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蘇嘉寧是逃出公主府主屋的。
還與大長公主的第三任駙馬安邑侯打了個照麵。
那是個溫文爾雅的男子,看到她在大長公主的榻上一點都不驚訝,反而笑著看了看慌張的她,對大長公主道:“不要嚇到人家。”
蘇嘉寧那一刻真感覺自己是真瘋了,隻想立即結束這一切,於是落荒而逃。
跑出主屋,發現自己有些迷失方向,一轉身,又差點撞進一人的懷中。
鍾離手持一盞燈,打量她:“你怎麽了?慌得跟被捉奸了一樣。”
蘇嘉寧滿臉通紅,幸好是在晚上,不會被他看出,連忙搖頭:“不,不,你胡說什麽?”
鍾離玩味地看著她,靠近她一點,輕聲道:“你真的跟她挺像的,難怪她喜歡你……知道嗎?她今天回來跟我說,她看你站在百官之中的樣子,簡直好像看到了她的當年……你呀……你也喜歡她是不是?”
蘇嘉寧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或是因為慌張間腰帶係緊了,她重重呼吸,不知如何應話,支吾了一陣,想起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剛好可以用來轉移話題:“鍾離?你是大長公主的兒子?你怎麽會是……我從來都沒聽說過呀?”
鍾離坦然道:“我是她的義子,我的親外祖父曾任欽天鑒大祭司,我的親生母親是在長安長大,年輕時與長公主交好……“
他停頓了下,她腦海中還在回憶這方才房中的種種,與他眼神交際,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你是說,你母親……”
他點頭:“是的。但我母親後來還是嫁給了我父親嶺南侯,嫁進嶺南鍾離家。我十三歲那年,大長公主到嶺南看我母親,就將我收為義子,把我帶回了長安撫養長大。因為從來沒有對外宣稱過,就沒人知道我與大長公主的關係……”
“嶺南?那你們鍾離家怎會被盧遠植所害?”
“因為黨爭。”
“嶺南侯當年也參與了奪嫡黨爭?那他是……他莫非是二皇子一黨?”
想到那些封塵往事,他如墨的雙瞳中再沒了戲謔的灑脫:“是啊,我父親當年是支持二皇子的,他之所以同意將自己唯一的兒子給大長公主做義子,就是想讓我到長安來,接近二皇子,作為兩方的聯係……十年前,太子作亂,敵軍打到長安城下,盧遠植到軍防重郡嶺南來調兵,就是由我父親親自領兵來解長安之危的,然而,事過之後,他卻誣蔑我父親與二皇子掌兵密謀造反,害我鍾離氏被盡諸九族,二皇子也被先皇賜死……”
蘇嘉寧見他對自己如此坦誠,心中感動,太多的真相席卷過來,讓她一時理不清頭緒,她拉鍾離到亭子裏坐下,看著他眼中化不開的憂傷,柔聲問他:“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向別人說過他了……
十年了,別人早就將那位早逝的皇子忘記了,可他永遠不會忘……
十五年前,十三歲的他,初到長安城,第一次見到二皇子陳景安,是在長公主府上。
那位錦衣華服劍眉星目的十六歲少年來拜訪他的姑母,著鵝黃的長衫,佩藕色的玉玨,輕搖折扇,扇麵上畫著一支古樸蒼勁的紅梅。
猶曆曆在目,仿佛還能聽到他清朗的聲音,初見時,在長公主座下,那人麵上帶著優雅的淺笑:“子楚,可會作詩?習得詞曲否?”
他搖頭:“還請殿下指教?”
陳景安伸手勾了下他的眉眼,道:“今日我見子楚,隻想起,紅顏美少年這一句,子楚是當之無愧……”
他蹙起眉,嗅著這人身上的酒香,覺著眼前並不是個皇子:“殿下是在笑話我?”
“此話何解?”
“唐時有詩,‘可憐半死白頭翁,依昔紅顏美少年’,可想這並不是悅人的詞句。”
陳景安笑了,攜起他的手:“子楚,韶華不為少年留,我們都會老,都會死,但求此生盡歡……”
他跟隨陳景安去了二皇子府,與之朝夕相伴,少年時,盡歡顏。
……
“他是個好詩人,好曲者,好酒客,也注定他不會成為一個好皇帝……他的本心從未貪戀過江山權勢,他是那那麽浪漫自在,然而一生為人所操控……他的生母是先皇最愛的女人,怎會甘心自己的兒子不得帝位?所以一直逼他,讓他活得很痛苦,他不想與手足相殘,卻一次次被他的兄弟逼到死境……”
鍾離回憶著,麵上是如同醉酒一般的沉迷,他深切地思念著那個人。
蘇嘉寧坐到他旁邊,攬過他的肩膀,他將頭枕在她的肩上,笑了:“你信不信?他真的不愛皇位,他最愛的是我。”
雖然這是她無法想象的,可她還是點頭了:“我相信。”
“不,你不相信,你不會相信這世上有人不貪戀權位……”他說。
蘇嘉寧想說,其實是你不相信。
卻沒有說出口,隻道:“我不是不信,隻是我,從未被人那麽真切地愛過。”
……
這一晚實在太過複雜,她離開公主府時已到夜深,鍾離持燈送她回蘇府,兩個有著沉沉心事的人在更深夜靜的長安街上同行一路。
晚風殘月,暮春天暖,天上一月如鉤,地上人影一雙。
是蘇清桓給她開的府門,見鍾離送她回來,他心裏高興得不行,蘇清風也看到了,兩兄弟就竊喜了一晚上。
蘇嘉寧笑而不語。
蘇清玄還未休息,在書房寫著什麽。她進書房,為父親斟茶,父女對坐,她跟蘇清玄說了今晚她所了解到的一切。
蘇嘉寧問:“父親,大長公主當年是二皇子一黨?”
蘇清玄似乎有些奇怪她會這樣問,笑著搖搖頭:“我還以為,你跟大長公主相處這一晚,就會了解她了呢……誰想……誒。”
“父親這是何意?”
蘇清玄道:“她從未參與過奪嫡黨爭,相反的她是最反對的。嘉寧啊,她是個多情的人,也是皇室中唯一顧念親情的人。即使是當年臨朝議政,先皇都未曾把她當作威脅,就是因為相信她,她最在乎是社稷安穩,隻要這大齊江山姓陳,她就不在意是哪個侄兒坐在皇位上,所以陛下至今都很敬重她,那是真的敬重。”
“當年她辭朝就是為了不卷入黨爭,可以說她最恨黨爭,所以最恨盧遠植,當年奪嫡之慘烈,全因盧遠植而起……”
“可是她也明白權位爭鬥都是在所難免的,有的事她也阻止不了,因此,在盧遠植權勢愈大之時,她選擇了避開。”
聯係種種,她終於明白了:“可是她將父親你留在了盧遠植身邊?”
蘇清玄笑一下:“算是吧,總之,從那時到如今,她都在等待,直到新皇繼位,她就不用等了……我也不用等了……”
蘇嘉寧思量著:“父親下了這麽多年的棋,總算要有個結果了。”
他問:“你怎麽不認為下這盤棋的人是大長公主?”
她笑:“因為父親才不會做別人的棋子,就算不是盧遠植,換作別人,父親也不會容忍其成為進取的阻礙。”
祭天大典結束,工部是閑下來了,但禮部卻更加忙碌。
蘇清桓畢竟是朝堂新秀,雖有董燁宏幫襯指點,在忙亂中也難免回出現紕漏,而且禮部的人更難相處,官署內上上下下無處不是斤斤計較的過節,真是讓他神煩。
所以他更願意在外辦差,哪怕是天天跟著侍郎一起去招待使臣外賓,受累來來回回地跑,他也是樂意的。
二十三日,禮部安排車馬儀仗,到驛館接南楚的使臣進宮朝賀,禮節規製都完善無遺,來回皆由禦林軍護衛。這一切都是蘇清桓親手安排,他心細,不敢出一點差錯。
然而,儀仗走到半路上,使臣被駕車車夫所殺,刺客逃之夭夭。
這個消息立馬傳到朝上,與陳景行一起等待接待使臣的他大禍臨頭,右司丞楊隆興參他失職失責不察細微,致使使臣被害,引起邦交危機。
於是他被撤職收監,等待案情查實,然而無論是何種結果,他都難逃大罪。
除非捉到刺客,查出幕後真相。
他這個新任禮部郎中,還沒有做夠十天,就鋃鐺入獄。
……
休沐之日,蘇清玄與蘇清風在南城耕鋤,直到蘇嘉寧趕過來告訴他們這個消息,他們才知道。
蘇清玄收拾收拾,與兒女趕回內城,他讓蘇嘉寧在家安撫蘇清風,他去找董燁宏詢問實情。
蘇清玄走後,江河川和江弦歌來了,他們母女亦知道了此事,並為蘇家人帶來了使臣被殺當時的詳細情形。
據江河川探聽到的,禦林軍前兩日換了新的少尉,就是之前被貶的韓沉,有眼線稱韓沉與盧家有來往。
而今日負責護衛南楚使臣的那一批禦林軍正是韓沉統領的那一批。
為使臣配備的車夫隨從,都是經禦林軍與禮部核查過身份的,危險人物很難接近貴賓,然而那刺客扮作車夫行刺卻異常地輕易,事後那麽多禦林軍在場,竟然還能讓刺客逃脫,實在太過奇怪。
蘇嘉寧很讚同他們的看法,揣度其中有人作祟,故意將罪責牽連到蘇清桓身上,若真是這樣,那人定是盧遠植無疑。
他們討論時,聽到遠處傳來異常洪亮的哀樂,尋常人家一般不會有這種陣勢。
大風刮過,有幾片白花吹入蘇府。
蘇嘉寧正是憂心時,又見這不吉之物,煩悶道:“今日是哪家人家送葬?真是晦氣!”
江弦歌與江河川還有蘇清風三人麵麵相覷,有些難言,最終,江弦歌挽著她的胳膊,讓她安坐下來,道:“嘉寧,今日是盧家出殯的日子啊……”
她猛然驚醒一般,是啊,自己怎麽忘了?一個月了……是到他出殯的日子了……
盧家兩兄弟,於今日,同時下葬……
而清桓恰恰是今日出事……
蘇嘉寧愕然,心上大駭,變得惶惶不安,“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清桓在獄中恐遭不測……”
蘇清風詫異,問道:“姐姐,怎麽會?”
蘇嘉寧細想,道:“盧遠植那老狐狸!他絕對不會隻是害清桓入獄待查這麽簡單!不然等事後查清了,他很難得逞,他要的是……清桓死!很有可能……就在今日動手……”
“啊!那怎麽辦?姐,我要去大牢救哥哥!”蘇清風說著就提劍往外走。
被蘇嘉寧攔下:“不!這我也不能確定,而且就算是真的,恐怕盧遠植早就在牢中布置好了,就等著我們去呢!”
“那我們也不能不管哥哥啊!不行,我必須得去,姐姐,你放心我有武功,先進去探查一番,若真有陷阱,我不會輕易動手,除非有人對哥哥下毒手……”
蘇嘉寧內心轟鳴作響,一時也沒有主意。
江河川道:“嘉寧,清風,你們先別急,伯父馬上就去安排人查探刑部大牢內的情況,?不用闖進去劫獄,還是先打探清楚了再說。”
蘇嘉寧問:“伯父在刑部大牢也有眼線?”
江河川點頭,對他們道:“你們別急,先等等。”說完他就乘馬車走了。
……
聽著外麵的聲音,江弦歌望向蘇嘉寧,“嘉寧,要不出去看看吧?我陪你去。”
她猶疑了下,又轉頭望向蘇清風,“那清風你在家待著,等著江伯父的消息。”
蘇清風點頭,“好,姐姐你們去吧。”
她們出門,在長安街上走著,循著那愈漸清晰的聲音,踏著白花追尋著那浩蕩的隊伍。
走到北城門下,她們停下來,旁觀盧家的送葬隊伍抬著兩具棺槨前行著,在最前麵捧靈牌送葬的是盧遠思與成碩郡主。
蘇嘉寧看著這漫天素白,低聲道:“我不知道是看著盧遠澤出殯更心痛,還是看著她捧著他的靈牌更心痛……有時候,我真弄不懂自己,到底是我在裝有情,還是他們在裝無情……”
江弦歌攬過她的肩膀,安慰道:“別這樣嘉寧,就當是送他最後一程吧……”
“他是送走了,可是她呢?”她的目光跟隨著陳君瞳走遠。
江弦歌無解,隻拍拍她的肩膀,引她往回走:“嘉寧你發現了嗎?盧遠植並沒有來給他兒子送葬,你說他此時應該在哪兒?”
蘇嘉寧麵向另一個方向,抬頭望天,向前走,心裏感覺越來越不好:“不知道,這的確很蹊蹺……”
恐怕他已在刑部大牢!
江弦歌握住她的手,緊張道:“那顧伯父呢?他這麽久沒有回來,是還在董尚書那裏嗎?我們要不要去找他?”
蘇嘉寧搖頭,道:“不用找,父親根本就沒有去見董尚書,今日是休沐日,董尚書沒必要上朝,怎麽會知道使臣的事?父親說去見董尚書,分明就是借口……”
江弦歌更加疑惑:“伯父為什麽要這樣?他是另有打算?”
隨著思慮愈深,蘇嘉寧眼眸中波濤暗湧,“是,江伯父應該也知道他的打算……”
“我父親也知道?嘉寧!你們到底是想做什麽?顧伯父會不會有危險?哦,清桓會不會有危險?”江弦歌有些急了。
蘇嘉寧轉了下眸,不覺間眼眶微紅:“沒事,不要擔心,父親自有安排,清桓當然不會出事……”
江弦歌還是覺得隱隱不安:“那我們該怎麽辦?”
蘇嘉寧道:“弦歌,你先回我家,陪著清風,等消息,我去了解了解情況。”
她盡量說得很輕鬆,然而說出口卻是連自己都不能承受的壓抑,她有自己的直覺的,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可是她不能不管清桓啊。
江弦歌聽了她的話,趕回蘇府去了。
蘇嘉寧找了輛馬車,快速趕去殷府,遞上名帖求見殷韶初,見到殷韶初之後的第一句話卻是讓他引她去見殷齊修。
殷韶初告訴她,今日殷齊修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裏。三兄弟中隻有殷齊修沒有成親,難免隨性愛玩些。
她告訴殷韶初蘇清桓的事,拜托他找到殷齊修。想讓殷齊修幫忙提防大牢中發生變動。她也知道恐怕已經來不及了,但還是想試一試……
殷韶初答應了她,然後她離開了殷府,又趕回了家,想看蘇清玄是否有消息了,然而回去之後隻見江弦歌一人。
江弦歌說她回到蘇府時就找不到蘇清風了,問唐伯他也說並不知道蘇清風是何時出門的,更不知他去向。
蘇嘉寧立即再次出門,趕往鎮國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