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殺了使臣,就意味著絕交宣戰。
這次來長安朝賀的使臣分別來自大齊四周的六大國,以北秦、南楚為最強,其他四國多為戎狄蠻族,一直向大齊進貢稱臣,然而並不意味著他們完全歸附大齊,隻要大齊與南楚或北秦有戰事,他們可為援,也能為敵。
先有南楚使臣在覲見途中被殺,當日下午其他四國的使臣又在官驛中被害,獨剩北秦使臣一人,安然無恙。
在朝堂上謀權的人,都明白什麽於國最有害,什麽於己最有利。
所以他們往往能想到一塊兒去,至於結果勝負,就看誰的招數更高明了。
……
天至日暮,蘇嘉寧在馬車上哭到斷腸,往家中趕著,她聽說,父親的遺體已經送回了家……
到了自家門口,一下馬車,隻見府門兩側已經換上了白燈籠,頓時視線中一片迷濛,幾乎摔倒在地,強撐著身體,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階,撲進門去。
“父親……”
莫離聽到她的聲音,最先出來,過來扶她,一直含淚搖頭,唐伯跑了出來,見她如此,也是一臉悲戚。
“父親在哪裏?”她哭著問唐伯。
唐伯道:“大小姐,大人他在主屋裏,你此刻最好先不要去……你聽我說……”
她不管不顧,向主屋跑去,已經穿上孝服的江弦歌就站在主屋門口,眼眶濕紅,見她來了,便伸手阻攔,哽咽道:“嘉寧,不要這樣……”
……
房內,他倚榻臥著,上身袒露,左側下腹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白色的紗布被滲透出來的鮮血染紅,斑駁刺目。
他雙唇幹裂,額上發著冷汗,與榻邊的人相視一眼,就算很吃力,也還是放聲笑了出來。
著一身黑衣的洪洛天給他敷完洪家秘製的藥粉,指著他包紮好的傷口,用手指比劃道:“你知不知道?就隻差這麽一點兒,我就真能要了你的命,要不是給你帶了止血丹,恐怕你現在真是死人了!你說有你這樣找死的嗎?虧的是我下手準!”
因為疼痛,蘇清玄倒吸了口涼氣,笑道:“那時候,我還真是有點怕,我就擔心你為了泄私憤真對我下了殺手,你呀,我實在沒法放心。”
洪洛天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你還別說,我動過念頭的,反正是你找死,我樂得成全,但是一想,這不太便宜你了嗎?這麽早就送你去與嵐熙相見,豈不是又成全了你們?再說我也害怕殺了你之後,嵐熙不會放過我。”
蘇清玄苦笑了幾下,勉強地拱拱手作一禮:“那顧某還真要感謝洪大俠的不殺之恩。”
坐在一邊的江河川看看他們,其實仍有後怕,畢竟蘇清玄這事出得實在突然。
早間剛聽說蘇清桓出事,就見蘇清玄趕到江月樓找他,說要提前開始計劃。
本來他替蘇清玄賣了殺手,準備過兩日再行事的,誰想他突然有這個決定,隻好盡快去安排。
蘇清玄隻跟他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江月樓,他聯係過那些殺手之後,想去蘇家找蘇清玄,卻見他不在,隻好幫忙安撫蘇家姐弟。
之後去打探蘇清桓的消息,半路上又見蘇清玄乘著殷家的馬車,與殷濟恒一起出行,一個疑惑未解,到了下午就聽說蘇清玄被刺殺,他都差點被嚇得背過氣去。
趕到蘇府,才得知真相……
“清玄老弟,你要再這樣來一回,別說你到底是真是假了,我這老命可是要給你搭進去!誒呦,你也真是太胡來了!”江河川抱怨著。
蘇清玄臉色發白,仍笑著拍拍江河川的手背,道:“老兄勿憂,這一刀挨得還是值得的!與殷大夫一齊進宮覲見上書彈劾盧遠植,卻在皇宮東門外被刺殺,朝廷官員啊,一個喪命,一個受傷,這事還不夠大嗎?我那沾了血的折子不就更可信了嗎?哼!也是盧遠植給我的啟發,不是他借使臣的事害我兒,又派人暗殺我被我提前得知,我還真把握不了今日這麽好的機會……”
洪洛天又不屑地睨了他一眼,跟江河川道:“江老板,看吧,這官場中人一個個都狠成什麽樣了?可怕不可怕?”
江河川和他都哈哈大笑起來。蘇清玄無奈,其實他們不知道,蘇清玄事先並沒有十成的把握……
得知蘇清桓的事後,他就猜出盧遠植的意圖……
這完全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一如舊事上演,他又麵臨那樣的境地。
既然有些事情已經無法阻止無法挽回,那就……魚死網破吧!
賭上一回,無論自己是生是死,他的計劃都能得以實行,就算死,也要拉盧遠植陪葬!
然而他沒死,他醒了,已被殷濟恒安排的人當作屍體送回了蘇府,睜開眼,發現自己活著,第一句話就是問:“清桓呢?我兒清桓呢?”
直到打聽到消息的江河川向他確認了蘇清桓生命無虞,他才放心地暈死過去。
幸甚,幸甚。
上蒼總算幫了他一回。
……
蘇嘉寧聽到房內那熟悉的聲音,才停了下來,逐漸冷靜,身體失重跌坐到廊下的圍欄上,緊握著江弦歌的手,緩了好久,方撫平住悲傷過度的情緒,然而心裏感覺更加繁雜。
“好了,嘉寧,你放心吧,伯父沒事了……這些是他讓布置的,是想迷惑盧家……清桓和清風也沒事……”江弦歌俯身,拍著她的背,柔聲勸慰著。
蘇嘉寧心中湧上一陣後怕,抱住江弦歌的腰,緊挨著她,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這一日,真是太難熬了。
等她哭完了,莫離捧來一套白色孝服,江弦歌給她拭去眼淚,道:“嘉寧,不要傷心了奧,換上衣服,我們還要布置靈堂呢。”
她此時說這些都十分冷靜,仿佛不曾比蘇嘉寧哭得更厲害一樣,當她看到渾身是血的蘇清玄被抬回來時,明明痛苦地像要死掉,那種感覺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永遠也沒法向人說起,他身上的那片紅色是她這一輩子都揮之不去的噩夢。
蘇嘉寧看著那孝服,分明是沈嵐熙去世時他們穿的喪衣,這才一年時間,她又要穿上了,仿佛是個逃不掉的輪回……
她挪開目光,沉默地搖頭。
江弦歌耐心道:“嘉寧,不要任性,現在清風清桓都不在,隻有你能幫伯父演完這場戲,不能讓他的謀劃都白費啊,聽話,穿上,你看我不是也穿著嗎?”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他的謀劃……
她的父親,是世上最高明的棋手,將一顆顆棋子玩弄於股掌之間,他的這盤棋局太深太大,讓人望不到邊,隻知道最終的勝者,注定是他。
至於其他……
蘇嘉寧站起來,用袖子擦幹眼淚,披上白麻孝衣。
江弦歌道:“伯父應該包好傷口了,走,我們進去看看吧。”
蘇嘉寧放開她的手,轉身,異常地平靜,因為哭得太久了,所以聲音沙啞,“不了,我要去刑部大牢一趟,給清桓清風送點吃的,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聽說這個消息,指不定哭成什麽樣了……我去陪陪他們……”
……
不過多時,天晚之後,一駕馬車直驅到蘇府門前,是殷濟恒來了。
他剛從皇宮出來,身上的朝服上有幹凝的血跡,手臂也受了傷,一下車看到蘇府門前的景象,雖然事先知道這是蘇清玄的安排,還是受到了驚嚇。
進去之後,急問蘇清玄的情況,唐伯也不好多說,隻能引著他往內走,去見蘇清玄。
房中的蘇清玄得知殷濟恒來,就讓洪洛天先離開了,江家父女都到了房門外。他向江河川確認了蘇清玄性命無憂之後才安下心來,接著進門,見到榻上氣息微弱的他。
他上前,拉住蘇清玄的手,喜上眉梢:“顧賢弟!事成了!盧遠植死期將至!”
五國使臣被殺,隻有北秦使臣獨活,並向陳景行呈上兩國結盟聯手滅其他四國的國書。
這封國書上有兩國之相的蓋印。
現在隻差陳景行玉璽一落,就等於直接向其他五國宣戰。
這不是先斬後奏,這是逼宮!
是日,當北秦使臣將這封國書呈到陳景行麵前時,他一言不發,讓使臣先退去了。盧遠植隨之受召進宮。
他直接將那封國書擲到盧遠植麵前:“你蓋!朕這就把玉璽給你!你來蓋這個印,你來結這個盟啊!對五國開戰?除非朕瘋了!”
盧遠植跪在堂下,看著地上的國書,也是莫名其妙,失措道:“陛下!老臣對此一無所知啊!請陛下明鑒!”
“一無所知?”旁邊的殷濟恒道:“這上麵分明蓋著你相國大人的相印!若沒有你盧相國的事先應允,那使臣怎敢帶著這封國書覲見!盧相國啊盧相國!你好荒謬啊!這是要將大齊置於何地?要將陛下置於何地?”
盧遠植怒火躥起,指著殷濟恒罵道:“殷大夫!你不要血口噴人!誣蔑老夫!此事明明與老夫無關!”
殷濟恒捂著自己受傷的胳膊,憤憤道:“還說與你無關?今日老夫與蘇大人擬折進宮向陛下參奏相國大人你,就剛好遭刺客刺殺!在皇宮東門口!怎會與你無關?蘇大人早就在調查你了,這才掌握了你與敵國互通往來,還私下盟約禍亂大齊的證據,卻慘遭你的毒手!證物被搶!蘇大人不幸喪命!你好狠毒啊盧遠植!”
原來如此……
盧遠植這才明白了這種種,才看清了今日發生的這些事端,原來他們的劍鋒早就對準了他!
他不再與殷濟恒爭辯,看向陳景行的背影,俯倒叩拜:“陛下明鑒,老臣絕對沒有做過殷大夫所說的那些事!這是誣蔑!這是陷害!請陛下明鑒!”
陳景行轉回身,往下走著,在接近這兩位大臣的地方,就地坐在台階上,微微垂首,一半麵容隱在旒珠的暗影下,他異常冷靜,頓頓地說著:“就在皇宮門口……朝廷命官,禦史台諫臣……就這樣被刺身亡了……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都負傷了……好狠啊……誰能做到這麽狠啊?”
“陛下……”盧遠植將頭埋得更深。
陳景行稍稍抬麵,道:“相國大人,朕也不問其他了,你是朕的恩人,朕能拿你怎麽樣?”
“陛下……”這是殷濟恒與盧遠植同時呼喊出的一聲,一個悲憤,一個激憤。
他拾起地上的國書,接著道:“朕隻想問問你,相國大人,這份國書應該怎麽辦?”
盧遠植思量一下,回道:“陛下,這份國書真假有嫌疑,此時應該立即拿下那名使臣嚴加審問!這背後定有人在使陰謀……”
陳景行哼了一聲,打斷他的話:“嗬,在我大齊的國都,剛死了五個使臣,尚沒有交代,又要再關一個?連著把北秦一起得罪了,就好了是吧?相國大人?”
盧遠植心底發寒,看著陳景行,道:“可是陛下,不查清就無法給那五國交代啊。”
陳景行站起身,徐徐向他麵前走:“你知道那北秦使臣跟朕說什麽嗎?他說這國書是我們大齊的相國,親自與他見麵協定而立的,你的相印,在這上麵也是一點不差……他還說,感謝我們大齊真心示誠,殺了那五國使臣,他北秦一定全力相助大齊攻克其他小國……”
聽著他的語氣,盧遠植就知道他一定是相信了,此時他再解釋什麽又有什麽用?
盧遠植往後退一步,再在他麵前叩首,懇懇道:“請陛下容老臣詳查,老臣必會查明真相,自證清白,給各國一個交代!”
陳景行走到了堂下,與他平地而處,深望著他,那一雙眸子中是冰冷的寒意,沉默良久:“好,相國大人,去查吧……”
盧遠植三拜而起,沉著道:“謝主隆恩,老臣告退。”
他走出了金殿,殿上隻餘陳景行與殷濟恒。
殷濟恒跪下長拜,聲聲含屈道:“陛下!怎能輕易放了他?盧遠植漠視皇威,公然通敵,致使國家陷入險境,讓陛下何其為難,怎能放過此等居心險惡的權臣?陛下……蘇大人死得好慘啊……”
陳景行歎了口氣,閉眼,哀聲道:“可是殷大夫,朕又能怎麽辦?殷大夫還看不出朝堂大勢嗎?若朕就這麽治了他的罪,下麵得有多少人反對?你禦史台多番彈劾盧家,朕為何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因為……朝堂大勢……而且,我不想你禦史台的人淪到蘇清玄這種下場……”
殷濟恒便明白了,“請陛下寬心,老臣必竭盡全力為陛下去除禍患,讓陛下再無後顧之憂!這大齊江山,隻以陛下一人為尊!”
……
殷濟恒告退之後,陳景行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明堂金殿坐了很久,然後他去了來儀殿,又在來儀殿坐了很久。
次日,殷濟恒率禦史台全體監察禦史上書彈劾盧遠植通敵禍國,為亂朝綱。
正當盧遠植一黨摩拳擦掌,準備跟這一方人死磕下去的時候,辭朝十多年的晉儀大長公主覲見,亦上書彈劾盧遠植,頓時,朝中風頭大變。
……
他曾找北秦使臣對質,北秦使臣口風嚴密,緊咬之前的說辭。那五國使臣被刺後,北秦使臣就被朝廷派的衛兵緊密看護著,盧遠植也沒有辦法對他使用強迫手段,畢竟此時的大齊是真的應付不了任何一件戰事。
他殫精竭慮如履薄冰,又怎知六國使臣其實無一幸存,最先被殺的就是北秦使臣。
早在來大齊的路上,真正的北秦使臣及其隊伍全部被洪洛天的人殺死,他們扮作使臣的樣子,持北秦使節,拿著蘇清玄假造的國書,到長安來攪動這一城風雲。
盧遠植又能查出什麽?
大齊朝廷急需向其他五國有一個交代,而陳景行知道這個最好的交代的就是盧遠植。
盧遠植也知道。
壓垮盧遠植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三日後,宮中傳來消息,皇後盧遠曄病逝。
這一下,真好,他再無顧忌了,終於被逼到了絕境。
皇後駕薨,舉國哀悼,長安城變為滿城素縞。朝廷休朝半月,皇宮封閉舉哀。
……
全長安城都在辦喪事,蘇家也是。
蘇清桓與蘇清風尚在獄中,蘇嘉寧打點好了一切,每日都看望他們,也得知了當日的獄中情形,害怕盧遠植再次對他們下手,就拜托殷齊修幫忙留心。
蘇家人一致對外宣稱,蘇清玄已死。這些日子,因為種種關係,也有不少人到蘇府來“奔喪”,蘇嘉寧做戲還是做得挺全的。
然而蘇清玄還好好地活著,日日在家養傷。蘇家人與江家人都是整日不大門不出,在府中全心操辦“喪事”。
……
很快,盧遠植還是得知了晉軒王的騰龍符被奪的事,懷疑晉儀大長公主要調令禦林軍謀異動,畢竟是整個皇宮安危都落到了她手裏,他不得不提防。
後來他的宮中眼線告訴他,晉儀大長公主已趁著內宮封閉之時,軟禁了皇上,意圖逼皇上下旨鏟除盧家。
他幾次進宮求見均是無望。
朝上人心已失,宮中人心已亂,他還有什麽好顧忌的?
這種時候隻有最後一搏了,誰先動手,誰就贏了……
三月末,晉儀大長公主於晚間去天一神壇,為皇室頌經祈福,是欽天鑒選出的好日子,好時辰,屆時隻有少數隨從隨行護衛。
盧遠植等到了,這就是最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