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宿醉後的頭疼讓他睡得很不安生,一直半夢半醒,後來有了知覺,感到軀體愈加沉重,好似被什麽壓著……


  他本能地抗拒,側身反轉,又感覺腰部承受著重壓難以扭動,煩躁地掙了幾下,他終是睜開了眼睛。


  揉著疼痛欲裂的額頭,撐開惺忪的眼皮,他眼前一片模糊的粉紅,逐漸清晰,頭頂是豔麗粉紅的帳子,鼻息一通,可以嗅到濃鬱的脂粉氣。


  他有些錯愕,想撐起身來一看究竟,卻發現四肢麻木,舉手都艱難。


  這酒,真是碰不得!


  “躁動什麽呀?煩死了。”


  隨著他的動作,一個聲音響起,從斜上方傳進他耳朵裏。


  他不安地起身:“這是哪裏?”


  “羅紅閣唄。”那人輕佻道。


  “我怎麽會在這裏?”他一驚,急忙撐起上身,看到盧遠承坐在床榻的內側,背靠牆壁,麵向榻邊,雙腿隨意地放在自己腰上,腿上還有一遝一遝的紙張,他正在認真地審閱著紙上的文章,不滿自己醒來打斷他。


  盧遠承盤起腿收起紙張,道:“我帶你來的啊~誰讓你非逞能喝那麽多酒?一個人倒在如意酒樓,差點被人攆出去,還好被本公子瞧見了,就把你這醉鬼撿回來了唄,真是煩人,昨晚纏了我一晚,還不肯回家,強得跟什麽似的,煩都煩死了……”


  聽著他的嘟囔抱怨,蘇清桓逐漸想起了昨晚徹底醉倒之前的情形,有些慌亂地看看這房間,掙紮著起身來:“那你也不能把我帶到這羅紅閣來啊?我怎麽能睡在這種地方?”


  “嗬!這可是羅紅閣花魁墨玉姑娘的屋子,別人想睡還睡不著呢。我昨晚可是真心要給你成一段好事呢,誰想你都醉成那樣了倒在我肩上還喊著弦歌弦歌的,把人家墨玉姑娘都氣走了。”似乎是不樂意自己的惡作劇失敗,他悶哼哼地怪責蘇清桓。


  從十五六歲起盧遠承就常常混跡這種風月場所,還非常看不慣蘇清桓潔身自好正直純情的做派,老想帶壞他,大大小小的惡作劇也不少。


  蘇清桓知道盧遠承昨晚又動起歪腦筋,害怕他得逞,下意識地往身下看去,確認衣衫齊整才放心,想下榻,一動神經就痛,他疼得靠在榻上。


  盧遠承注意到他的小動作,知道他心裏想什麽,就壞笑著靠近他,調戲道:“清桓,清桓,看你這臉紅的,你不會還是處子之身吧?”


  蘇清桓一下臉紅到耳根,以袖拂麵:“猥瑣!關你什麽事?你盡想著捉弄我……”


  “果然是!”盧遠承拍著他的大腿笑道:“誒呀,我昨晚就不應該作罷,應該讓你好好嚐點……”


  蘇清桓惱羞成怒,一下推開他,向塌下擠,無意間卻看清盧遠承身周放的都是自己的筆墨文章,就指著問道:“?你看我這些文章幹嘛?”


  盧遠承不以為然道:“昨晚幫你脫衣服的時候掉出來的啊,我就好奇看了看,還以為是代筆文章呢……沒想到都是一些給別人寫的家書情書什麽的,無聊死了……”


  蘇清桓想起他醒來時看到的情形,奪回那遝紙,納悶地問:“無聊你還看了一晚上?盧遠承你才無聊吧?”


  輪到盧遠承羞惱了,他一時竟然語無論次起來,“我我……誰說我看了一晚上?我隻是瞧瞧……”


  “沒有看一晚上你在這裏幹什麽?就算想戲弄我也不用陪我在這兒待一晚吧?”


  是啊,自己不知不覺都陪他在這兒呆了一整晚了……


  因為他幾篇文章,就把花魁趕出去,在這兒陪他呆了了一整晚……


  自己這是怎麽了?

  盧遠承本想跟他吵一番的,但又沒法為自己辯解了,就幹脆軟了下來,說真心話:“誒……清桓,你要是去考功名的話,肯定大有前途,你真的很有才華嘛,從小就是……就連代筆書信都能寫得這麽好……我們這些庸俗子弟恐怕是一輩子都追不上了……”


  盧遠承竟然會真心真意地誇自己,他有些不敢相信,想到功名等等,又想起昨日了解到的殘忍的真相,心中依然淒怨:“可惜……我是沒有機會了……連……”


  他想說的是,連我父親都不給我施展才華的機會,還是噎住了。


  盧遠承勾了勾他的肩,道:“清桓,你真是個奇才誒,從小到大都神得很。想想小時候,我們一起在太學讀書,董先生就最喜歡你,總誇清桓清桓文曲下凡什麽的……我還氣不過,納悶你父親一個五品小官怎麽把你弄進太學的,聽我父親說你父親為了讓你進太學把自己晉升的機會讓給了太學總師長的兒子,都笑話了好一陣,想想那是你父親也真是的……”


  當年父親隻是五品微末之仕,沒有身家背景,在官場艱難求存,尚麵臨著盧遠植的存疑試探,又有同僚對他攀附盧家指點忌憚。


  而自己不過是路過太學書院,瞧著那些貴族名門子弟能在那樣堂皇宏大的學宮學習,偶有豔羨,對父親隨口一說,幾日後卻真入了太學。


  七歲的自己雖早聰明慧,但又怎懂得世故人情?當年父親領自己去太學報道之時,對太學總師長恭敬到近乎討好的做派,此時才記得深刻,想起來難免心酸……


  這背後,居然還有官位之易,才換來他幼時在太學中的人一方學案,父親從未跟他說過這個……


  在他眼裏,父親一直都是那樣精於算計,就算再落魄,也百般打算,進退自如,從不吃虧,在他們兒女麵前,他向來風輕雲淡,讓他們以為他無所不能。


  但其實,他也隻是一個凡人。


  蘇家真是太不容易了……


  父親一個人走在這條路上,走得太久了……


  盧遠承還在那兀自刻薄地念叨:“清桓,你說你父親這是什麽命啊?那麽庸俗勢利的一個人,竟然能生出你這麽天才的兒子?”


  庸俗?勢利?

  他嘲弄的話一下刺激到了蘇清桓,被蘇清桓猛地捶了一拳:“我不準你說我父親!”


  盧遠承也怒了,跟他在榻上推搡起來:“我就是說了!你還敢打我?難道我說錯了嗎?你父親不勢利不庸俗嗎?”


  是的,他是庸俗是勢利,他們不都是這樣嗎?

  可是他不準別人說!


  蘇清桓跟發了瘋似的,向盧遠承撲去,跟他扭打糾纏在一起,好似將所有的怒氣和怨氣都朝他發泄出來。


  卻因為醉酒四肢乏力,又被盧遠承反撲過來,他不依不撓地反擊,盧遠承壓著他跟他互相撕扯捶打,就像小時候兩人置氣那樣頑皮打鬧。


  一起在太學讀書時,蘇清桓時常被那些王孫公子嫉妒取笑,盧遠承自然是帶頭的那一個。


  可他怪得很,若是別人在他之外欺負蘇清桓,他反而更氣,又要出麵護蘇清桓,兩人時常相伴,又時常打鬧鬥嘴。


  他們打得麵紅耳赤,把榻上滾得亂七八糟,那些書稿都被他們碾得粉碎。


  糾纏間,蘇清桓伸手一扯就撕裂了盧遠承的領子。他華服被撕胸膛袒露,更不服氣,就把蘇清桓壓得死死地,去扯他厚實的衣服,兩人都不肯退讓一點。


  蘇清桓頭痛欲裂,實在不敵,又不肯認輸,直把臉憋紅,圓睜的雙目中溢滿血絲狠狠地瞪著盧遠承。


  盧遠承伏在他身上,摁著他的肩與他對視,僵持了一會兒,好似先敗下陣來一樣,怒氣退散,倒了下來,臉埋在蘇清桓肩上,喘著氣,聞著他身上的酒香……


  “是我不好,我不應該招惹你,從來都是我的錯……”


  他竟然先認錯了。


  蘇清桓一怔,不再發怒,也放鬆下來。


  “清桓,我隻是嫉妒你,從小就嫉妒,你有那樣超群的才華,還有疼愛你的父親母親,你的姐姐弟弟也都愛你,你不用麵對豪門中複雜的嫡庶爭鬥,考取功名也是輕而易舉……”


  聽他這樣說著,蘇清桓心中似有所動,感覺到自己肩上有一些濕潤,“你哭了?”


  盧遠承嘴硬道,“我才沒有哭!我……我隻是累了……”


  蘇清桓輕拍了下他的後背:“累了你就睡會兒吧……”


  這麽多年,隻有蘇清桓最明白他的苦楚,最能看穿他……


  就算那麽多人都圍著他那光芒萬丈的哥哥而對他假意敷衍,但蘇清桓一直都在,就算被自己欺負,他也從不拋棄自己,他一直都懂自己想要什麽……


  這麽多年來,如果沒有蘇清桓的激勵扶助,自己恐怕也就甘心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庶子了,跟這長安城中滿城的貴族紈絝一樣,永無止境地墮落下去。


  所以他才那麽舍不得他……


  他抱緊蘇清桓,“你會陪我嗎?留下來陪我……”


  蘇清桓撫著他的後腦安慰道:“我一直陪著你啊,你放心,我會一直幫你的,你想要的,我都能幫你爭取。”


  “清桓……清桓……”


  盧遠承喝醉了一般,低聲連綿地念著他的名字。


  在這青樓中,在這淩亂的床榻上,盧遠承的依賴,讓蘇清桓感覺有些詭異,聽著他的喘息越來越重,身體好似與自己相連分不開似的,腰間也有奇怪的異樣……


  他心如鼓錘,莫名不安,輕輕推開盧遠承,把他放倒在榻上,自己小心翼翼地移下床,整理衣服,揉著絞痛的頭顱,想要離去。


  “清桓,你怕了?”


  他回頭,見榻上的盧遠承嘴角揚起邪魅的壞笑,那麽玩世不恭,卻又孤單酸楚:“算了,你去吧,不用管我……”


  他低頭往前走,卻聽盧遠承又加了一句:“對了,把墨玉姑娘叫進來,還有初荷姑娘也一起吧……”


  ……


  一夜酒醉,宛如夢靨,蘇清桓失魂落魄地遊蕩回家。年尾之時,長安街上盡是熱鬧,他渾渾噩噩昏昏沉沉遊走其間,心中無限落寞。


  回到家中,前院無人,看著一府的清冷寂靜,心裏更不是滋味,想往年這個時候都是家中最熱鬧的時候,若母親還在……


  他惋歎著,聞到濃重的藥味,心中疑惑,徑直向父親的房間跑去。


  無論怎樣,這還是個家啊。


  此時蘇清玄正躺在榻上,身上依舊披著狼裘,嘴唇幹裂發白,半昏半醒。


  蘇嘉寧不發一言,坐在他榻沿上,喂他喝苦澀的補藥。


  蘇清玄睜開眼,看看女兒,從床榻內側枕下拿出一個小匣子。


  蘇嘉寧放下藥碗,接過匣子,疑惑地打開,見匣子裏安然保存著三樣東西,似曾相識。


  有一樣她是一眼就能認出,那是一把粗糙的小木劍,劍把上還歪歪扭扭地刻了“蘇清風”三個字。


  這是蘇清風六歲時削的一把小劍,當時還劃傷了手指,惹得他們好是心疼,被父親發現就沒收了。他在劍身上留下的一點血跡,現在已經變成黑色一點。


  再打開另一樣,是一張折疊泛黃的紙張,上麵的筆跡稚嫩,寫著四句詩,她念了念,那是蘇清桓五歲時寫的第一首詩……


  蘇清玄伸手,從匣子裏拿出最後一樣,是一副卷軸,緩緩攤開,裝裱其間的紙張已經陳舊發黃,上麵的線條筆墨已然淡去,蘇嘉寧看清上麵的圖畫,鼻子一酸,幾乎落淚。


  “嘉寧,你還記得嗎?你十二歲那年,父親想重建書房,你就畫了這幅圖樣,給父親設計了一間書房……你知道父親看到這圖樣時有多麽激動嗎?我跟你母親那晚一夜沒睡,就在這屋子裏,看著我們女兒畫的建築圖樣……十二歲的小女兒啊……你母親一直說,她的兒女都是要不凡於世的……”


  “父親……”蘇嘉寧哽咽著握住蘇清玄的手。


  他仰麵,滿目蒼涼:“我蘇清玄何其榮幸?得妻如她,又生兒女如你們……”


  蘇清桓在門外看到房中情形,含淚撲了過來,跪到父親榻前,握住他另一隻手:“父親……”


  蘇嘉寧道:“我們永遠是一家人,父親,無論你有何圖,我和弟弟都會助你,我們不可分隔!”


  蘇清玄看看兒女,道:“父親並非隻有私心,你們是我的兒女,我能夠拋棄自己的一切去成就你們,因為我們都是蘇家人,蘇家永不離心,如此才能長久……”


  他撫著身上的狼裘,真切道:“自從我遇到你們母親的第一日起,就向她袒露了我的野心。她拋卻一切跟我曆經風風雨雨,父親籌謀二十年,唯有一願,就是不負她……這麽多年,爭爭搶槍,富貴貧窮,幾大起落,我無數次問她,自己是不是讓她失望了……我是那麽害怕,害怕她當年選錯了……”


  “她走了……我也有無數次想問你們,父親可是讓你們失望了?”


  “不!”蘇嘉寧與蘇清桓齊齊搖頭,俯倒在他身旁,“父親從未讓我們失望過。”


  他拍拍長子長女的肩膀,凝視他們,“嘉寧,清桓,陪陪我吧,陪父親將這條路走下去……”


  “好……”


  主屋內,三顧正感傷之時,蘇府門前有駿馬勒韁,如同白馬一般昂揚清朗的少年披風飛揚,衝進府門。


  “父親!哥!姐姐!我回來了!清風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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