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其實,隨晉儀大長公主此行的人數,比盧遠植探知到的還要少些。


  隻有蘇嘉寧一人。


  她穿著素色的錦衣,單薄的錦紗長衫,依舊是簡單地綰了個髻,在神壇內親自秉燭,一盞一盞一盞地將神殿中的燈燭點亮。


  蘇嘉寧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跟隨著她,慢慢行走。


  她依舊很癡迷,點著明燭去看清壇壁上的每一處花紋雕飾,用手認真撫摸,好似撫弄愛不釋手的珍寶。


  她既不叩拜,也不頌經,隻不斷遊走在這神壇內,細細觀賞著這棟建築,讓蘇嘉寧一點一滴地跟她講述自己在這項工事上的用心,任何一點故事,都不願錯過……


  眼前一片燈海,還有這妙影迷亂,她們隻這樣走著,相伴相依。


  她攜著蘇嘉寧的手,帶她走到神壇外,俯視高高的圜丘,她靠在蘇嘉寧的肩膀上,沉醉地講述著:“嘉寧……你看到了嗎?萬民來朝……百官稱臣……就在這下麵,那麽多人,那麽多官爵名位……”


  蘇嘉寧笑了,任她帶著自己,持著一盞上麵畫著墨梅的白色宮燈,在圜丘上蹁躚打轉,四處遨遊……


  “你是否也有過遺憾?”蘇嘉寧伏在她耳邊問道。


  她在蘇嘉寧頸項間呼氣:“沒有,從來沒有。這一生,我想做的,都做了,我做不了的,也忘了……”


  “可是這一生這麽漫長,到底該怎麽才算圓滿?填滿自己欲望?忘卻自己的欲望?”這些都是她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心中解不開的迷惑。


  她答:“要很多很多的愛啊,嘉寧……”隨著音落,一個淺淺的吻點在蘇嘉寧額心。


  “這世上有很多人,尤其是朝上百官,位列上卿,但不見得圓滿,因為他們隻有欲,沒有愛……他們不會愛……他們將權力當作春藥……感受不到俗世之歡……他們多可憐?嘉寧,不要,不要成為那樣的人,要愛,要愛我……”


  如夢似幻,人世顛倒,這俗世之歡……


  月光下她的麵頰愈發明豔動人,一片紅唇輕咬,說出悅耳的語句,怎麽能這麽美?怎麽能這麽顛倒眾生?

  神壇的漢白玉外壁在夜色下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巍峨高聳,神聖莊重。神壇前的高高圜丘上,她逛累了,便席地坐了下來,靠在蘇嘉寧肩頭,仰望著空中皎皎明月。


  “嘉寧,你殺過人嗎?”她喃喃問道,仿佛是在問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好似重重一錘打在她心頭,蘇嘉寧收回望月的目光,“殺過。”


  她隻點點頭:“嗯,以後你還會殺更多人,這是你一輩子都償還不了的罪孽,這下半生怎麽過活?”


  蘇嘉寧不敢細想,“那你呢?”


  她回道:“以前我沒有殺過,但今晚會……”


  “誰?”蘇嘉寧心底升騰起一陣莫名的恐懼。


  她閉上眼:“我自己。”


  這三個字更讓蘇嘉寧如受重擊,驚恐不已,瞬間變了臉色,含淚緊緊抱住她:“不,我不會讓你死,你在嚇我是不是?你怎麽會死?”


  這是蘇嘉寧第二次如此強烈地想留住某人。


  她笑了:“嘉寧你怎麽忘了?我都會老,我們都會死啊……”


  ……


  不同於天一神壇前的空寂無人,此時相國府外,被禦林軍團團包圍。


  殷濟恒執皇喻去查抄盧家,在盧府門口侃侃宣旨,奉天子之命誅殺叛國權臣盧遠植。


  說是奉天子之命,但此時皇宮內的陳景行已經與外界斷了聯係,盧遠植一黨都知道這究竟是奉了誰的令。


  然而盧遠植並不在府中,他的政事堂也空了。


  與此同時,長安令尹被殺,失蹤的盧遠植與幾位軍中朋黨奪了令尹府令,調集長安巡防營軍士直闖皇宮。


  火光逐漸靠近皇宮最東麵的天一神壇,接著轟隆一聲,披甲持戟的軍士推翻了宮門,闖了進來,將天一神壇重重圍困。


  盧遠植以進宮救駕為名,親自引軍從東門闖入內宮,與守衛皇宮的禦林軍刀兵相見,一路殺到金殿外。


  緊閉的金殿大門瞬時大開,數百位甲兵魚貫而出,擋在殿前,矛鋒正對巡防營軍士。


  這是盧遠植始料未及的,眼看這些兵士明顯不屬於皇城巡防營,也不屬於禦林軍,他不由地揣測他們到底來自何處?怎樣從他的眼皮子底下進入這皇城?

  不過,區區幾百人也不足為患,他身後可是三千巡防營精銳,一半禦林軍又由自己的人掌控著,大不了,就在今夜……變個天……


  “誅佞臣!清君側!”


  “誅佞臣!清君側!”


  ……


  那幾百兵士一齊呼喊而出,這聲音如濤如浪,越來越響,從後麵傳來更為轟動的響聲,四方通往金殿的宮道上,無不是整齊的腳步聲兵器頓地聲,及這鋪天蓋地的呼聲……


  形勢瞬間發生了逆轉,金殿前的盧遠植一黨被無數兵士完全圍困住了。


  盧遠植終於明白,自己是主動栽進了圈套了。


  禦林軍被晉儀大長公主掌控是假,包括查抄相國府,都隻是用來迷惑誘逼他的假象,就是想引他走到這一步——帶著巡防營精兵闖宮。


  這成功構成了他爭奪兵權闖宮造反的這一項大罪,順利成就了“誅佞臣,清君側”這個名義。


  他以為自己是早走一招,先下手占先機。


  事實卻是,一頭紮入別人引君入甕的陷阱中。


  是誰?究竟是誰?

  這步步為營,陰謀算計……


  宮牆四周皆舉起火把,暗夜通明如晝,統兵前來的安邑侯出現在兵士隊列之前。


  又是一聲門戶大開的聲音,盧遠植看著蘇清玄從金殿正門中走出來,一襲布衣,重傷在身臉色枯黃卻煥發神采,穿過身披甲胄的兵士,一步步向他走來……


  原來他沒死,而是潛藏了這麽多天,逃過自己的注意,與安邑侯離開長安城去各地調兵。


  安邑侯持劍直指盧遠植:“奉晉儀大長公主之命,調嶺南、華陰等五城之兵入皇城,誅殺佞臣盧遠植!扶明主清君側!盧遠植!還不快束手就擒!”


  盧遠植根本沒有回頭看安邑侯,直盯著蘇清玄,與他遙遙對視,逐漸靠近。


  蘇清玄走到他麵前,他諷笑道:“好你個蘇清玄,竟敢假死詐我!”


  蘇清玄淡然一笑,頷首道:“是的,顧某是假死,不過今夜相國大人就要真死了。”


  盧遠植抬眼望向金殿,憤慨道:“不!你們這些奸賊!勾結晉儀大長公主作亂!必不得好死!陛下在哪兒?你們把陛下怎樣了?”


  近在咫尺,而他毫無畏懼,隻道:“相國大人放心,陛下安然無恙,已經去陪他姑母了。”


  他的聲音略低,向盧遠植揭露一個殘忍的事實:“不過,相國大人,你還沒看明白嗎?真以為調兵進城誅你盧氏,全是大長公主的主意?嗬,以大長公主把權自重逼君滅相為名,隻是安撫你的朝堂黨朋而已,畢竟不能把他們全殺了吧?這背後……你還沒有看出究竟是誰想讓你死嗎?”


  盧遠植頓時睜大眼睛,瞪著眼前的明堂金殿,難以置信,駭然道:“你是說陛下?怎麽會是陛下!不可能!我盧遠植操勞二十年,一手將他扶上皇位!他為何如此待我盧家!我盧遠植做了什麽對不起陛下的事?”


  蘇清玄直對他瘋狂的眼眸,所顯露的漠然沉靜似乎能夠冰封人心,讓所有的歇斯底裏都消匿殆盡。


  他道:“你以為這是非對即錯的審判嗎?不,清醒點吧,盧遠植,這是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你沒做錯什麽,隻是已經威脅到陛下的皇權了而已。相國大人,一朝新政,你的舊時功績已經沒有說服力了,如今民生凋敝百業待興,陛下不再需要結黨謀權的幫手,他需要的是有能力幫他收拾這爛攤子的臣子。所以……”


  似乎是因為重傷未全好,說話說久了都有些吃力,蘇清玄停頓了下,笑道:“相國大人,你是很好,隻是於今時,毫無用處。”


  蘇清玄就這樣將這個鮮血淋漓的口子撕扯開來,殘忍地袒露在他麵前,盧遠植終如醍醐灌頂,他仰天大笑,癲狂極致,伸手拔腰間的佩劍,想結果了蘇清玄的性命。


  然而長劍還未出鞘,一把短刀就已經準確無誤地紮進他的心口,鮮血如注。


  這是蘇清玄給他的最後一擊,盧遠植慘叫一聲,已無力拔劍,雙眼瞪大,上身前傾,與蘇清玄咫尺相對。


  蘇清玄毫不退避他如魔鬼般絕望瘋狂的眼神,直視著他,手上再用力一送,“這是你欠我的一刀。”


  盧遠植用最後的力氣,咬牙切齒地喊著他的名字:“蘇清玄……”


  仿佛是死也要記住這三個字,這是刻進靈魂中的仇恨烙印。


  他終是沒有了聲息,蘇清玄也放了手,任氣絕的他就此倒地。


  他們見盧遠植已死,全都慌張大亂,有的人還想垂死掙紮,發狂地砍殺抗爭,兩軍交鋒,作亂的巡防營軍士全部被安邑侯所領的軍隊剿滅,明堂金殿前,血流成河。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陳景行由禦林軍護衛,趕往天一神壇,包圍天一神壇的巡防營將士見到他之後才明白事情有亂,連忙俯首跪拜相迎。


  他斥退他們,讓禦林軍圍守天一神壇,他親赴神壇內殿,身後隻有少許內侍相隨。


  陳景行進入內殿,獨自向前,終是見到了在那裏等待他的兩個人。


  神殿四周,十六盞銅雀金枝燈盞盡被點亮,通道兩旁的地麵上綴著如同星火一般的小燈燭,在這一片茫茫燈海之中,坐著兩位女子。


  蘇嘉寧端坐在拜神的主位上,卻不麵向神祗,而是麵向神殿大門,晉儀大長公主倚靠在她懷中,閉上了雙眼。


  她雙手環抱著大長公主,下顎依戀地抵在她的額心,沉默不語,久久無神。


  直到見陳景行出現在眼前,她也沒有動身行禮,而是轉眸,依舊沉默地看向他,眼中浮現淚光。


  陳景行上前來,凝望著大長公主,跪坐在她們麵前,拉起大長公主冰冷的手,含淚喚了聲:“姑母……”


  那一刻,蘇嘉寧願意相信,他是真的悲傷。


  封鎖皇宮,持權調兵,剿滅盧氏,她並非不顧念皇上會猜忌她憎恨她,而是早就準備好,以自己的死,幫助她年輕的侄兒坐穩皇位。


  名高權重如她,怎會不知自己對於君王來說是怎樣的威脅?

  當年,對於先皇是如此,如今,對於新皇更是如此。


  當年,她可以選擇退避,可如今,她已經不想再退避了,畢竟心中還有仇恨未泯,不如就這樣,徹底了結。


  陳景行抬起哀傷的雙瞳,望向蘇嘉寧,問道:“你是陪她到最後的人……可聽她留下什麽話?”


  蘇嘉寧看著他,將懷中人抱得更緊,眼一眨,掉下淚來,道:“大長公主說,她已經……不怪陛下了……”


  那一瞬,陳景行眼中閃現淚光,似乎戳中了他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讓他沉積多年的心事得以釋懷。


  奪嫡黨爭,因盧遠植為爭權挑起,然而根源是他,他以這最殘忍的方式贏得了皇位,心中怎麽可能沒有一絲的歉疚?


  身為她的侄兒,卻殺了她那麽多侄兒,他怎會不怕她恨自己?

  然而,最終,她還是原諒了他,因為她知道他會是個明君,會守住陳氏江山。


  陳景行依著她的手掌,低喃:“謝謝你,姑母……”


  出了神殿,他依舊是鎮定威嚴的九五至尊,於眾人前宣告,晉儀大長公主已逝,平亂有功,加封追諡,以國喪之儀厚葬。


  更深之時,動亂平息,皇宮上空飄蕩著血腥殺戮之氣,風一吹,散了。


  他們又聚到天一神壇下,俯首叩拜,虔誠山呼:“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


  蘇清桓與蘇清風被釋放,蘇家一家團聚,一起連夜收拾了府中的白花靈堂。


  東方既白,又將到上朝之時。


  蘇清玄立在正堂,看著那高案上立著的靈牌上寫的自己的名字。


  確實很難得,這世上有幾人能夠為自己辦一場喪禮?為自己準備好靈牌棺槨?


  他撫著麵前的空棺,笑了。


  反正,此時,躺進楠木棺中的不是他……


  ……


  盧家被滿門抄斬,幾日前的堂皇相府蕩然無存,徹底消失於長安城中。朝堂之上,論功行賞,在活著的人裏,殷濟恒被奉為首功,多加封賞,三公中隻餘他一人,權位至此無極。


  然後是安邑侯,調兵平亂有功,陳景行給他加封食邑,他卻推辭,隻願永留長安,做一庶人,為葬在皇陵中的晉儀大長公主守陵,陳景行準奏。


  其次才是蘇清玄,並非陳景行不知這背後他有怎樣的功勞,而是他不爭,將種種大功推給了殷濟恒。


  陳景行欲恢複他的二品官職,他婉言推辭,甘居從四品監察禦史,依舊在禦史台任職。


  蘇嘉寧主動上書請旨為主持修建大長公主陵墓,陳景行準了,於是她熬了無數個日夜,為晉儀大長公主設計了一片華美陵園。


  她終是實現了幼時的諾言,建一間最美的“房子”給她心目中最美的人住……


  國喪種種結束後,已到四月下旬,朝堂安定,總算一時無風浪。蘇清玄受召進宮,於禦花園覲見。


  陳景行獨立在禦花園亭榭內,見他來直接讓他免去大禮,招之上前,一派閑適,指指桌上的棋盤,笑道:“今日無事,朕來了棋興,想到顧卿是最善奕的,故召卿來,顧卿,陪朕對弈幾局如何?”


  他附禮叩首:“遵旨,此乃臣之幸。”


  陳景行把玩著棋盤中的玉子,笑道:“當年,朕初聞顧卿善奕,便將手中那副白瑤玄玉棋子贈給了顧卿,一晃這麽多年了,顧卿還留著嗎?”


  蘇清玄回道:“陛下所賜乃世之珍品,微臣這麽多年來無不將之作鎮府至寶來收藏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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