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盧遠澤發瘋地跑了。
隻剩下她和她。
蘇嘉寧的冷笑變成了苦笑,兀自道:“看吧,君瞳,這就是你我都愛過的男人。”
“不……”她雙眼無神,整個人都變得虛無空洞,不再落淚,搖頭道:“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他……隻是順從,做他的妻……然而,我錯了……”
一旋身,她直直將頭往旁邊的案角撞去……
“不要!”蘇嘉寧大驚失色,被她的絕然嚇到,立即一手拉她,一手去掩覆桌角。
蘇嘉寧沒有拉住君瞳,所以她的額頭撞下去後安然無恙,隻聽到清晰駭然的骨骼斷裂之聲。
蘇嘉寧痛得叫了出來,君瞳也驚駭落淚,“寧姐姐……寧姐姐……”
她沒有管自己流血的手,而是緊緊抱住君瞳,哀求道:“你怎麽能尋死?這都不是你的錯!你不要這樣啊,我求你,姐姐求你,好好活著……”
她們相擁悲慟,蘇嘉寧第一次想留住一個人,就是此時此刻。
君瞳輕輕捧著她受傷的手掌,清冽的淚水與她的鮮血一起落到地上,看著那傷口,心痛難當,已然失魂,蒼白的嘴唇打著顫都說不出話來。
蘇嘉寧用完好的右手為她梳理垂落的發絲,臉上浮現溫柔的笑:“沒事,君瞳,姐姐不疼,會好的,隻是左手罷了……你不要傷心,世間無人值得你傷心,你隻要好好活著,好好做你的小郡主。君瞳,離開他吧,回家去,不要再卷進這樣醜惡的俗事中了……”
她幾乎廢了一隻手,而救了君瞳一條命,也救了她的心。
冷雨紛紛,白傘下妙人一雙,血跡斑斑的白布包紮的巧手托在如同柔荑一般的指上,緩緩攜手而行,在長安街上四處求醫。
大夫給她上藥時她疼得暈了過去,君瞳找來馬車,將她送回蘇府,卻沒有離開。
夜間相依相偎,她漸漸醒來,身旁玉人未眠……
一宵過去,莫離一如往日,在蘇嘉寧起床的時辰,端著溫水毛巾準備伺候她洗漱,推門進去,無聲地來到榻邊,撩開簾子看了一眼,就放下東西走了。
榻上兩人都是醒著的,蘇嘉寧撐起身來,攏上衣服,君瞳也起來,下巴抵在她肩上:“姐姐要去工部署事了?”
她道:“是啊,得做我該做的是啊,你也是,我們都去做我們應當做的事吧。”
君瞳應聲:“好……那我先幫司監姐姐束發穿衣……”
……
這一日,蘇清桓十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姐姐和成碩郡主一道出了房門,出了家門。
蘇嘉寧照常上署,繼續忙碌奔命,成碩郡主陳君瞳到相府,拜別公婆,不作解釋,回了晉軒王府。
盧家和晉軒王府的聯姻至此徹底完了,盧遠澤也完了。
他失蹤了好幾天,侍郎廷也空了好幾天,直到盧遠植將他從長安城內最紛雜最糟糕的客棧中揪出來,而他已經開始吸食五石散,並沾上了癮。
盧遠植把他綁回家,關進宗祠內,差點把他打死,之後買通心腹禦醫到府中來給他戒癮,他已然不成人形。
幾日後,多番折騰,他終於清醒了些,勉強振作起來,被盧遠植逼著到工部去署事,卻不再踏進侍郎廷一步。
工部尚書沈方奕責他失蹤多日玩忽職守,回來後又精神恍惚不堪重任,他排斥進入侍郎廷的舉動更是讓人匪夷所思。
他是鐵了心不願再進侍郎廷,沈方奕怨他莫名其妙,甚至到盧遠植麵前去抱怨他。
這些時日他不在,天一神壇的工事各項主事基本上全靠蘇嘉寧撐著,她雖為小小司監,職責卻越來越重,在這種緊要關頭,就算別人對她有異議,也不敢輕易動她。
一邊忙碌,一邊旁觀前廷的雞飛狗跳,看著盧遠澤失控癲狂,她的內心是報複的快感,但並不等於快樂。
盧遠澤用五石散麻痹自己,她就隻能用晝夜不息的忙碌和壓力麻痹自己。
沈方奕去盧遠植麵前抱怨的第二天,盧遠植上了一道折子,彈劾沈方奕屍位素餐從無建樹,且排除異己打壓下級。
沈方奕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罷免了。
盧遠澤同樣一心茫然,就這樣被推上了尚書之位,進駐工部尚書堂。
再也不用進侍郎廷了。
第一個叫不公的,是他弟弟盧遠承。
之後盧遠植病倒,告假辭朝,久久不臨朝堂。
坐上尚書之位的盧遠澤,被逼著打起精神裝作正常地署事。
他一升任,上下逐級升官,原郎中升為侍郎,梁正卿升為郎中,蘇嘉寧升為建工執事,主管承建司,並將由她提升新任司監。
在新任司監確定之前,她不但主管承建司之事,還要依舊提領工事房,所受非議和壓力可想而知。
就在她升任的第二天,首次以建工執事的身份組織代表參事與總司監共同審定天一神壇主壇內式建築圖樣,在她的新公房內,一件舊事重演。
參事與總司監因為意見相左互相挑釁發生糾紛,又打了起來!
這一次她不能置身事外了,沒法看好戲了。
卻也沒有勸阻,因為她知道就算她勸,他們也不會聽她的。
承建司上下一派混亂,就因為幾個參事而鬧得烏煙瘴氣,他們打得難分難舍,蘇嘉寧護住自己受傷的手擠出公房,拉架的人自然有,他們諒她是女子,也不指望她有何作為。
盧遠澤與侍郎等人聞訊趕到承建司,這才壓製住火氣十足的雙方,鬧事鬥毆之人都跪在堂下,那些參事依然不懼後果,畢竟這也不是第一回,動手之前都有數,就算被處罰也要爭這口氣。
盧遠澤此時本就性情大變,情緒極端,又碰上這種事,氣憤程度可想而知。
他立在執事堂上痛斥毆架參事,正要發落,卻見避在一旁的蘇嘉寧走到了堂前,跪在眾參事之前。
那些參事個個年輕氣盛怒氣衝衝,而她卻是麵色平靜氣度慨然,行禮道:“尚書大人容稟,工事房參事毆架,也是因總司監刁難尋釁而起,錯絕不在我承建司一處,請大人明察,秉公處置鬧事雙方。至於參事們是先動手的一方,下官也不否認,實乃下官管教不嚴提領不力之過,下官甘受處罰,自擔全責!”
自擔全責,四個字,擲地有聲,不卑不亢堅韌無畏。
她身後本來氣焰跋扈的參事們瞬間無聲了,麵麵相覷,不由得自慚形愧。
盧遠澤稍稍抬眼看著她,沉默片刻,然後開口道:“既然蘇執事已然認錯,就依律處罰,管束本司屬員不力,起事致亂,是上官失職,罰俸三月,廷杖三十!”
她沉著叩首,行官禮:“下官領罪!”
然後刑官進來,將她帶走,至刑房受廷杖。
參事們紛紛失色,請求盧遠澤饒恕執事,直懲他們,但盧遠澤不允,直接繼續宣布對總司監的懲罰。
聽著從刑房中傳來的蘇嘉寧的吃痛聲,對於這幫氣盛的青年參事來說,無異於扇他們耳光,比直接打他們狠得多。
工部侍郎看著依然不斷求情的參事們,冷言道:“你等謂她是女子,從她升任以來沒有一刻服氣,然則此時如何?無論她是否是女子,一做你們的長官,就得為你等的過失擔責!堂堂男兒,竟無一人氣量能比過一小女子,還談何不服?”
三十廷杖,就算是健碩男兒挨上一頓都得丟半條命,更何況她本就是體虛帶傷的女子,幾乎暈死在刑板上。
那一群參事麵紅耳赤地候在刑房外,等她受完刑,就急忙找來醫官和在官署做雜活的婦人給蘇嘉寧上藥包紮。
蘇嘉寧氣息奄奄,臉色慘白,不能起身不能翻身。治完傷,他們張羅著找馬車送她回家養傷,她卻搖頭拒絕,讓他們把她抬去執事堂。
她受傷過重,身上血跡斑斑,但在官署不能有一刻失儀,所以她堅持扶著桌案撐起身來,不能坐,就端跪在坐墊上,微弱無力而依舊嚴肅,道:“不,今天的事還沒完……於外,我自擔責,於內,承建司也絕不縱容有過之人……主簿,記錄,今日,工事房參事唐風……”
她將參與鬥毆的人一一點名,該除名的除名,該罰俸的罰俸,該訓責的訓責,一通處置下來,有理有據,節節分明,眾人心服口服,再無話可說。
承建司與總司監的矛盾衝突向來難平,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兩司長官也好意氣用事,到擔責的時候又都互相推諉,上下為泄一時之憤而不顧及後果,受懲時隻管個人得失,所以兩司往往亂打一通,事後又和稀泥,總不清不楚,積怨愈深。
處置完下屬過錯,她讓案員另起文書,當著眾人麵,口措奏疏,檢舉彈劾總司監濫用監察職權多番刁難打壓承建司以泄舊怨,致使工事進程拖延多方受阻,令工部對外失責失顏。
她不是彈劾一人,而是彈劾整個總司監。
承建司上下因此奏疏熱血沸騰,誰能想到那麽多任建工執事都不敢幹的事,都被她一人做了。
這一係列事情完畢,還未到散值時間,她讓擠在堂下的參事們和承建司其他屬員盡皆散去,各司其職,並點明今天要照常審核圖樣文稿。
他們走後,執事堂大門關上,她再支撐不住,向前傾去,倒在公案上,額頭上的汗水如泉湧,她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半昏半醒。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人推開又關上,一個聲音緩緩靠近:“對外自擔全責收服人心,對內懲處嚴厲建立官威,與屬員統一立場共抗外敵以顯露膽識震懾內外,妙啊,真是妙啊!不愧是蘇家女兒,蘇家人真是不容小覷啊,個個心似虎狼,有膽有謀,一邊朝堂陷害,一邊科場籠絡,一邊官署逐權,如此攻勢,盧氏休矣……”
神智模糊,她困難地睜眼,視線迷茫,好不容易才看清來人的衣衫顏色及身形,她沒有撐起上身,也撐不起來了,隻用胳膊枕著頭,閉眼笑道:“那也多虧了有殷氏相助啊。侍郎大人過譽了,蘇家隻是無奈才有此謀,不算人必被人算,談何虎狼之心?”
她不會說真話的,他也沒想要聽真話。
殷韶初——原工部郎中,現任工部侍郎,禦史大夫殷濟恒第二子,長期以來的潛在“盟友”,終於與她直麵。
他看著她現在憔悴虛弱的樣子,難免又些憐憫之情,來到她旁邊,跪坐下來,掏出絲帕給她擦拭汗珠:“一個女子,這樣拚又何必呢?”
她苦澀地笑道:“我隻知道,我已經失去很多了,若我不拚,便會一無所有,退一步,萬丈深淵,萬劫不複……”
……
這一日,她依舊是最晚離開官署的一個,苦苦支撐,直到諸事完畢才放心地昏迷過去。
殷韶初在侍郎廷一直候到這個時候,雖然之前兩人為不讓盧遠澤起疑而從不往來,但他對這位女下屬也有關注過,了解她的習慣,等眾人散值之後,再去執事堂找她,將她抱上馬車,送她回府。
知道了蘇嘉寧的情況,蘇清桓趕忙提前收攤回家,他急著去同源堂請張大夫,然而唐伯告訴他,殷韶初已經請了與殷家交好的太醫到府中給蘇嘉寧診治了。
回去之後,眼見姐姐慘狀,了解事情經過,蘇清桓更怨盧遠澤的無情,深恨盧家人,當晚又按耐不住,去酒樓找正心有不平的盧遠承好一陣攛掇,激得盧遠承更為怨憤。
盧遠承本就覺得,就因為不肯進侍郎廷這種莫名奇妙的理由,盧遠植就幫盧遠澤升官實在是太荒謬,不甘許久。當晚喝了酒,一氣之下,就向蘇清桓泄了密,透露了盧遠澤吸食五石散的事。
又陪盧遠承胡玩一夜,蘇清桓滿意而歸。
第二日,蘇嘉寧不肯歇息一天,強撐病體,穿上洗淨的執事官服去工部署事,自己都不能行走,還是讓唐伯駕車,莫離隨行攙扶,才到了官署。
這一天,她到工部,第一回感覺不是那麽逼仄,雖然身體還是痛的,堆在麵前的大小事務還是如同大山般繁重,可總算是能夠看到一些真實的笑臉,或是人群中幾分飄忽的敬佩的目光。
挨了一頓打,坐穩了建工執事的位子,算來算去,好像也沒虧。
晨間,蘇嘉寧當眾宣布,再過一月,待天一神壇主體修建完成,她會根據這一個月內眾人的表現來決定舉薦誰為新的工事房司監,共有兩個名額,優者得之。
自此,整個工事房煥然一新一般,這些參事終於認真起來,專注投入到工事中,不再拗著那點男子的自大自尊,談什麽男女之別,真心信服她。就因為她是女子,而且重傷在身,他們反而對她嗬護了許多,整個承建司一致對外,見不得別人說他們執事大人的不是。
對於總司監的事,他們更是上下同心。
蘇嘉寧的奏疏交到信任郎中梁正卿那,不說梁正卿有把柄在她手裏,單說他長久以來受的總司監的氣,就沒有理由不通過的。
之後彈劾奏疏直傳到殷韶初那一級,他見蘇嘉寧寫得有理有據大義凜然,就著手查證,的確揪出不少總司監的弊病,於是又加擬了公文,上書請示整頓總司監。
殷韶初的公文呈到盧遠澤麵前,盧遠澤正被藥癮折磨得痛苦不堪,平素又信任他,就沒有認真看,直接蓋了尚書印,放權給他整頓總司監。
王碩被罰,險些丟了官位,幾個跟承建司最過不去的總司監也被貶的被貶,被撤的被撤。對承建司上下來說簡直大快人心,連帶著梁正卿都高興了好幾天。
受蘇嘉寧的勤勉剛正所影響,承建司風氣大改。越是臨近天一神壇竣工之期,工事房就越緊張,蘇嘉寧晚歸已經養成了習慣,逐漸地,這就成了整個工事房的習慣。
所謂上下齊心,莫過於一起愉快地加值到深更。
畢竟都還是年輕人,不想梁正卿等人那般老奸巨猾,忙碌起來更無暇耍什麽心思,熟稔起來,參事中叫蘇嘉寧姐姐的有,叫妹妹的也有,雖有討好之嫌,但畢竟也算關係好轉。
她在工部,或要挾或利誘,總需要拉攏一幫人的。
這些參事就是,梁正卿也算,王碩也是。
因為她的彈劾,王碩差點被撤職,然而他沒有被撤職,也是因為她的諫言。再私下恭敬迎奉“推心置腹”一番,他更犯不著與蘇嘉寧計較什麽了,從此對承建司寬容了許多。
……
一月末,蘇清玄到商洛大半月有餘,春寒料峭之時,不同於長安城內處處漸有欣意,他所處之境,不容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