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十年如一夢,浮生盡未歇。
將墜的紅日灑下餘暉,煙霞映紅一片荷塘,塘中無蓮葉,隻有去年的枯枝。封閉已久的府苑就算拭盡積塵重整荒蕪,也終歸是舊了,此時此刻,舊城舊地舊人。
她說:“子楚,這是我最後一次回長安了。”
他坐到她身旁,疑惑道:“這次回安邑就不再來了?真要永別長安嗎?”
她斜靠進他懷中,淺笑,低聲沉吟:“不,我也不回離開長安城……”
稍稍提聲,轉而道:“子楚,我等了十年,不想再等了,是時候了。”
聽她這樣說,他有些欣喜又有些凝重:“真的到時候了嗎?”
“是。”她閉眼,唇角含笑:“你也等得太久了,這十年苦了你了……”
他用手指給她梳了梳披散的頭發,麵上閃現一絲艱澀的笑,“不苦,盼著你來就夠了。”
……
蘇家的馬車在鎮國公主府前停下,三顧陸續下車,蘇清桓和蘇嘉寧緊隨蘇清玄之後,與他一起走上府台。
蘇清玄向門房遞上名帖,“禦史台主簿蘇清玄攜長女長子求見大長公主,望通傳。”
那門房懨懨地看一眼名帖,瞧見上麵的七品官階,竊竊樂了一下,也難怪,這幾天這鎮國公主府的門檻都快被高官皇親踏破了,這區區七品確是少見。
他又看了一下後麵的蘇清桓,注意到他的官服,便問:“這位大人可有名帖呈上?”
蘇清桓順手將自己的名帖遞過去了,門子一看,就將兩張名帖遞進去,對通傳的人道:“稟告大長公主,禮部郎中與其父其姐前來拜謁。”
一下子把三顧都惹笑了,蘇清玄用胳膊肘搗搗蘇清桓,打趣道:“郎中大人,這麽些天,下官都沒給你行過官禮,請見諒啊。”
蘇清桓臉上一臊,搓搓手怪嗔道:“父親,你這不是要折我的壽嗎?”
蘇嘉寧捂嘴笑著,也搗搗他:“蘇郎中,以後多多照顧下官啊。”
“姐……”
通傳的人跑出來了,滿麵堆笑,對蘇清玄道:“大長公主請蘇大人進府。”
蘇清玄故意左右看看兒女,對那人道:“哪個蘇大人?”
那人陪笑,點頭哈腰:“三位蘇大人,有請!”
……
他們姐弟仍然隨在蘇清玄之後,由公主府管事領著去往後花園。
走進後花園,望見那水榭內的人,他們都有些詫異。
蘇清玄是有些訝異晉儀大長公主光天化日之下倚在一青年男子懷中,但想起這正是她的作風就釋然了。
而蘇嘉寧和蘇清桓尤為驚異,因為他們一眼認出,那青年男子不是別人,而是鍾離。
他們上亭台,見了一禮,蘇嘉寧目不轉睛地盯著鍾離,回不過神來。
鍾離看到他們來了,便站起身,扶她坐好,彎身欠了一禮:“母親大人,孩兒先告退了。”
蘇嘉寧和蘇清桓稍微鬆了口氣,卻又有了新的疑惑。
鍾離還是那隨性的樣子,路過蘇嘉寧身側,對她搞怪地眨了下眼,這就走了。
晉儀大長公主依舊慵懶地倚著亭榭的圍欄,側身坐著,此時她已換上了常服,單薄的錦紗春裝,質地華貴而顏色素樸,頭上不簪髻飾,隻用一根玉簪綰著兩側的頭發,長長的青絲披散在肩頭,氣質雍容而出塵。
她把玩著手中的名帖,抬麵與蘇清玄對視:“從二品尚書做到七品主簿,蘇清玄,你這官做得真是別出心裁。”
蘇清玄從容笑道:“大長公主謬讚,顧某愧不敢當,隻感謝朝廷厚恩。”
她輕搖玉骨小扇,也笑:“十年過去了,蘇清玄還是那個蘇清玄。”
他點頭,回道:“大長公主還是大長公主。”
兩人有一種老友似的默契,明明地位天差地別,也相對從容無間。
她看著蘇清玄身後的兒女,最終目光久久停駐在蘇嘉寧身上,對他道:“兒女教得不錯,我當年怎麽說的?你和嵐熙的孩子定是很有前途的。這不,一個新科狀元直登五品高位,一個雖是女子卻能在朝堂任職,真是不錯。”
兩姐弟再上前見禮。蘇清桓拜見完,蘇嘉寧對她表示感激:“嘉寧此來,是想特別拜謝大長公主的提攜之恩。”
她一直望著蘇嘉寧,觀賞一般,“莫要謝我,得謝你父親連連寫信拜托我,不過……若他不求助於我,我還是會為你說話的……”
她輕抬一隻手,對蘇嘉寧招攬幾下示意她過去:“你不像你母親,與你父親卻是極像的……”
蘇嘉寧垂首,小心翼翼地向前,把自己的手交到她手中。
她緩緩起身,將蘇嘉寧拉得更近些,親切地挽著她的手臂,對蘇清玄道:“把你帶給我的東西留下就行,你與清桓早些回去吧,我與嘉寧投緣,就讓她在這兒多陪陪我吧。”
蘇清玄在桌上放下那個扁盒子,看了蘇嘉寧一眼,微笑著轉身:“那好,顧某與癡兒告辭了,有機會再來拜見大長公主。”
他們父子走了,蘇清桓頻頻回首望這邊,蘇清玄一直似有思慮。
來這長公主府一趟,沒有解惑,反而增添不少疑惑,蘇清桓就向蘇清玄問起了:“父親,你這十年間一直與大長公主有聯係?”
“不。”蘇清玄搖頭:“在盧遠植眼皮子底下混差事,還敢與他當初的最大的勁敵互通往來?隻是最近聯係過而已。”
“那大長公主怎麽好像跟父親從未遠隔千裏一般?簡直就是視父親為老友……到底是怎樣的?我從來都不知道父親跟大長公主有什麽牽連……”他追問著。
蘇清玄道:“不用維持聯係,就算分別十年,依舊如初,因為我們有一樣的目的,從未更改動搖過。”
“什麽目的?”
“滅盧。”
“原來……父親一直與大長公主是一個陣營……而盧家……”他低吟著,又忽然想起:“那父親你今日這樣堂而皇之拜見大長公主,不顧忌會被盧遠植看穿……也就是說……已經到時候了?”
“是,是到時候了。”
……
今日第二次,將手交到她手裏,這一次,由她引著自己往前慢慢走著……
她們走過亭台水榭,繞出重重府苑,在綠枝長廊下穿行,她衣帶如仙,錦紗飛揚,給人無限遐思柔情。
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隨暖風撲來,很香,很好聞,很舒心……
蘇嘉寧亦步亦趨跟著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或者就什麽都不說,隻有沉默才適合她們,隻有完全忘掉自己,才是最好的相處方式……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明明是平素無糾,卻好似在自己人生中的每一日都未曾缺席過,待她如此,宛若一人,是,宛若是同一人,她是她的過去,她是她的將來……
她們身後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到一間亮堂的寬闊房間裏,就隻餘她們二人。
這是公主府的主屋臥房。
橫向分為三間,由兩麵巨大的屏風分隔,進門一間是居室,左邊一間是臥室,右邊一間是浴池。
這兩麵屏風不是普通的屏風,而是巨大的銅鏡,每邊各三麵,正反映照,她手一揚屏風轉動,千百個她們的影子也隨鏡中燈火蹁躚打轉……
她們在一方茶案邊坐下,沒有對坐,而是並肩坐在一起。
蘇嘉寧看著她閑雅地擺弄茶具,泡出一壺好茶,抬高手臂,掂起紫砂茶壺,讓茶水連貫如線傾在一個個青白玉杯中,茶水澄碧,沒有一點茶葉殘渣,完美無暇。
嫋嫋香味沁人心斷人腸,讓人分不出是茶的香,還是她的香。
“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問我?”
蘇嘉寧看著近在咫尺的她,認真地點頭:“是,很多……”
她掂起一個盛有香茶的小小玉杯依到蘇嘉寧的唇邊:“那就莫要問,莫要想。”
蘇嘉寧有些失神,低頭,用嘴唇抿了一口茶水,頓時覺得通體輕盈,舌尖有餘香,“好……”
她用帶有溫度的指腹捧著蘇嘉寧的臉,輕輕觸了下她濕潤的唇,一隻手指在她頰上遊走勾畫:“我第一次見你,你已不記得了,我本來也忘了,今日,我還是想起來了,那是十多年前,你八歲還是九歲的時候,不是在這個公主府,是在另一個已經被燒掉的地方……”
她曾有過兩任丈夫,第一任,是她十八歲就嫁的一個,也是她最愛的一個,但結果卻最慘——活在年輕的她的強權陰影下,借五石散避世,最後發瘋,放火自焚,一把火燒死了自己,也燒掉了她的第一個公主府。
她親自救火救了一夜,也哭了一夜。隻有那一夜,她全然不是個公主,隻是一個失去丈夫失去家的普通女人,弄得心身憔悴,在府門前忘我悲慟。
蘇嘉寧漸漸有了模糊的印象……
那時候她八歲,與沈嵐熙一起從那裏路過,大火已經撲滅了,隻剩一片廢墟。
在那高高的府台台階上坐著一個抱著自己痛哭,卻無人敢接近的女子。
她問母親為什麽那位夫人會哭得那麽傷心?母親隻說是因為她的房子燒毀了,她沒有家了。
當年那個小姑娘不知道那裏坐著的是權傾朝野的長公主,她隻覺得她可憐,便趁母親不注意跑過去給她擦拭眼淚。
“不要哭了,夫人,房子燒了還可以再造的呀,都可以從頭再來啊,哭是沒用的……夫人,你這麽美,哭花了臉多不好看……”
“我美嗎?”,她終於不再哭了,問這個小大人模樣的幼童。
……
“我美嗎?”她帶著憂傷的笑,問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姑娘。
蘇嘉寧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輕點她的麵容,就像八歲時那樣,真誠地作答:“美啊,夫人,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人,你的鼻子很美,眼睛很美,嘴巴也很美……這麽好看的人,應該住在最美麗的屋子裏……而不是坐在這裏哭啊……”
她久久凝視蘇嘉寧的雙眼,與她互相撫慰,額頭相抵:“嘉寧,我還是你見過的最美的人嗎?”
她認真地回憶,誠懇地回答:“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美人……其實,除了弦歌……你的確是我這輩子見過的美的人……並且永遠是我遇見過的最完美的人……”
“弦歌?”她有些失落,勾著蘇嘉寧的下巴,笑問:“她比我年輕是嗎?”
蘇嘉寧道:“可也總有人比她年輕啊……”
“是啊,我們都會老,都會死……”
兩人對視,目光遊離,她的一隻手指一直在下滑,沿著蘇嘉寧的唇邊滑到她的頸項,帶著淺淺的酥麻感蔓延下去,輕撥衣領,勾畫她的鎖骨,並沒有停下,又回到中心,繼續向下……
蘇嘉寧驚顫了下,打翻了手邊一杯茶,濺濕了衣擺。
她停下了,笑出聲來,拉起蘇嘉寧的手,引著有些慌張的她走進另一麵屏風之後。
浴池中熱氣氤氳,紅色花瓣漂浮遊散,如夢似幻。
她含笑,打量著蘇嘉寧身上的官服,“這衣服你穿不合身,脫下吧。”
蘇嘉寧僵在原地,沒有動作。
她隻看了下她,然後轉身,解開自己的衣帶,錦紗順著肌膚滑下,她踏進水溫正好的浴池中,仰麵舒氣,輕挑水波。
蘇嘉寧緩步走過去,坐在她背後的浴池邊沿上,探身問她:“那你覺得我穿什麽合適?”
她回頭,光潔的手肘撐在池沿上,依舊用手指勾蘇嘉寧削瘦的下顎,說著:“幼時,你母親可給你買過許多衣裙?每件裙子剛上身時,都覺得是最美的,然而總會有下一件更美的,於是你就學會了期盼,永遠期盼更好更美的裙子,從布裙到羅裙,從羅裙到錦紗,從一件到兩件,從沒有到很多……最後甚至會不知道該穿哪一件了?嘉寧,官服是更具有誘惑力的衣裙,此後你會期望更多更多的顏色,從藕色穿到絳色,從絳色穿到玄色……你會發現永遠沒有合身的……倒不如什麽都不穿了。”
蘇嘉寧笑了,站起身,解下腰間佩玉的衣帶,衣衫盡落……
“我不是不記得,隻是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並不知道你是誰……可我能想起第二次見你……那是在皇宮中,母親進宮幫你挑選新婚的嫁衣,也帶我去了……”
那年她九歲,第一次進入宮牆,看到皇宮的樣子。
她們由太監領著去往長公主寡居的晉泉宮,然而一進皇宮東門就遇上了他們將要拜見的長公主殿下,原來她一直在等她們。
蘇嘉寧卻沒有看出眼前這位威風光鮮的長公主就是一年前她安慰的那位夫人,甚至有些怕她。
在路過明堂金殿時,她驚喜地指著那一處,問母親那裏是否就是父親每日上朝的地方,母親說是的,她就滿心好奇吵著想進去看看,母親不許,說女孩子不能進金殿。
她不依不撓,問為什麽女兒家能進皇宮其他地方,就隻不能進這金殿?
長公主對她說:“不是女兒家不能進,隻不是任何女兒家都能進的。”
母親她們都沉默了,她以為長公主瞧不起自己,胡言道:“等我變成不一般的女孩子了是不是就進得了?”
尊貴的長公主殿下沒有氣她頂嘴,反而歡快地笑了:“是的,是的。”
她又指著那明堂問蘇嘉寧:“你是不是覺得那是最美麗的房子,所以想進去看看?”
蘇嘉寧搖頭:“不,我並不覺得它美。”
“那你覺得哪間房子最美?”
她環顧皇宮,蒙蒙地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是公主殿下住的房子吧……”
“公主住的房子也不美……”
她想了想,仰頭天真道:“那我要造最美的房子給公主殿下住……”
“你能造嗎?小可人兒。”
“也許呢,怎麽不能?”
……
“你覺得我能做到嗎?”
衣衫褪盡,去掉髻冠,青絲散落,一雙秀足踏入水中,水洗凝脂,花拂玉容。
“也許呢,怎麽不能?”
她攬過她的肩頭,與她親密無間,兩人就如一般年紀的女子,沒有近二十年的年歲之隔,也沒有十幾年的千裏分別。
她明明一直在。
蘇嘉寧微笑垂眸,觀賞眼前完美旖旎的風景,羞紅了臉,仰麵道:“公主殿下,小女子當官了,能入朝了,從政這麽多年的你,有什麽要教我的嗎?”
她認真地想了想,隻道:“有,嗯……你可以穿男式的官服,但是不能忘了描女子的眉;你可以說虛假的話欺騙別人,但別做虛假的事欺騙自己;你不可以無情,但也不可以多情……”
“還有嗎?”
她說:“還有一件,就是無論如何,都不要跟比你品級高權勢大的男子上床。”
蘇嘉寧噗嗤笑出來:“好,我記住了。”
……
芙蓉如麵,柳如眉,清波拂玉肌,溫和淺淡,是沉溺,是癡妄,是俗世之歡。
出水後,為對方披上一樣的白錦外衣,輕梳長發。
走入臥房,蘇嘉寧服侍她上榻躺下,然後準備換上自己的衣服離開。
脫衣時,手被她從後麵輕輕攏住,她旋轉她的身體,兩人一起旋身,順勢就倒在了錦絲軟塌上。
蘇嘉寧隻感到腦海更加暈眩,眼前盡是她眉目間的動人光彩。
她是個多情的人,更是個女子,所以她最為了解女子,最能打動女子。
蘇嘉寧在她麵前始終是個晚輩,是個青澀的晚輩。
“你……你不是說不能跟比我有權有勢的人……上床嗎?”
她嫣然一笑,手一勾放下簾幕:“我是說男子……而我不是男子。”
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蘇嘉寧情思迷亂,雖然這不是初次體驗……但是,她從未被如此強大的攻勢壓製過,且這是一個各方各麵都不容她抗拒的人……
這時候,外麵傳來腳步聲,蘇嘉寧心中緊張,立即輕推她,準備起身。
她卻不依,依舊環著蘇嘉寧的腰肢,繼續動作,輕咬她的耳垂,安撫道:“不用怕,沒事,是我夫君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