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過去的感覺又浮上心頭,那些畫麵,都是誘惑,讓她難以抵抗……
不,這不是極樂,這是愚蠢的欲望,這是萬劫不複的地獄,這是她所有痛苦之源!
她永遠無法忘卻過去的榻上交歡,更無法忘卻那一次次放縱所換來的傷痛,一生之痛!
所有欲念幾乎是一瞬間抽離了她的軀體,取而代之的是清醒的仇恨,她猛地推開盧遠澤,給了他一耳光。
也給了自己一耳光。
“我不能陪你瘋了。”
她慌亂地攏上衣服,下了公案,整理衣襟,拾起披風裹住自己的身體,打開侍郎廷的門,頭也不回地衝進寒風中……
蘇嘉寧沒有回家,她去了江月樓,從江月樓後門直接潛進江弦歌的屋子裏。
她此時需要換下身上沾上汙跡的衣服,需要清洗被肮髒欲念充斥的身體……
江弦歌沒有急著問她發生了什麽,先丫鬟給她準備了浴桶熱水,她囑咐親信的小廝去蘇府送口信,通曉蘇清玄今晚蘇嘉寧會留在江月樓過夜,不想蘇家人為蘇嘉寧擔心,也是考慮周全。
江弦歌將蘇嘉寧的官服外袍拿給丫鬟去浣洗晾幹,為她找出一套自己的衣服作換洗。她關了門,閨房中隻留她與蘇嘉寧,她捧著衣服繞到屏風後,放到衣架上,轉頭疑惑地看著浴桶中的蘇嘉寧。
熱氣氤氳中,花香若有若無,蘇嘉寧一絲不掛地浸在熱水中,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
“嘉寧……”江弦歌走向她,輕輕喚她的名。
但這聲音好像驚嚇到她了一樣,她一聞聲,隨即將整個人沉進水中。
江弦歌有些慌,在浴桶旁喊她,她許久不肯浮出水麵。
過了挺長一段時間,她終於從水中伸出頭來,仰麵喘息,每一聲的尾音都是極致的冰冷與痛苦。
“我總是做一個夢……夢到洛陽的牡丹花田……那麽美麗……忽然卻變成鋪天蓋地的一片猩紅……那是血的顏色……一片翻滾的血海……向我湧過來,將我吞噬……讓我窒息……不僅如此……那血海中還有千萬隻小手,不斷向我伸過來,掐著我的脖子……捶打我的腹部……讓我好痛……好痛……”
“每一次在夢中……我都覺得自己一定就那樣死去了……然而夢醒之後,我竟然還活著……依舊好痛……每一處都在痛……”
江弦歌站在她後麵,撫上她戰栗的肩頭,用手撥熱水幫她清洗肌膚,動作輕柔,撫慰她恐慌的心。
外麵隱隱約約飄蕩著管弦樂聲,音色悅耳,蓋過俗世喧嚷,忽而激昂,忽而明動,忽而緩緩……
是誰家擺宴?是誰舞在江月樓上?是誰奏響這一世長安?
這是誰家的姑娘,生得這般眉目如畫紅唇欲滴?這又是哪家的小姐,這般膚白若雪吐氣若絲?
是誰的青絲落到她布滿溫熱水珠的肩頭?是誰用細嫩的側臉緊貼她發寒的麵頰?是誰的纖纖玉手攪動流波親吻她的身軀?
是誰拭去她的淚水,在她耳邊呢喃……
“讓我陪著你,讓我安慰你,讓我幫你趕走這些恐懼……”
“救救我……”
這是誰?我是誰?今夕何夕?
莫要想,莫要思……
……
臘月二十九日晚,蘇清風的信送到蘇府,本來應該今日便到達長安,回來與家人一齊過上元節的他,在信上說,因為路上耽擱,恐怕是沒法在上元節前回家了。
清風都走了好幾個月了,是啊,明明才幾個月啊,為什麽感覺像好幾年那樣長?
罷了,不回來就不回來吧,這個節隻有自己和父親二弟一齊過了,她最牽掛的幼弟還飄蕩在外……
蘇清桓忙於春闈的事,到這個時候還沒有歸家,蘇嘉寧一個人先看了信,有些失落,便折起信,向父親的書房走去。
心裏一直想著清風,她都忘了此時有客來訪正與蘇清玄在書房交談,走到門外聽到殷濟恒的聲音,才反應過來,連忙駐足,打算離開。
偶然聽到殷濟恒問:“盧遠植倒幹脆,對荀黃等人一概不救,老夫聽說黃正廷在大牢裏威脅盧遠植,可奇怪的是,之前與盧遠植謀暗事最多的荀高陽卻一點都激憤,也沒求他搭救……”
“荀高陽往日隻是被貪婪衝昏了頭腦,其實在除錢財外的事上他還是看得相當清楚的,盧遠植的搭救已然無望,他不自取其辱,自甘認罪,倒是個明白人。”蘇清玄道。
殷濟恒低吟片刻,問:“嗯……荀高陽一撤,左司丞之位就空下了,顧賢弟,依你看老夫應當向陛下舉薦何人?”
蘇清玄卻先問他:“殷大夫知道荀高陽給盧遠植的最後遺言是什麽嗎?”
“這……老夫怎麽知道?”
他道:“可是顧某知道。”
“荀高陽在獄中吐血,刑部怕他在結案前死了,就請郎中給他看病,而他拜托郎中幫他暗中送了一張血書到相國府。血書我等是無眼親見了,但那郎中向顧某透露,那血書上隻寫了六個字,且是兩個人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那兩個名字中……有老夫?”
怎會沒有?
外麵的蘇嘉寧都能想到,從蘇清玄鼓動殷濟恒進諫取締官員福銀開始,就是在一步步地算計著他,將殷濟恒一點點地推到危險風口。
讓他進諫取締福銀,表麵上說是逼荀黃等人更沉迷於賭,好讓禦史台取得罪證彈劾他們,其實是讓他得罪官員,並且引他在如意坊出現,借他的門麵誘荀黃等人入局。
荀高陽大禍臨頭之時,定然會想起自己會墜入如意坊黑暗生意的誘因,就是殷濟恒在地下賭場露的那一麵。
而殷濟恒尚不知賭場放貸也是蘇清玄親手設的局,而自己就是最初的“餌”。
她暗自嘲笑,當初殷濟恒向盧遠植出賣蘇清玄,害得蘇家麵臨巨危,說是為了試探蘇家,後與蘇家結盟。
但其實他的真正居心誰知呢?他那一招,若是真把蘇家逼上絕路,那他正好可以結好盧遠植,而結果如是,他又有說辭,來與蘇家結盟。
如此周全算計,何其心狠?他以為蘇家人真的那麽好哄的?哪想到他們全都心知肚明。
蘇清玄設暗局時把他牽扯進來,是還他一擊。
他想左右逢源八麵玲瓏,他們偏不讓!
果然,屋內的蘇清玄回他道:“是的。”
殷濟恒驚道:“那他怎麽就能確定是老夫害了他?他為什麽會一口咬定如意坊與老夫有關?就因為老夫露了個麵?就因為殷家有酒樓叫如意酒樓?”
蘇清玄沉默一會兒,“或許就是呢?有什麽難想的?”
蘇嘉寧聽出,父親這是有些狡辯的意思了,心下也不由得生疑。
殷濟恒苦惱地歎了幾聲,“那還有一個名字是誰?”
她聽到蘇清玄撥弄棋子的聲音,雜音退去之後,他的聲音明晰:“董燁宏。”
“董燁宏?”殷濟恒疑惑道,“他怎會與他們的事有什麽關係?”
“這個顧某也同樣想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董燁宏並非盧遠植一黨,殷大夫你可以拉攏他,薦他做右司丞,他必為我等盟友……”
殷濟恒打斷他的話,冷哼一聲:“他本來就是顧賢弟你的盟友吧?”
這一語,讓房內房外之人皆訝然。
凝滯片刻後,蘇清玄沒有否認,他道:“無論如何,總是大夫的可用之人。”
殷濟恒的棋子重重落下,聲音略顯陰沉:“蘇清玄啊蘇清玄,你這一盤棋下得可真是夠玄的!”
……
不久之後,殷濟恒離開,蘇清玄恭敬地送他出去。
書房門開時,蘇嘉寧隱到轉角之後。
送走殷濟恒後,蘇清玄重返書房,卻見女兒赫然坐在他方才下棋的座位上,麵無表情地垂眼看著麵前的的棋盤。
“嘉寧?”他走進去,喚了喚她。
她倏忽抬頭,直視他。
那一霎間,他隻感覺一道極寒意的目光穿身而過,瞬時變天,兩人之間如被閃電擊破,驀地支離破碎。
“董燁宏?”
她絕厲的雙瞳轉而又溢滿淚光,血絲明顯,難以置信地瞪著蘇清玄,口中念著:“董燁宏?董燁宏!”
蘇清玄便知道蘇嘉寧都聽見了,他欲有所言,麵上浮現一種無奈,張張嘴又閉上,隻是點點頭。
再次得到他的默認,蘇嘉寧又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就像當初得知他們從小敬重的董伯父會與盧家勾結陷害蘇家時的感覺一樣,太過吃驚,太過離譜!
看著父親,她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但還是固執地想要從他口中得出不一樣的答案:“如果他一直都是父親的盟友……那當初陷害清桓又算怎麽回事?還是父親從一開始就知道?”
是時候揭開迷局了嗎?
他自問,無可知,但蘇嘉寧已經猜測至此,不說也已無法。
他在她對麵坐下,準備將一切向女兒坦白:“是,我一直都知道,因為從始至終這些事都在為父籌謀之內。”
“害得清桓差點被監禁終身功名無望,也都在父親的籌謀之內?”她迷茫了,什麽都想不通。
蘇清桓安撫地看她一眼,歎氣道:“嘉寧勿慌,且聽父親一一道來。父親怎會害清桓呢?當初隻是借清桓的科考給盧家盧家下局而已。先皇登基後,我早料到盧遠植不容我蘇家,接著幾番遭他打壓,正遇上清桓科考,那不是入仕的好時機,所以我就與你們董伯父商議演一出戲,讓清桓向他投公卷,引盧家出手,然後拿下罪證,揭露盧遠植多年在科考中包庇門生舞弊的事,就算把清桓牽扯進去,最後董燁宏還可以翻供,以賄金舉報盧家挾他誣蔑考生,清桓終會無恙。”
“我太了解盧遠植了,他每年最在意的就是科考取仕,對於考場事宜,他一向關注,在那個關口,他絕不會讓清桓得功名!必將入局!然而……”
就算是此時回憶,他都還有些不能釋懷,深感謀局者也是被謀者……
他怎想到自己高估了盧遠植的耐性?那麽早就想將他除去,汙蔑他貪汙,然後又以蘇清桓的事威脅他去皇宮認罪?
他之所以到那個關頭都沒有讓董燁宏中止計劃,就是想幹脆拉盧家給他陪葬!
就算自己為了救兒子含冤而死,後麵還有董燁宏會幫他完成對付盧家的事。
又怎想,他一心赴死,闖宮認罪,皇上卻在他認罪之前查清了他貪汙是被人陷害……
他思考著這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處講起,還未說出這後來種種,書房大門被人推開。
蘇清桓站在門外。
又是這種目光?
他訝異地回頭,對上兒子殷紅的眼睛,那道寒光直射心底……
第一次,他還可以承受,第二次,他害怕了。
他一直最怕的事,就是他的兒女也會用這種眼神看他,那是被他算計的人發自心底的恨怨,可是他怎會算計他的子女?
還是自己已經這樣做了?
“清桓……”他站起來,走向兒子,拉他的手進屋內,卻被他一把甩開。
“原來……我的首次科考失敗,是由我父親一手促成……嗬!父親,我原以為你是對我寄予厚望的……吏部的人把我帶走的時候,你那般維護我,我以為你是真的相信我的才華……卻沒想到,原來那些都是假的!”蘇清桓咬牙痛訴,是真的傷心了。
蘇清玄惶惶恐恐,急忙辯解:“不,不,清桓,父親自然是看重你的,你想考取功名,父親當然在意,隻是那時候並非良機啊!盧遠植想鏟除蘇家,必不會讓你中舉……”
“不!”
蘇清桓嘶聲訴道:“父親你以為我在乎是一時取不得功名嗎?我氣的是父親你竟然對我演戲!你竟然騙我!你為什麽不起先就告訴我真相?你覺得我不會配合你?你怕我會舍不得功名而將它親手剝奪!”
蘇清玄搖頭,“不,清桓,我是怕你受不了……”
“是啊!我的確受不了!可你明知道我受不了卻還是那樣做了!”
蘇清桓失控,奪門而去。
蘇清玄失神了許久,回頭看向蘇嘉寧,脊背又是一涼。
還是這種眼神……第三次,他是真承受不住了……
蘇嘉寧含淚,聲音幽涼:“父親……你的這一局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的身影顫了一下,似有深思,回道:“從二十四年前,我與你母親踏入長安城那一刻起……”
“所以,父親這麽多年來,也就是追名逐利,步步為營……與盧家為盟,與盧家結姻也是在父親算計之中,而並非無奈?”
他合眼思慮,往事湧上心頭,“是……”
蘇嘉寧忽然看得好透徹,似乎明白了一切,這才看懂了她父親。
她站起身來,與他對立,愴然道:“盧遠植把父親當謀權的棋子,然而,其實他盧家才是父親的棋子,可對?”
蘇清玄點頭,她向他走近一步:“棋子,終可棄……若父親早早事成,那麽,又將置我的婚約於何地?還是從未想過我的結果?”
“不!”蘇清玄駭然,失措地不停搖頭:“不,嘉寧,父親絕無此意!你的終身幸福父親怎會不顧?所以這麽多年我都在隱瞞這婚約,不被別人知道,就是因為,這樣我們蘇家也可以隨時反悔,你照樣能覓得良人啊!”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父親就沒打算讓我真嫁盧家?就像盧遠植從來沒有真的打算讓盧遠澤娶我一樣?若不是盧家先反悔,父親事成了,也是會反悔的……”
“可是,父親,你知道十多年間會發生什麽嗎?你怎麽知道我不會對盧遠澤動情?若我做下不可挽回的錯事……是不是就隻能遺恨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