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三月十八日,祭天大典至。
那一天很早很早的時候,工部和禮部的人最先到達天一神壇。兩部的人在神壇內交錯行事,這時候他們依然匆忙,因為要抓住最後的機會查漏補缺。
那時蘇嘉寧正與工部的人討論這一些事情,她是挺緊張的,在這正式落成的宏偉神殿內,別人很難體會她的心情,隻有一個人可以。
過來幫忙的徐子桐湊到她旁邊擠眉弄眼道:“有個禮部的小子一直在偷瞄我們執事大人,要不要我們去揍他一頓?”
她一轉頭,看見站在不遠處的蘇清桓,早間一齊出門的姐弟倆在這裏重遇,一看到彼此竟有初相識般的新奇感。
蘇嘉寧心裏一下子踏實了,道:“你要敢揍他,我就揍你。”
徐子桐愣愣地看著蘇嘉寧向那邊走去,笑得那樣溫柔。
禮部的人正在試盛放在神殿內招待貴胄的酒,蘇清桓順手拿了兩杯,將一杯遞給走過來的蘇嘉寧,她自然地接過。
他們含笑無言,輕輕地碰了下杯,目光交匯間,是他們二人才懂的默契,一起舉杯一飲而盡。
“姐姐,我蘇清桓這輩子最驕傲的時刻,不是在明堂封官的時候,而是今天走進這裏,見到這壯觀的天一神壇,看到我身為女子的姐姐穿著官服立於一眾男兒之間,真是太不容易,太偉大了。我真的很驕傲,姐……你今日最美……”蘇清桓說著。
蘇嘉寧鼻子陡然一酸,第一次明明笑得很開心卻有哭出來的衝動,眼眶已經紅了,故意用手肘搗了他一下,他配合地裝疼,她道:“別以為你說你幾句好話來哄姐姐,我以後就不教訓你,你下次再敢幹出喝……毒酒的蠢事來,我照打你不誤!”
“知道咯。”他癟了下嘴,準備去繼續做事。
“等一下。”蘇嘉寧叫住他,順手為他理了下官服的領子,道:“清桓,你也做得很好,我的好弟弟……”
“但你最愛的還是清風……”他幽怨道。
“好,你可以去了。”
各自散去,各自行事。
徐子桐靠過來笑嘻嘻地跟她打聽:“那是誰呀?”
她望著蘇清桓的背影,笑容中帶著掩不住的驕傲:“那是我的弟弟。”
一切穩妥之後,兩部人都盡快撤出了殿內,宮廷司的人又來確認一遍。
……
東方旭日升起,曦光漫天,天一神壇現於凡世,萬人來朝。
七品以上的官員盡皆著朝服持玉圭,端立於高高圜丘之下,六部依次排開,行行列列形形色色,既齊整又等級分明。
百官之前是各國使臣,持節鉞,盛五土,寧息以望這泱泱大齊的盛世榮光。百官之後是各地知州知府,難得進皇城,一睹聖容。
皇親貴胄於最前方肅穆而立,各個公主王爺都從封地匯集此處,他們是這王朝最榮耀的人,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姓——陳。
鍾鳴鼓瑟頌樂起,宏大的禦行禮仗緩緩在高階上布開,在這氣勢磅礴震撼天地的鼓樂中,大齊新皇陳景行登上圜壇至高處,君臨天下,蒼生俯首。
他著寬厚的玄衣紅袍龍紋冕服,冠十二旒玄冕,帝王之儀,榮威撼天。
司禮官執禮,起紅幡,提聲命:“山呼!端禮!”
萬人朝拜,齊齊山呼:“吾皇萬歲!大齊萬年!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這臣服之聲如巨浪洪濤蓋過禮樂,響徹天地,久久回蕩不息。
原來這就是,天子,這就是,天下。
禮畢,則開始奉五穀,獻少牢犧牲。
而陳景行先讓司禮官奉上蟠龍匕首,他親自執刀,宣告首以天子之血祭天。
眾皆驚撼,看著他挽起一層層錦服,靜穆地拔出利刃,不由人勸諫,果斷地插入腕中,當即鮮血如注,他握拳,任血液流入金色銅觶中。
這驚心一幕震驚了所有人,此時無論是誰,站在這裏,必會心顫,拜服於這凜凜皇威。
黃巾包腕,匕首入鞘,他麵色鎮靜,氣勢愈強,宣言此舉是以誠心感天,為蒼生祈福,護大齊之國泰民安。
他祈萬民安生,祈天下太平,祈大齊千秋萬代。
唯獨沒說,他此舉,根本是因為,他的皇後病篤,太醫稱已無力回天,但他還是想試一試,自己不是天子嗎?天子之血祭天,能否讓上蒼有些許動容?
至於天下,他會親自治理,盡此生統治大齊,以他的帝王之道賢君之智強國安民,這些他知道自己都能做到,隻有生死他無法左右,也力挽回。
……
祭天典禮既畢,等候在一旁的禦醫急忙上前為陳景行包紮治療,少頃,繼續後事,使臣獻賀,百官頌揚,皇親進禮,自不在話下。
大多數參禮之人都在完成頌禮朝拜後依次退去了,隻有重臣皇親得以隨皇上繞行神壇,祈福祈禮。
之後還將進神壇參拜參觀。
工部和禮部的高級都候在圜丘下,後麵的事還需要他們主持。
蘇嘉寧在隊列中,偷偷抬眼,看著正在環行的禦仗,最前始終是他一人,陳景行。
結束之後,他立在高階上,接受拜禮,盧遠植等高官及皇親再次長拜山呼,禮樂終畢。
蘇嘉寧覺著忽如夢幻,經過如此浩大的儀式,神思有些縹緲,但她也不能鬆快,因為接下來才是她的主場。
拜禮完,眾人起,陳景行還是那樣神采炫目,殷濟恒他們雖想問他的傷勢,也不好開口。
有一道身影自然向前,高髻麗容,日光下銀絲孔雀紋的披風矚目,一雙盈盈素手直接伸向陳景行手上的手腕。
“陛下傷口可疼?哪有這樣胡來的?真直教我心痛。”她上前,查看他的傷勢,蹙起了柳眉,怨了幾聲,與陳景行一道同行。
後麵的九親王也應聲道:“是啊,皇兄,你那一下可真把我嚇到了。”
他回頭,親和一笑,然後輕挽她的手,恭順地扶她一齊走上白玉高階:“姑母勿憂,小傷罷了,祭天大禮,朕應當心誠,如今大齊多災多難,若真能護佑社稷,心血流幹都值得,更何惜這一點血?”
“陛下如此專注社稷之治,姑母甚感欣慰,有如此賢良之君,是大齊之幸,黎民之福,然一國之治,全仰明君是不夠的,朝中有賢臣忠臣,才是帝王之幸。”她微微回頭,轉眸淺笑,看向後麵的臣工,目光掠過盧遠植沉著的麵容,嘴角有一絲傲然的笑意。
陳景行頷首回道:“姑母提點得是。”
“陛下在上,我這老嫗怎敢說提點?姑母老了,這一老就容易多操心罷了。”她自嘲道。
“姑母說笑了,姑母哪裏老了?明明就還與以前一樣傾國傾城。朕以後還想姑母多指教呢,若姑母能留在長安幫朕操心,朕就無憂了。”
盧遠植聽聞此言,眉頭一緊,深沉的雙眸中似暗波湧動。
她隻笑笑,搖搖頭,與陳景行同時踏上最高一層台階,回望後麵的臣子,盧遠植等也駐足抬頭仰視他們。
她溫柔而透徹的目光拂過每一位朝中重臣,似水無痕,道:“你們啊,要乖,不要讓你們的皇上憂心。”
盧遠植及殷濟恒等人皆隻感到麵上火辣辣地疼,也隻能頓首,按禮齊聲叩道:“大長公主教訓得是……”
烏泱泱的人人群中,有的人愁了,有的人笑了,蘇嘉寧就是笑的那個人,借著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注目於她,目光中是少有的欣賞崇拜——
晉儀大長公主,先皇的幼妹,大齊王朝的一個傳奇,她心中向往的神話,此刻就這樣立於眼前的至高處,或者她是一直都在,一言一笑皆可震懾這滿目名利之徒。
十六歲就作為鎮國長公主輔佐先皇執政,先皇在位三十多年,她主政近二十年。
盧遠植從政之初,她就以國輔的高位臨朝主政,可以說那近二十年的時間,盧遠植都隻能活在她的陰影下,好不容易才從小官變成朝廷重臣。
若不是十多年前她不願意卷入激烈的奪嫡黨爭之中,自請辭朝離開長安去封地安邑,恐怕盧遠植也很難有今日的權位。
畢竟,若她在,是不容權臣的,因為她就是最大的權臣。
他們在神壇主門前停下,眾人依禮排列,禮部尚書董燁宏提聲宣告,“龍駕入神壇,起禮,尊迎,拜神祗!”
眾人朝禮完畢,殷韶初轉頭與蘇嘉寧目光相接,她隻感到心中轟鳴一聲。
終於到這個時刻了。
董燁宏有些擔憂,稍有遲疑,正色向陳景行稟奏:“啟稟陛下,天一神壇初落成,為天下第一神跡,其神殿祭壇多含奧妙,請旨讓工部屬員為陛下分解。”
“準奏。”
蘇嘉寧平緩一下呼吸,隨殷韶初一起上前,站到董燁宏旁邊,附禮叩首。
“工部承建司建工執事蘇嘉寧參見陛下。”
按照禮數,有條不紊,麵對她期望了無數次的場景,既沒有刻意顯現自己的特殊,也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特殊。
他的目光終於在她低垂的麵容上停滯下來,細觀,一笑:“你是女子?”
她向前一步,“回稟陛下,微臣確是女兒身。”
身後百官中有了交頭接耳的雜響,蘇清桓一直盯著前麵心裏無比緊張,盧遠植這才注意到這是蘇嘉寧,頓覺不妙,心中憤恨。
陳景行向她靠近一步,麵上笑意加深,“這還是第一次有女子在朕麵前自稱微臣,蘇嘉寧……蘇嘉寧……”
“為陛下之臣,乃小女子之幸。”
她再叩首,敏感地揣度他的語氣中是否有怒氣,可聽他念著自己的名字,語調輾轉,忽然心底有一種微妙感。
仿佛麵對一個巨大的謎題無從下手,她隻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忽略耳邊這個聲音了,卻又摸不透它何時響起何時落下。
在她發慌之前,一隻手伸過來,覆到她的手上,將她自然地拉攏了過去。
這才是她今日最緊張的時刻,隻在那一刹那,她好似不能呼吸,心頭劇烈地打顫。
一抬眼,她與她目光相接,那是一雙曆經風浪滌盡鉛華仍溫柔多情的美目。她的手骨節分明手心溫熱,包攬著蘇嘉寧顫栗的左手,輕輕向下拍了幾下以示安撫。
“原來是女子,難怪看著如此親切,真是個妙人。”
蘇嘉寧看著咫尺之間的她,可以清晰地嗅到她衣飾上的熏香,那也有撫慰的作用,她冷靜下來,垂目:“謝大長公主讚賞,微臣愧不敢當。”
蘇嘉寧禮貌地把身子往後避了避,她卻沒有放手。
陳景行看了她一眼,又轉對殷韶初笑道:“殷侍郎,朕怎麽從沒聽說過你們工部還藏了這麽一個奇女子?”
殷韶初隱隱不安,鎮定上前,叩首道:“回稟陛下,蘇執事天資聰穎甚敏於工事,實乃建工奇才,本來是由部內保薦暫任工事房參事,恰逢天一神壇改建工事開始,正是用人之時,蘇執事屢有奇議奇功,便被提拔為司監,後升為建工執事,總管天一神壇的工事建設。至今天一神壇順利竣工,蘇執事是功不可沒。建工執事乃七品,不能夠入朝覲見,故而陛下從未見聞,今日也是因為工部郎中因病告假才讓蘇執事代為麵聖,向陛下展覽天一神壇,畢竟,她是最了解這項工事的人。請陛下明鑒。”
後麵的殷濟恒臉色很不好,有些怨殷韶初這樣立場分明地為蘇嘉寧說話,就怕有禍患。
“原來如此。”陳景行隻說了這麽一句,不察情緒。
其他官員雖然心中覺得荒謬異議眾多,也不好提出,因為晉儀大長公主在此,不好言女子之事。
但盧遠植豈肯善罷甘休,就算知道不妥,他還是出聲道:“陛下,女子為官……似有不妥吧?”
“盧大人是對女子從政有什麽意見嗎?”
果不其然,被大長公主剜了一眼。
他隻好暫且隱忍,固執道:“並非臣有偏見,還請陛下三思。”
陳景行沒有說話。
大長公主看看蘇嘉寧的臉,笑著對他道:“陛下,像蘇執事這種奇才能為朝廷所用,建下大功,不是大好事嗎?如今朝廷多舉賢良,不拘一格納人才,於國於社稷是莫大福蔭啊。眼見如此,姑母心中甚喜。”
“的確,朝廷正當用人之時,是應不拘一格納人才,吏部,還得向工部好好學學。”陳景行頷首,過來攙她,她放開了蘇嘉寧的手。
蘇嘉寧一顆心這才算是落地了,人群之中,蘇清桓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接著就是按一般章程下去,蘇嘉寧小心翼翼,為皇上解說天一神壇各處奧秘,表現得從容而出彩。
她能感覺到那些官員帶刺的目光,習慣了女子順從的他們在排斥她這個“僭越者”,頑固不化地反對一個女子做著他們才能做的事……但她不怕,毫不畏懼,從她走上這條路起,她就知道自己必將承受什麽……
隻是,有一道目光,會讓她心底發慌,那目光並不尖銳,反而是十分溫和,仿佛能感知她所有微妙的情緒,懂她,了解她,看穿她,向她釋放同類的信號……
……
後來殷韶初向陳景行提及梁正卿要辭官的事,建議提升蘇嘉寧為工部郎中,陳景行準奏。
終於結束了,她的主場,終於落幕。
隨著天一神壇主殿門的關閉,看著禦駕遠去,百官散去,她癡愣愣地站在圜丘高階上,耳邊安靜下來,眼前空曠起來,她就像在自己門口送走客人的主人家,在那裏立著。
“姐姐……”
蘇清桓自然陪她留到最後,上前喚她。
她有些站不穩,晃了一下,被蘇清桓扶住,姐弟倆對視,她緊緊握住蘇清桓的手臂,失神道:“清桓,清桓,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蘇清桓比她還開心:“當然是真的!姐姐,你終於熬出頭了!以後就是郎中大人,還會成為侍郎、尚書……你是大齊有史以來第一位能上朝問政的女官啊!”
……
他們倆回府,迫不及待地想跟蘇清玄說道今日情形,而蘇清玄已經等他們多時了。
他們一進府,就見蘇清玄從正堂走出來,手裏拿著一個扁木盒,盒子上紮著錦綢,他對他們道:“你們終於回來了,走,陪父親出去一趟。”
兩人疑惑道:“去哪裏?”
蘇清玄徑直往府門走去:“去鎮國公主府,人家幫我們蘇家這麽大忙,能不去送點謝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