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很不幸,蘇嘉寧沒有猜錯,盧遠植就在刑部大牢。
他特意挑選了這個日子,布好局,陷害蘇清桓下獄,又趁刑部侍郎殷齊修休沐不能插手之時,暗中去“探望”蘇清桓。
監牢內,他與穿著囚衣的蘇清桓隔門對坐,倒了一杯酒,推到蘇清桓麵前。
“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他陰鷙的雙眼在白色麻衣的映襯下冷得滲人。
蘇清桓看了看那杯酒,道:“是盧遠澤和盧遠承出殯的日子。”
盧遠植卻笑了,輕晃著半白的蒼首,笑得那樣癲狂:“不,不,今日,不止是我盧遠植二子下葬的日子,還是他蘇清玄喪子之日!不僅如此,今日,老夫還要讓你蘇家給我兒子陪葬!”
蘇清桓眼底稍驚,“你妄想!我父親不會讓你得逞的!”
盧遠植冷笑著:“那你就看看你的好父親會不會來救你……”
他手掌一揚,被賣通的獄卒上前,打開牢門,他身旁的兩個隨從進去了,將蘇清桓鉗製住。蘇清桓驚恐地掙紮。
“哦不,你應該是看不到了,你還是先行一步吧,放心,老夫很快就讓他下去找你,還有你姐姐,你弟弟,一個都逃不掉!”他端起那杯毒酒,起身。
“哦?是嘛?相國大人,我可不這樣認為……”
一道聲音從背後響起,比這聲音更先接近他的是一把冰冷的短劍,那利刃猝不及防地架到他脖子上,盧遠植驚了一下。
蘇清桓看清盧遠植身後人的臉,更加驚駭,“清風!”
扮作獄卒混進來的蘇清風一直在不遠處潛藏著,直到盧遠植身後的護衛進牢房去了,他看準時機,用輕功移步飛速上前,短劍出鞘直指盧遠植。
盧遠植回首看到他,反而笑了:“好啊,你這小子也來送死了!蘇清玄害死我兩個兒子,我今日就叫他也斷子絕孫!”
蘇清風咬牙,再逼近一些,將利刃貼得更緊:“你敢!你若敢傷我哥,我必會殺了你!”
蘇清桓卻大喊:“不要!清風!你不要管我!你快走!不要做傻事!你殺了他就中他的計了!現在這裏都是他的人,他不會讓我們活著出去的!你先走,不要管我,還有一條生路!”
盧遠植沉靜道:“聽到了嗎?你哥哥看得很明白。小子,你認為老夫如今還貪戀這條老命嗎?我的兩個兒子都死了!我還有什麽好顧慮的!你最好殺了老夫!你蘇家一門都要給老夫陪葬!”
蘇清風猛地一擊,打翻他手中的毒酒,看著他陰狠的眼眸,又轉麵望了蘇清桓一眼,眼眶微紅。
其實他不是不懂,聽了他們所說的一切,聽盧遠植控訴自己的父親,是非對錯,其中原由,他亦能猜出七八分,雖然這是他萬般不願承受的事實……
蘇清風沒有半步退縮,眼簾一垂,更加冷靜而堅定,道:“相國大人,請你放過我兄長。我知你對我們蘇家之恨,我蘇清風願自盡於此,以解我們兩家的仇怨。我是我父親最疼愛的孩子,他的喪子之痛必不會輕於相國大人你!”
“不要!清風!”蘇清桓死命地掙紮,歇斯底裏地呼喊著。
蘇清風正對盧遠植的眼睛,依舊堅決,繼續道:“相國大人,你就算這樣把我們兄弟都殺了,於你也隻有解恨,並無益處,如此魚死網破又是何必?你就真舍得嗎?倒不如采納我的建議,既可報仇,又與你無糾。”
盧遠植麵色微動,看著蘇清風,笑道:“哈哈,蘇清玄生的好兒子啊!果然一個一個都不是等閑之輩!沒想到你小子竟有這覺悟!好!老夫成全你!”
“清風!不要相信他!”蘇清桓大喊,“盧遠植你殺了我吧!放走我弟弟!”
其實盧遠植想的是他們一個都逃不掉,但是蘇清風分析得也沒錯,他自殺,總比自己動手好。
盧遠植又揚手,讓那人把蘇清桓押出去,趕他出牢房。
蘇清桓被他們擋在了牢房之外,已經沒人挾製他了,盧遠植的人都與蘇清風處在這一重牢房之內,蘇清桓趴在大門上,發瘋地搖打牢門。
蘇清風放開盧遠植,含淚看著蘇清桓:“哥,好自珍重,清風先去了,幫我跟父親姐姐致歉……”
“不要!清風!”
蘇清桓哀求著他,眼睜睜看著蘇清風抬起了短劍,靠近自己的脖子……
“住手!這是在做什麽!”
轉機來了。
驚聞此聲,蘇清風手一頓,脖子上已有一條血痕,幸好及時頓住了。
所有人向通道入口望去,隻見著常服的殷齊修與一幹之前被盧遠植打發走的獄卒快步走了進來。殷齊修看到這牢門中景象,連忙上前喝止。
盧遠植見到他,心中暗呼不好,明明一步步都布置好的,為何還會這樣?殷齊修萬萬不該此時出現的……
殷齊修與盧遠植隔門而立,看著這一切,憤然道:“敢問相國大人這是何意?為何下官的囚犯會被趕到門外?為何大人你會在此?”
功虧一簣,盧遠植恨恨地瞪著蘇家兄弟,隻作無恙,道:“沒什麽,就是聽說蘇郎中入獄,老夫前來探望一下而已,隻是不知蘇家三公子為何會扮作獄卒混進來,故而想替殷侍郎你好好審審他們,問他們意欲何為。”
殷齊修命人打開這一重牢門,將蘇清桓押進來,蘇清桓連忙撲向蘇清風,對殷齊修道:“殷侍郎明查,盧遠植是想逼死我們兄弟二人!”
殷齊修進來,陰沉臉色直視盧遠植:“相國大人,可真有此事?下官敢問大人支走這牢中獄卒是否就是想向蘇郎中下毒手?大人為何要這樣做?”
盧遠植拂袖,不屑一顧道:“絕無此事!他們兄弟二人誣陷老夫,殷侍郎莫信,要說老夫對他們下毒手,還請拿出證據。”
殷齊修道:“眼前所見,下官自會擬折上奏,讓人詳查,最好是如相國所言。”他轉麵,下令道:“來人,將今日當值的獄卒全部收監審查!”
下麵的人行動起來,蘇清桓又被關進監牢,但性命已無虞。
盧遠植的人與他退到一邊,他很不甘心,指著一旁的蘇清風,道:“殷侍郎不要漏了,顧三公子假扮獄卒,分明意圖不軌,理應一並收監待查!”
殷齊修望了他們兄弟二人一眼,略有思索,蘇清風無言,他隻能接著下令:“將顧三公子收監!”
蘇清風束手就擒,被關進蘇清桓隔壁的監牢。
盧遠植撣撣素衣,向外走,準備離去,冷眼瞥了殷齊修一下:“老夫等著殷侍郎來提審老夫!不過,你可得先將你的人犯看好了……”
殷齊修道:“下官自會盡責,不勞相國大人費心。”
他諷笑了一聲,湊近殷齊修一些,道:“殷侍郎最好別忘了是誰讓你當上刑部侍郎的。”
殷齊修波瀾不驚,用年輕而沉著的眼眸與盧遠植對視:“下官從不敢忘大人保薦之恩,故而上任以來盡職盡責,半點不敢懈怠,這不,就連這休沐之日都要來牢房巡視,隻是不巧壞了相國大人你的事,下官給你賠罪啊。”
盧遠植哼了一聲,甩袖而去。
殷齊修布置好一切,不複多言,也離開了刑部大牢。
蘇家兩兄弟總算是暫逃一劫,卻皆身陷囹圇。
這一局,依舊算盧遠植贏了。
……
他們慶幸得以保命,卻不知於此同時,蘇清玄在進入皇宮的路上,被人刺殺,身負重傷,生命垂危。
“蘇清玄死了?”
盧遠植離開刑部大牢之後,便去了城北追送葬的隊伍,親眼目送自己的兩個兒子入土為安,悲慟許久,對蘇家之恨深入骨髓。
之後回到府中,楊隆興急急來見他,告訴他蘇清玄被刺殺的消息。
盧遠植也驚了一下,難以置信地再三確認:“他真的死了?”
楊隆興道:“是的!就在皇宮東門,那些守衛親見他被一黑衣蒙麵人一刀刺進腹部,與他同行的殷大夫也險遭毒手,我打聽了,當時在場的人說他的確是聽殷大夫喊人沒氣兒了!誒,相國大人,為何你也如此驚訝?不是大人你派的人嗎?”
盧遠植氣悶,咬牙道:“我倒是想!老夫的確安排了人去結果蘇清玄的性命,但是在蘇家不遠處的偏僻之地,怎麽會蠢到在皇宮東門動手啊!到底是誰?竟搶在老夫之前下手了?”
楊隆興想了想,笑道:“反正與相國大人你無關,正好樂得有人頂罪不是嗎?蘇清玄死了,這下好了,相國大人大仇得報呀!還有什麽可煩憂的?”
心上確實是痛快的,可他還是感覺有些異常,總也舒坦不起來,於是準備親自去皇宮東門和蘇府探查一番。
盧遠植與楊隆興剛走出相國府,隻見長安令尹帶著一隊人馬火速向這邊趕來,一見他,長安令尹直接下馬嗆倒在地,如大禍臨頭,道:“相國大人!大事不妙!驛館中待詔的四國使臣都被殺了!”
……
鎮國公主府。
晉儀大長公主與晉軒王相對而坐,大長公主親自沏茶,奉上香茗。
晉軒王似有所思,垂著眼簾,從神色上就顯現一些不自在。
同是出生在皇室,做了大半輩子的兄妹,然而至今他都不能跟這個妹妹融洽相處。
幼時,他是嬪妃庶出,大長公主與先皇乃皇後嫡出,本就有差距,後來晉儀長公主臨朝議政,權位愈重,他隻能一直隱忍,忍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把她請出長安城了,晉軒王府才開始攬權,誰想如今她又回來了……
她掂著白玉杯,紅唇淺笑,從容優雅:“王兄這些年來過得可如意?”
他麵色含涼意,自嘲一笑:“托皇妹洪福,為兄過得還算如意。”
她眼波一轉,放下茶杯:“既然如此,就不應該與盧遠植勾結!”
晉軒王爺麵色不改:“何謂勾結?皇妹言重了吧?隻是尋常結親,我女兒總要嫁人的吧?”
“那也不應該嫁他兒子。然則現在如何?可憐小君瞳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她有些憤然無奈。
晉軒王爺眼底也有哀傷,郡主的婚事在他心裏始終是個結,注定成為一生所憾,但他不能在她麵前示弱,隻道:“這也是她的命,不幸守寡,但清名仍在,不似旁人心性輕浮名聲有汙。”
她冷笑一下,慵懶地側靠在坐榻上:“但願她不會像我這丟人的姑母一樣一世傷心就好。”
晉軒王有些不耐煩,道:“皇妹你今日請我來,不是隻為了說這些閑事的吧?”
她道:“是啊,小妹是想請王兄幫一個忙。”
“何事?”
“借王兄的騰龍符一用。”
晉軒王手中的茶水一抖蕩起漣漪,他望著她,感覺愈加看不透:“你要調令禦林軍?這……恐怕不行吧?得先請示陛下。”
“不。”她微微搖頭,唇角依然含笑:“事先不能讓陛下知道,隻要王兄將騰龍符放在我這裏幾日則可。”
晉軒王怒上心頭,拍桌道:“不行!這絕對不可!”
她正起身來,淡然道:“這也容不得王兄反對。”
“你想怎樣?”
她伸手,侍女扶她起身,她向西牆走去,推開側廂的窗戶,回頭對他道:“王兄請來一觀。”
晉軒王快步走到窗口,與她並肩站著,一眼望過去,再不複鎮定之色:“君瞳?”
後院中的一處,有水榭長廊,還未褪去素服的陳君瞳在廊下坐著,似乎在等待某人。
後院各處都有守衛。
“你怎麽把她弄到這裏來的?”他詫然問道。
她道:“這可憐的丫頭,剛給夫君送完葬,我心疼她,就請她來我這公主府上敘敘舊,我這做姑母的好歹能跟她說些體己話不是?王兄你也知道我與那盧相國不對付,所以請郡主來就沒讓相國府的人知道了。”
他怒火中燒,捶了下窗欞:“你竟敢拿我女兒要挾我?”
她手一勾,關上窗子,往屋內走:“不敢要挾王兄,隻想讓王兄幫我這一次,也是幫王兄跟盧遠植撇清關係,不然你遲早會被他所連累。”
她伸出手:“現在,能把騰龍符交給我了嗎?”
他憤恨地瞪她一眼,看著那緊閉的窗子,終是伸手從懷中掏出騰龍符,交到她手中:“這下你能如願了!”
她接過騰龍符,笑道:“王兄不要光說我了,要是王兄真不肯,完全可以騙小妹說符不在身上要回去取,再帶你的禦林軍來包圍我這公主府,可是你還是給我了……所以,其實你心裏也清楚,現在不正好嗎?你有借口跟你的好親家解釋了。”
“你……”晉軒王被她堵地啞口無言,思索一下,神色又變了,壓低聲問她:“你這樣就不怕皇上猜忌你嗎?”
她隻是笑笑,並不作答,而道:“小妹有一言,還請王兄記著,你姓陳,當以守江山為己任,而不是圖一家之功利。”
他氣惱非常,大概是因為被她看穿了自己的私心。
“我會把小郡主送回王府的,你放心,我是她姑母,怎麽會害她呢?”她道。
晉軒王這就準備離開,不想再與她直麵。
卻聽身後的她語氣轉沉,道:“王兄,以後……陛下就拜托你了……”
晉軒王爺離開了鎮國公主府。
他走後,大長公主推開那扇窗,又向那邊望去,見那蜿蜒長廊下,一對妙齡女子結伴遊行,春深華木,芳華正好。
君瞳之所以會在送葬完之後就直接來到此處,不單是因為姑母相邀,而是蘇嘉寧親自出麵。
早先,蘇嘉寧來此求見大長公主,想請她幫忙救蘇清桓,她卻讓蘇嘉寧先去幫她請成碩郡主到這裏來,並承諾保蘇清桓無恙。
蘇嘉寧弄不懂這算不算是威脅,也不懂為什麽她會這麽清楚自己與成碩郡主的關係,為了獄中的蘇清桓,她也隻能這樣一試,便趕去相國府,找剛送葬回來的陳君瞳,料想大長公主應該不會對她的侄女有壞心。
後來她偶然見晉軒王來到公主府,心中就差不多猜出了個大概
大長公主也來到長廊下,成碩郡主給她見禮,她攜著她們倆的手,一同遊走賞花,溫柔地安慰君瞳,就如一般姑母待晚輩那樣,並沒有提及晉軒王來過的事。
一旁的蘇嘉寧一直無語,後來提出告辭,大長公主讓郡主在後院稍等,她攜著嘉寧,親自送她出門。
蘇嘉寧問:“讓我出麵請郡主過來,是我父親的主意對不對?”
她笑道:“當然,不然我怎知郡主與你要好?”
蘇嘉寧愁思凝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敢問大長公主意欲何為?”
她輕撫蘇嘉寧激動顫栗的肩頭,柔聲寬慰:“嘉寧勿憂,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相信我,你父親不會不管你弟弟的死活的,我也讓我夫君去刑部看望他了,清桓不會出事的。而我更不會傷害郡主,請郡主到此,我的目的已經達成,郡主很安全,你不用掛心,靜觀後事就行。”
“那好……”蘇嘉寧實在不喜歡這種自己什麽都掌控不了的感覺,就像陷在迷霧中,什麽也看不清。
“至於,我們到底想做什麽,也不是不能告訴你……”她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錦帛,“這就是你父親那次來拜訪我時,給我帶的大禮。”
蘇嘉寧好奇地接過來,展開錦帛細看,隻見上麵寫著九個字:
殺使臣,誅佞臣,清君側。
她手一抖,問:“難道早間使臣被殺是父親事先安排的?”
“不。”大長公主道:“那次不是,你想想,那使臣在覲見途中被殺,會害到清桓,你父親定不會這樣安排,那一次的確是盧遠植所為,你弟弟入獄絕不在你父親籌劃之內。”
蘇嘉寧點著頭,向外走,“好,我知道了。”
她們走出前堂,在前院遇上迎麵而來的安邑侯,蘇嘉寧正準備見禮,隻聽他道:“顧姑娘,你聽我說,發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你一定要撐住……”
她驚恐失神,急忙問:“是不是我弟弟出了什麽事?”
“不,他們暫時性命無虞,是你父親……”安邑侯凝重道。
“我父親怎麽了?”
“他……去世了……請節哀……”
蘇嘉寧瞬間呆滯,感覺耳邊眼前一切都失真,不敢相信,隻好僥幸地回頭看向大長公主,以示詢問。
誰想大長公主與她一樣驚駭,搖頭低沉道:“不!不!這也不在他籌劃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