是熱情的,她以前雖然溫柔內斂,但總對外界充滿好奇。
不是她眼前的模樣。
所以她堅持在江月樓住下,當夜與江弦歌同床而眠。
姐妹間,向來有一些調皮的小舉動,從小到大兩人這種遊戲也沒少玩,在床上互相調弄,江弦歌一向比蘇嘉寧還主動。
但這一晚,當蘇嘉寧的手掌滑到她的腰際,想撓她逗她笑的時候,卻明顯感覺到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就像受驚的魚兒擺尾消失在水中,那是出自本能的抗拒。
蘇嘉寧被嚇到了,連忙收回手,在昏暗中撐起身來,側身看江弦歌,一手安撫地從她頭上秀發間慢慢撫到她的下顎,柔聲問她:“弦歌,你怎麽了?”
江弦歌當即縮進她的懷裏,抱著她痛哭起來,將一切都告訴了她的嘉寧。
那時候蘇嘉寧才知道,前幾日蘇清桓告訴她自己殺了鬱生,並不是因為他說的鬱生酒後侮辱自己,他醉酒衝動就對鬱生下了殺手。
而是因為江弦歌。
唯一不知道這個原因的蘇清玄,卻知道一些其他的。
就是……
“父親,無論清桓殺不殺他,鬱生都必死,是不是?”
蘇嘉寧轉頭,問正在拾棋的他。
蘇清玄手頓了一下,接著把最後一刻黑子放進棋盒裏,“是,在這整個計劃中,他是必死,隻是原來依我所想,沒有這麽快而已。”
“父親……原來,你早就想好了,事成之後殺害鬱生,陷害荀黃等人,以揭起他們的罪行……難怪那夜,你都沒有怪我殺人……還那麽幹脆地決定把鬱生弄進荀府埋了……現在想想,當時真是出奇得順利……把屍體丟進荀府後院,再翻牆進去,竟然完全沒有被人發現……”蘇清桓失神地回想道。
蘇清玄揣手而坐,目光幽幽,點頭:“是。因為我本來就是這樣計劃的,所以起先就在荀府安排了人,把荀府摸得清清楚楚,今日才有人以荀府家仆的名義去刑部舉報,這一切本就應當這樣發生……我原先還在愁,怎麽解決鬱生,甚至猶豫要不要滅他的口……沒想到,是你幫父親解決了這個難題。隻是……對不起你江伯父啊……”
他看向旁邊帶有淚跡的情報信紙,“鬱生是他一手養大的,他沒有兒子,我知道,他是想把這個小夥子培養出來,誰想……是我對不起他,我們蘇家終是欠他們父女的……所以,清桓,嘉寧,你們要始終把你們江伯父當父親來孝敬,清桓,你要加倍地對弦歌好啊。”
姐弟二人各有所思,一齊點頭:“是,父親。”
該蘇清桓與他對弈了,他在空棋盤上落子,垂目低吟:“這樣……若河川知道了我原本打算……而恨我時,好歹有你們能幫父親贖一些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