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雖然在路上因事耽擱很難脫身,但洪洛天還是讓蘇清風在上元節前回家了。
這一年的年末,蘇家一家團聚,隻是少了沈嵐熙。
蘇清風一回來,整個蘇府都重現生機一般,家裏又是到處都洋溢著歡聲笑語,不再唳氣深沉。其他三顧不約而同地忘卻了先前的心結,以最明朗最簡單的一麵對待他們最偏愛的清風。
朝廷還沒有開始閉朝休沐,蘇嘉寧依舊整天為天一神壇的工事忙碌著。
春闈將近,蘇清桓忙著打著盧遠承的名號聯絡各方,引誘那些公子哥上鉤,不斷攛掇斡旋,甚是頭疼。
隻有蘇清玄,看似很閑。
蘇清風一回到家裏,見父親病了,就急得不行,直責怪兄姊沒有照顧好父親,也如埋怨自己長時間在外不能侍奉父親,所以在蘇清玄病好之前的那些時日裏,他幾乎是寸步不離蘇清玄,整日陪著他,給他講講江湖趣聞,向他透露師傅洪洛天的糗事……
蘇清風一向好動,是最坐不住的人了,這次回來後卻整日陪父親下棋也不聒噪,體貼了許多。
過去年關,蘇府也是時常有人走動的,今年清冷異常,經常來往的隻有江家父女了,且還是暗中來往。
知道沈嵐熙不在,蘇家四個就沒有過節的打算,江家父女就常常往蘇府搬過節的吃食用具,幫他們打點。兩家人一道過節這個傳統,是他們誰也不想打破的,所以今年的上元節,依然是兩家一起過。
上元節當天,江家父女早早去了蘇府,跟他們一起布置做宴。
江弦歌本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特意學了不少菜式,親自下廚。
蘇清風一直給她打下手,其實是給她搗亂,蘇清桓也沒有好多少,這兩兄弟沒差點被她轟出廚房去……
一處有一處的熱鬧,對於長安城內皇親貴胄一品大員來說,上元節這天最莊重最熱鬧的一節,就是進宮獻禮祝節受賞。
尤其是盧家殷家這樣的人家,更是早在節前就選好了入宮朝賀的禮物,家族中有娘娘在宮裏,還得備上別具人情的禮物。
今年上元佳節,盧家百事節省,惟有進宮賀節是一貫的大手筆。
宮中有明規,上元節進宮賀節的貢禮不得多於一方木箱,抬禮進宮的禮侍不得超過兩位。
盧遠植在半月之前就特意搜羅了一箱珍寶,選了兩個中用的家仆,為這次獻禮準備著。
沒辦法,這一年盧家過得實在不安生,他但願這精心所獻能討得皇上開心,好作“禮”釋前嫌。
這樣的禮,他還為晉軒王府備了一份。
上元宮宴,皇宮中大擺宴席,禮樂鳴奏,磅礴慨然,宮女們奉著千支燈燭點亮明堂,如星河燦爛,熠熠炫目。
陳景行坐於龍座上,右邊是皇後盧遠曄端坐在側,左手邊是李昭儀依偎在旁,難得閑適的他此時的確心寬不少,堂下皇親列坐,共賞舞樂。
百位舞姬秉著菱形梅花燈隨樂起舞,嬌顏玉容,身姿婀娜,層層疊疊起起落落,美不勝收,一舞便是一派長安盛世旖旎風光。
陳景行目若含情,輕撥李昭儀金釵垂穗,手指滑過佳人臉頰,柔聲道:“愛妃編排的這出燈舞實在是妙,隻可惜……”
李昭儀不由得心中一緊:“可惜什麽?是不是不合皇上心意?是臣妾之過……”
他唇角微挑,輕揉她的下顎,打接著道:“隻可惜,百位美姬,世間佳人,不如朕後宮一人。”
他說這些話,總是眉目含情的,總是讓人意料不到的癡醉心迷,讓她以為都是講給她聽,心中無限歡喜。
李昭儀永遠想不到,此時就算看著自己得寵也毫無波瀾的盧遠曄,也曾愛眼前這人,很深,很深。
最起碼,在嫁給他之前,盧遠曄是真的心裏有他的。
隻是後來她發現,自己想嫁的隻是陳景行,而不是爭奪帝位的大齊儲君,她料到他遲早君臨天下,她卻不想圍困深宮。
十六歲那年,皇家春獵,她不慎落馬,陳景行掠身而過,拉她上自己的馬上,帶她縱馬飛躍山丘,她在他懷中一箭射中奔鹿,百人歡呼。
她曾那麽清清楚楚地聽他說過:“遠曄,這世間萬人,不及我眼前一人。”
而今,她隻是一個沉默的皇後。
……
舞罷,禮樂停歇,司禮太監在殿外通傳早已等候多時的各府禮侍將獻禮依次抬進大殿,由自家主人當眾進獻給皇上。
第一個,自然是盧遠植。
盧家的兩個禮侍將沉甸甸的紅木金箱抬進大殿,與盧遠植一同行禮叩拜,等盧遠植說完祝詞,他們又將箱子抬到離龍座近一些的禮壇上,揭開封紙,打開箱蓋……
所見者無不驚歎箱內珍寶之多,盧遠植小心地拿起最上層的一個錦繡匣子,其中是一支長頸花瓶,向陳景行獻寶道:“陛下,這是漢代……”
電光火石之間,他身後右側的一個禮侍瞬間竄到前方,一把奪過他雙手捧著的匣子中的那支長頸花瓶,在丹墀上砸了一下,瓷瓶底部破碎,變成利刃,直直向上方正座上的陳景行刺去……
霎時間雷霆變色,眾人驚駭,禦前護衛都來不及護駕,眼見著猝不及防的鋒芒直戳陳景行心口!
那發瘋似的刺客還沒衝上丹墀,李昭儀就奮不顧身擋到陳景行麵前,以身護駕。
這時盧遠曄卻鎮定如常,一手拔下頭上金釵雙指一擲,就在瓷瓶利刃將要傷到李昭儀與陳景行時,金釵正中那刺客的肩胛。
刺客隨著瓷瓶落地的又一聲脆響而倒地,滾下丹墀,侍衛們一擁而上將他鉗住,他雙眼盛火,瞪著盧遠曄,聲嘶力竭地喊道:“皇後也是盧家人!為何要壞盧家大事!”
盧遠植此時近乎被嚇到魂飛魄散了,聽他這一言,滿堂更驚,盧遠植最是如遭驚雷轟頂,在一殿的混亂中,直直跪下,長叩喊道:“陛下明鑒!此事與我盧家絕無關係!”
驚恐隻在陳景行眼中存留了一霎,他很快恢複安穩,攬著受驚的李昭儀坐正起來,疼惜地拍著她的肩,目光卻不經意地瞥向站起來的盧遠曄。
還是一臉平靜?
這種關頭,他命懸一線,而她始終沉穩如常?
就像一潭死水,不起半點波瀾……
“相國大人,小的辱沒大人托付,不能殺了這昏君,是小的沒用!請大人放了我家人!小的以死相抵!”
他衝盧遠植喊著,聲聲悲求,然後決絕地咬斷了舌根,一瞬斃命。
盧遠曄急忙走下丹墀,在盧遠植身旁下跪,對陳景行道:“請陛下明察!這刺客分明是在陷害盧家!他一死就死無對證了,定是有人對盧家有險惡居心才設此局!派來這等死士!臣妾懇請陛下詳查此案,揪出背後主謀!”
她的確是很聰明的,總是看得最清楚,就連盧遠植慌神之時,她都能一語道中要害。
可是,她實在太聰明了,聰明到,眼中口中,隻有盧家。
陳景行怒氣勃發,或許是真怒,或許隻是恨。
他直接推翻了龍案,指著盧遠植與盧遠曄吼道:“對盧家有險惡居心?那方才行刺就不算是對朕有險惡居心了?為了設局誣陷你盧家,不惜搭上朕的性命,你盧家真是天大的麵子!”
蘇家正堂燈燭華彩,點香烘爐,各色酒菜佳肴端上圓桌,江弦歌在桌旁親自擺盤布碗,添置美酒佳釀。
蘇家姐弟跟她一起來來回回地忙著,隻有兩位長輩閑適地在前院廊下談話說笑。
蘇嘉寧端菜進來,江弦歌在茶座旁,一麵小心地煎煮香茶,一麵道:“嘉寧,菜都差不多了,你去叫我父親和顧伯父入席吧,該敬茶了……”
蘇嘉寧道:“誒,我去叫江伯父和清桓清風,父親他出去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他說不用等他了,我們先開席……”
江弦歌手一抖,壺中的開水灑到她的手背上,細嫩的肌膚立即燙紅了一片,泡了好幾遍才好的明前香茶也潑了一半。
蘇嘉寧被她嚇到了,連忙過去查看她手上的燙傷,托著她的手,給她吹了吹,心疼道:“弦歌你怎麽了?看把你燙得,都不小心一點?”
江弦歌隻搖搖頭,問道:“顧伯父此時怎麽出門了?還有什麽事情要忙嗎?”
蘇嘉寧若有所思,抬頭湊近她,低聲道:“方才有殷家人來,請父親去見一麵,我想大概是今晚的事成了,殷大夫還要跟父親商量之後的安排……”
“什麽?今晚的事……”江弦歌有些茫然,沉吟道:“我還以為,今晚隻是過節……”
蘇嘉寧一笑,撫了下她的耳垂,道:“今晚我們過節,盧家也要過節啊,皇宮裏的人也要有熱鬧啊……”
說著她就將蘇清玄的籌劃簡單地告訴了江弦歌。
……
家家闔家節慶之時,長安街上有一輛漫無目的地遊走著的馬車,馬車中點了小而明亮的燈燭,兩人相對而坐,皆露笑顏。
殷濟恒道:“果然如賢弟所料,這一局真讓陛下對盧家忌憚起來,老夫當時瞧著都心驚,要不是皇後出手護駕有救駕之功,恐怕盧遠植此時就不隻是被疑待罪而已了……陛下龍顏大怒,盧遠植百口莫辯,不說是否真的有行刺之心,這帶刺客進宮就是一條天大的罪狀了,不由得他不請罪進言自貶……這大齊朝堂上,是再無於金殿上座聽政的相國了……”
蘇清玄高興是高興,但他並不像殷濟恒這樣得意,思量道:“還是差了點……誒,罷了,這樣的局麵已經夠好了,也算不枉費這半月來的各種安排。對了,那個死士的家人呢?殷大夫你還打算留著嗎?”
殷濟恒想了下道:“賢弟你不用擔心,當時不就是以盧家的名義買的凶去挾持他的妻子嗎?那小子的妻子到如今都還隻以為是相國害他家呢,不會牽扯到我們。隻是老夫想,還是再藏一段時日再說,往後沒準能夠用來作為人證。”
“這樣的話……”蘇清玄點點頭:“暫時這樣吧。藏好就是。陛下是把這樁行刺案交給刑部詳查了吧?”
“嗯是,就在我兒齊修手下,所以老夫才有把握,哪怕不能陷害到盧遠植,也不會讓別人查出什麽與我們有關的來。”
他自然不會說,不久之前,宮中風波停歇,他們在陳景行的震怒下惶惶退散,他還殷殷切切地到盧遠植麵前去討好,用這相反的言辭安撫盧遠植——殷齊修定能查出真相,還盧家清白。
殷濟恒拍拍蘇清玄的肩,讚道:“顧賢弟你可知道你半月前跟老夫提這主意的時候真讓老夫嚇了一跳,連陛下的命你也敢賭?你也真是太大膽了!”
他安然道:“那是因為我早知陛下會無恙,陛下從小習武強身,顧某挑的刺客恐怕根本不是陛下的對手,你看這不?他都能被皇後一招製服……”
“那人是叫羅……東是吧?是跟盧遠植很多年了,可是賢弟你又怎麽知道盧遠植一定會選他做禮侍?”
蘇清玄眸色黑白分明,卻又朦朧莫測:“因為顧某設在相國府的耳朵眼睛不止這一雙……”
“大夫可知弈棋中最重要的是什麽嗎?”
“是布局。”
“所有的正麵較量都各有虧損,隻有事先預見局麵所趨,才能主導全局,所有開局時看似隨意落下的棋子,終會在一局中逐漸顯現它的作用。”
商談完後事,馬車又繞到了離蘇府不遠處。
蘇清玄下車告辭,走之前想起某事,對殷濟恒拱手一禮,道:“都差點忘了,恭喜大夫,李昭儀以身護駕有功,受旨冊封為妃,有寵妃在宮中,殷家幸甚!往後更添富貴!”
殷濟恒還禮道:“這還是拜顧賢弟所賜啊!殷家大勢全仰賢弟籌謀!”
……
蘇清玄回到府中,走入前院,看著燈燭通明的正堂,寒風拂過身側,而眼前是一室的溫暖,朗朗笑聲,恍若舊時。
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找來杆子,走到廊廡下,在第一盞燈下停駐,久久凝望燈籠下懸掛的銅球。
那是去年上元節時,他與沈嵐熙一起掛上的,銅球中有沈嵐熙寫下的禱語。
佳節又至,年複一年,得把舊燈取下來掛上新燈了,可去年的嵐熙祈願的又是什麽?
他沉思了很久,抬起竹竿,又放下,幾次往複。
蘇嘉寧從正堂走出來,看見了他,心中淒然。
“父親……不取吧……去年的燈,還是由它掛著……”
他回頭,放下竹竿,木然頷首:“也好……”
父女倆進正堂時,已換上了笑顏。
剛開宴不久,先前蘇清風擔心他們因為蘇清玄缺席而興致不高,就一個勁地逗樂他們,在席上惹得江弦歌都笑得花枝亂顫。
江河川受過他們的敬茶之後,便一直拉著蘇清風的手問他這幾個月在外如何如何。
蘇清玄進堂時,他們的笑聲間歇,因為蘇清風正講到他回來的路上耽誤的原因。
“……我跟師傅他們都覺著奇怪得很,那商洛離長安多近啊,想來應該是富足之鄉,但那時所見卻是滿地餓殍,更糟糕的是那一帶都瘟疫肆行……對了,聽我去青州走鏢的師兄說,那邊也有許多饑荒之地,民不聊生啊……還有……”
蘇清玄咳嗽了一下,“清風,大過節的,不要講這些,多掃興。”
“父親……”
他們見蘇清玄回來了,都十分歡喜,江弦歌起身迎他入座,準備敬茶,他與長子長女還有江家父女都有目光接觸,暗示今晚之事事成,隻給了蘇清風一巴掌,因為蘇清風不高興他不讓自己說路上所見。
敬茶之後,蘇清玄讓唐伯和莫離也入了席,團聚歡慶,喜樂自然,一如往年。
隻是這一個上元節,誰都沒有提起掛燈祈願,沒有人忍心將去年掛上的燈拆下,仿佛去年落筆,今生已成定局,那一個個玲瓏巧妙的錦綢花燈,已是人間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