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天佑二年,上元節後開朝,朝堂上又是另一番景象,特設的相國座已被撤掉,開朝首日,盧遠植沒有上朝。百官中風頭漸偏,一些牆頭草正好可以趁盧遠植看不見而去討好巴結殷濟恒。


  散朝後,晉軒王與喬懷安單走一道,看著前方擁簇的人群,他笑道:“殷家出了寵妃,立下護駕之功,怎麽?喬老弟你不去巴結巴結你禦史台的第一紅人?”


  喬懷安揣手笑道:“權位更易,君恩轉變,誰人能預料?今日之紅人,明日何見乎?”


  晉軒王撫須而笑,轉而似有憂思,皺眉點點頭,低聲歎道:“是啊……明日之事誰能料定?我真是後悔啊,當初老弟你連寫三封信來勸我不要與盧家結親,我都沒有聽取……而今成這樣的局麵,真是可憐了我女兒……”


  喬懷安神思也凝重起來,拍拍他手背,深沉道:“王爺還是早些把小郡主接回去吧……盧家,恐怕長久不了……”


  ……


  蘇嘉寧到工部署事,蘇清桓去街上擺攤寫字,家中又隻剩蘇清玄與蘇清風父子倆人。


  他們在院中對麵而坐,蘇清玄教蘇清風按譜擺棋,他解說間,蘇清風隻雙手撐著下巴,愣愣地看著棋盤上黑白縱橫的棋子。


  蘇清玄瞅瞅他,道:“你自小好動,最在家待不住的一個,怎麽這次回長安都不出去走動走動?別說你是想在家孝敬父親,為父可不信。”


  “父親……”蘇清風嘟起了嘴,擰著柳葉般的眉,似有心事,許久之後才開口道:“其實,過節之前,並不是因事耽擱才回不來……而是,我不想回來……”


  蘇清玄手一頓:“什麽?”


  他繼續嘟囔道:“父親,我跟你說過,回來的路上我們經過商洛一帶,那裏澇災嚴重,到處都是饑荒,還有瘟疫,師傅就決定出錢出力救災,然後我們就在商洛停留下來,事情嚴峻,人手完全不夠,我是想留下給他們幫忙的,但又想你們,想回來過節……本來都說等救災後再回來的,所以才寫信說在上元節前回不來,可是師傅不許,他把我轟回來了……”


  蘇清玄繼續擺棋,聽著他的話,頭都不抬,故意道:“那你這悶悶不樂的,就因為師傅強讓你回家過節?不高興在家呆著,那你再到商洛去便是,我又不留你……”


  “不是。父親,你怎麽說氣話嘛?”蘇清風鬱悶道。


  蘇清玄抬頭,看看兒子,似有欣慰地笑起來:“清風我兒,父親還能不懂你嗎?你在商洛看盡貧苦,回到長安再見這滿城繁華紙醉金迷,傷心了可是?所以都不想出去看一眼了?”


  被父親說中心思,蘇清風立即明朗起來,不住點頭:“是啊,是啊,父親你說,這都是大齊國界,為何差距如此之大?長安洛陽權貴雲集夜夜笙歌,好一個太平盛世,可我在外所見卻都不是這樣?各處天災人禍,民不聊生,而朝廷……”


  他越說越氣,激動地快拍桌了,蘇清玄趕忙護好棋枰,一邊把棋子往棋盒中收,一邊道:“收拾收拾,我們去商洛見你師傅去。”


  “我們?父親你也要去?”蘇清風愣了下。


  他點頭道:“是啊,我倒是要去問問他,我把這小兒子托付給他來教導了,他把我兒趕回來又算個什麽事?”


  蘇清風知道蘇清玄身體還沒大好,這又要遠路顛簸恐怕是扛不住,連忙勸慰,可他又怎麽能勸得住?


  蘇清玄當天就讓唐伯打點了行裝,帶了一盤棋幾服藥些許筆墨幾箱銀錢藥材,就準備次日趕赴商洛。


  晚上蘇嘉寧與蘇清桓才得知他的這個決定,都驚訝得不行,而他的解釋是——


  這一段時日,他不能留在長安。


  因為盧家刺客之事還在審查,盧遠植絕不會束手任人陷害,很有可能就會與殷家展開角力。他需要避開一段時間,以免被殷家牽連。


  蘇清玄走之前去了一趟江月樓,江河川也擔心他身體有恙,況且是奔赴那苦寒之地,就也勸阻他。


  然而並沒有成功,反而被他勸動,投了一大筆銀子以作賑災之資。


  他拿著從江河川那裏“誆”來的厚厚一遝銀票,出了江月樓的頂樓私家會客室,聽到對麵的琴閣有樂聲悠揚,便駐足直聽到曲罷,然後緩步向那邊走去。


  樓下之人聽此曲如聞天籟,曲終之時盡皆叫好,幾層樓內的客人都從雅間中出來站在走廊上仰望琴閣,莫不讚歎江家小姐將一曲歡愉明動的《春日宴》演奏得多麽美妙。


  江弦歌走出琴閣,轉身進入一旁的茶室,卻見蘇清玄獨坐在內,洗葉煎茶,神情專注。


  “見過伯父。”她上前見禮,坐到他對麵。


  蘇清玄低歎了一聲:“弦歌這一曲《春日宴》,竟比再多哀曲都傷人心啊……”


  她一滯,低垂螓首:“伯父……弦歌明明彈奏的是再歡愉不過的曲子,伯父怎聽出傷感?”


  蘇清玄放下茶壺,故意問道:“哦?不是嗎?那是伯父多心了?”


  江弦歌失語,隻能坦白,看了他一眼:“我……不……伯父是真知音人……”


  他關切道:“誒,你和嘉寧姐妹倆都是心事特別重的孩子,尤其是你啊,一顆玲瓏心,最是多愁善感,也最讓伯父掛心……兒女大了,都有心事了,我們這些老家夥也不好多問,弦歌啊,伯父隻願你凡事都能看開些,放寬心……生死有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伯父……”


  原來他都懂。


  江弦歌心中寬慰,想了想道:“是啊,可能是在長安待得太悶了,無處排遣憂思,聽說伯父要去商洛,可願讓弦歌同去?也好給伯父幫忙啊……”


  蘇清玄猶豫了下,還是同意了:“也好,弦歌隻當去散心吧。不過,你若去,還得換上男裝才行。”


  扮男裝,對她來說已成陰霾,她以為自己再不會那樣了,什麽薑賢薑穀,不是傷自己的心就是傷別人的心,可是……


  她點頭,微笑道:“好,小生明日就隨伯父遠行。”


  ……


  節後開朝,整個工部都一心撲在天一神壇的修建上,從上到下焦頭爛額,如臨大戰,工址上日夜兩班開工,晝夜不息,蘇嘉寧時常親赴工址,哪怕是夜間,也要親自督促。


  一忙起來哪還顧得上其他,她常常在散值之後與盧遠澤長時間探討工事,兩人仿佛真隻是上下級,那晚的瘋狂之事被他們用忙碌掩蓋得好似從未發生過一樣。


  但無論表麵偽裝得多完美,她都始終逃不過自己的本心,每每在侍郎廷待到晚間,盧遠澤不小心碰一下她,都能讓她的心髒劇烈撕扯。


  不行,實在是太疼了,怎能讓她一人這樣疼?

  兩人靜默時,她也會不由得看著盧遠澤玉雕石刻般立體明晰的俊美側顏兀自出神,不同於幼時的迷戀,她隻想將這美好的皮囊撕碎,將手中裁紙作圖的刀子,插進他那深檀色的侍郎官服,一下一下絞著他的心髒,就像他對自己那樣……


  此時天將昏暗,初春梅雨時節,雨落簷下空寥滿庭,盧遠澤去尚書苑取文獻,不知因何耽誤遲遲未歸。


  她獨坐在侍郎廷內,裁紙的手停滯了好久,失神地望著前方堆滿圖樣的侍郎公案……


  空曠無人的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是輕盈靈動又急促的步伐,伴隨著暖心悅耳的聲音:“夫君!夫君!我給你送傘來了!你何時歸家?”


  蘇嘉寧聞聲回頭,與她直麵,這一次,無處躲藏,無法掩飾。


  連蘇嘉寧自己都不敢相信,這竟是她最害怕的情形。


  “寧姐姐?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因為自己墮胎之事,她的父親晉軒王連連大鬧相國府,兩家人多有結怨,但她的夫君是真心疼惜她的,她一直都知道,所以養好身體之後還多次去勸慰父親不要讓婆家為難,隻求門戶和諧,想學做一個賢惠貼心的妻子,知道夫君近來忙碌,她百般關懷,心疼他日日勞累晚歸。


  今日飄雨,陳君瞳一時興起,想起此時工部應該人少了,就想到夫君辦公的地方看看,看看她的侍郎大人……


  卻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她的寧姐姐。


  對她來說,寧姐姐一直都是那麽神秘,不願透露姓名,卻是真心關懷她,初次見麵就對她百般嗬護,知她遇難就溜進相府去看她……


  活在她印象中的寧姐姐總是那麽溫柔善良,就像她的一個美夢,來去無痕,卻長留心間,每每走在長安街上,她也會期待與那位青衣姐姐再遇……


  但是,卻從未想過會在工部官署見到她,她不再著青衣長裙,及腰的長發都被束進髻冠中,穿著一身官服,堂而皇之地坐在侍郎廷,背影儼然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屬員,而一回頭,卻是那副印象深刻的容顏……


  “郡主……”


  這一刻終是來臨了。


  她起身,沉鬱地看著滿麵疑惑的郡主,十分艱難地張嘴幾次才發出聲音:“因為,我是工部工事房的司監……蘇嘉寧。”


  “蘇嘉寧?”


  這熟悉的名字一下子闖進她的腦海裏,她駭然一驚,丟掉了手上的傘,失神而慌亂,瞪著蘇嘉寧,不斷搖頭:“不!不!你,你怎麽能是她呢?你怎麽會是蘇嘉寧?”


  蘇嘉寧心如死灰,沉默地走近她,“我就是蘇嘉寧,就是你最討厭的那個女子,與你夫君有私情的那個女子,這是事實,我終於不用向你隱瞞了……”


  成碩郡主崩潰地哭了出來,她始終抗拒這個真相。


  外麵天空晦暗,風起雲卷,冷雨如針入廷來。


  蘇嘉寧伸手試著去拉她的手臂,安慰道:“不過你不用害怕,不用擔心,我不會做傷害你的事,從來都不會,我跟他已經兩相清白了,郡主,你相信我……”


  她猛地甩開蘇嘉寧的手,淚流滿麵,目光含恨,情緒爆發,難以自控,道:“我不相信!我知道他心裏還有你!而你卻在這裏!卻日日在他身邊!我才不信你們之間是清白的!你進了工部,接近他接近我定然有所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肯輕易放手!”


  她瘋狂的控訴將蘇嘉寧也推至崩潰的邊緣,蘇嘉寧怔住,目光變得破碎而決絕,無語片刻,爾後失控地冷笑起來:“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為什麽要對你這麽有耐心……你恨我?你恨蘇嘉寧?但你可知我又是多麽恨你?你知道什麽?我跟他依然糾纏不清?我腆著臉勾引你的夫君?笑話!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從我這掠奪的!”


  蘇嘉寧越來越激動,逼近她,狠絕而可怕的神情一下震懾到了她。


  看著君瞳受傷的模樣,蘇嘉寧此時莫名地感到一陣可恥的快意,終於有機會將這些鮮血淋漓的真相在她麵前剖開了,就是想讓她了解,讓她心痛,跟自己一樣心痛!

  “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我跟他從小認識,從小定親,他為了攀附你們晉軒王府而悔婚於我這都是真的!是!我跟他的確還有千絲萬縷的糾纏不清!我恨他!我也恨你!現在你相信了?你看清了?”


  她把君瞳一下拖進亮堂的廷內,摔到地上。


  蘇嘉寧背對著門,俯視在地上痛哭的君瞳,漠然道:“你怪我?你憑什麽怪我?你知道我失去多少嗎?為了娶你,他傷我多深你可知道?”


  蘇嘉寧強撐著雙目,眼淚固執地凝滯在眼中,撫了一下自己的腹部,神情變得更加可怕:“你失去了一個孩子,我也失去了一個孩子,可你以後還會有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我卻永遠永遠失去做母親的權利了!因為他的拋棄,我不得已選擇親手殺死我腹中的胎兒,你墮胎的時候流了多少血,很疼是不是?我比你更疼!幾乎流幹了全身的血!更殘忍的是我還要親眼看著那一團紅色的骨肉脫離我的身體!親手將它埋葬!”


  君瞳驚恐到極致,縮在地上往後退:“不要!不要!不要再說了!我求你……”


  蘇嘉寧立身俯瞰著地上的她,看著她如此脆弱如此害怕,一張粉雕玉琢的臉眼淚縱橫。


  蘇嘉寧沒有再說下去,極端的殘忍戾氣漸漸褪下她的眼眸,她終於閉了下眼,淚水墜落,再睜眼時不再尖銳,而是一種茫然的癲狂。


  她整個人都平靜下來,凝視著君瞳,俯下身,跪坐到她旁邊,又溫柔起來,疼惜地看著眼前這雙破碎的天真的眼眸,緩緩伸手撫上她的側臉,觸碰她的淚水,柔聲道:“郡主……不,君瞳……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真的……我是你的寧姐姐啊,我以前不會傷害你,以後更不會……我隻是恨盧遠澤,我也知道我和他的恩怨終是與你無關,你是無辜的……”


  郡主撐坐在地上,咬唇啜泣,蘇嘉寧與她相對,上身徐徐傾向她,為她拭淚,“盧遠澤,不配你。我可憐你嫁給了他……君瞳,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從來都沒想過傷害你,畢竟你是這麽純良這麽可愛……就算他喜歡你,我也不會嫉妒,因為我也喜歡你……”


  兩人落淚的臉近在咫尺,蘇嘉寧的柔情讓她放鬆下來,撫慰了她內心的恐懼,如此貼近,親密如往昔,恍惚間,眼前又是讓她心心念念的寧姐姐。


  蘇嘉寧拔下簪子去掉髻冠,長發垂下,她抬起小郡主的下顎,讓她看著自己,含淚笑道:“君瞳,你看,我還是你的寧姐姐啊……”


  她放開手,上身繼續前傾,君瞳的腰身不斷向後倒去,最後躺到了地上。


  她也側躺下去,與君瞳上下直麵,借著燭光,疼惜地撫摸這柔嫩而冰冷的麵頰,用自己的指尖使之升溫。


  蘇嘉寧喃喃道:“還記得我們初見那天嗎?你留宿在江月樓,喝醉了,非讓我陪著,我就陪你睡了一晚,但你知道那一晚我有多麽煎熬嗎?那天夜裏,我也是這樣,躺在你身邊,看你睡得那麽安穩,像個可愛的孩子,但我腦子裏卻忍不住想那些最齷齪不堪的事情……我在想你躺在他身邊的時候是什麽樣的……他會怎樣對你?”


  手指從她的額頭滑到唇邊,蘇嘉寧將手繼續往下移,麵頰向下,輕輕一吻,那一刻,君瞳全身僵硬,靈魂出竅。


  她吐氣如遊絲:“這麽柔軟的唇,他吻過是不是?還有這額頭,這臉頰,下巴……”話語聲聲撩撥,雙唇隨之輕點。


  手不覺間已經滑到了她的腰間,指尖一挑,解開她腰間束帶,溫暖而柔軟的手掌隔著厚厚的衣物探進她衣裳下,忘情地愛撫……


  “你是郡主,多麽尊貴,他壓在你身上的時候,是不是也如同朝聖一般?”


  她的手漸漸加重力道,摁了下去,明顯感覺到嬌柔的身軀本能地掙紮顫栗起來。


  蘇嘉寧沒有收手,而是抱緊了她。她仰著頭,閉著眼,蘇嘉寧就用舌尖挑逗她雪白如藕的香頸。


  她想抵抗,恐懼地瞪著蘇嘉寧,卻被她一個哀傷的眼神化解,幾乎墮落。


  “寧姐姐……放開我……不要這樣……不要……”她近乎哀求起來,而潛意識裏卻是別樣的期冀……


  蘇嘉寧沒有鬆手,繼續柔聲在她耳邊道:“你看吧,君瞳,我的心裏並非隻有恨,我也會愛的,我愛真正美好的東西,我不忍心看著它破碎……這是一種很特殊的愛,你感受到了嗎?”


  “我……”


  她墮落了,不可避免地投降了,在蘇嘉寧潤濕的雙唇再次墜下來的時候,沒有抗拒。


  她們一起在地上翻滾,任冷風吹著,任心中千瘡百孔,任整個人世天塌地陷。


  傷痛可以致瘋。


  盧遠澤出現在侍郎廷大門外,其實他早就到了,隻是不敢現身,他就是如此怯懦,不敢麵對兩個女人的仇恨,這一切開始失控的時候,他更無力阻攔。


  荒誕,瘋狂,汙穢。


  沒有什麽比此時眼前所見更能擊垮他,他終於承受不住了,天崩地裂一般,“蘇嘉寧!你瘋了!你瘋了!你真是瘋了!”


  他的聲音驚到地上忘情的兩個人,蘇嘉寧撐起身來,摟住驚恐的君瞳,看著立在暗色天幕下的盧遠澤。


  然後她笑了。


  對。


  她突然發現,這就是她想要的。


  比刀還狠,比仇恨更傷人。


  這種瘋狂,誅人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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