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聽著蘇清桓的慷慨之詞,陳景行向下走的腳步一頓,眼中鋒芒更盛。


  他們都垂著頭,看不到陳景行的麵容,就不知他此刻笑了一下,轉眸依舊是威嚴冷峻,看了一下蘇清桓,沉默一晌,隻問道:“眾卿的意思如何?”


  董燁宏隨即拜倒,附議:“回稟陛下,臣認為顧狀元所言,確合大局之慮,相國有失,恐社稷不穩,請陛下三思!”


  殷齊修等本來不是偏向盧家的官員都紛紛應聲為盧家求情,那些盧家黨朋大多以為這是朝堂大勢還有轉機,便更加賣力地求情,明堂之上,為盧家求情的呼聲一片。


  然而,盧遠植的麵色卻愈加難看,他的目光向蘇清桓拋去,如利刃一般,簡直想把他千刀萬剮。


  就像陳景行看他的目光一樣。


  不求情,還有生機,一求情,盧家必亡,隻是早晚而已。


  最後,陳景行饒了盧遠植,免去此案的株連,讓三司審查盧遠承,一旦定案,盧遠承死罪難逃。


  盧遠植再求已無益,知道自己是救不了盧遠承了,那他也不會放過蘇清桓。


  他請求陳景行將蘇清桓一並收監,治他協同盧遠承犯案之罪。


  而董燁宏上折澄清,道蘇清桓非但無過,而且有功。


  因為就是他事先洞穿了盧遠承與那九人的陰謀,為保科考順利進行,就主動找上董燁宏,將內情相告,因而,他才能在被賣通的謄錄官換卷之後,截下偽卷,以保證科考結果不受影響,對外聲稱謄錄考卷被燒,其實是為了不打草驚蛇,取證揭發盧遠承等人的罪行。其實這次取仕並沒有破例,依舊是按製批閱的謄卷,結果完全公正,這恰是蘇清桓的功勞。


  盧遠植又落空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蘇清玄之子——新狀元蘇清桓被皇上讚為天縱之才,親自給他賜官封級。


  蘇清桓當麵提議整頓科考弊病,上長文條陳建議各項整改事宜,再次顯露奇才。


  陳景行當即任命他為禮部郎中,官居正五品。


  還將那支晟天玉筆賜給了他。


  蘇清桓行大禮,三拜叩首:“微臣蘇清桓拜謝吾皇聖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


  幾日後,大理寺定刑,科場舞弊案涉案考生盡皆判刑入獄,涉案官吏問斬,為那九人試前保舉的官紳盡被誅三族。


  盧遠承被判絞刑。


  但禦史台並沒有就這樣放過盧家,監察禦史們上書參大理寺判刑不公,其實就是在拐彎抱怨盧遠承被判的刑太輕了。朝上朝下輿論重重,指責盧家仗勢枉法,公然挑戰大齊律,輕視皇威。


  重重壓力之下,逼得盧遠植既要再次麵臨喪子之痛,還得上書自貶,官降三級,為國輔,照行丞相之事。


  皇後盧遠曄為盧遠承求情,抱病在禦書房跪了一天一夜,仍被陳景行拒見,在禦書房側殿聽盡百官指責盧家之言,性烈如她撞柱為父親正名,當眾以死相挾,保住了命,卻被打入冷宮。


  ……


  十日午時,正式行刑,長安城西行刑台上,血流成河。


  盧遠植沒有出現,因為他在來這裏的路上就已然昏死過去。


  三顧都到了。


  盧遠承被綁在刑架上,盧遠思及盧家長者在他麵前哭成一片,他們尚未解下為盧遠澤戴上的白紗,就要這樣送走盧遠承了。


  盧遠思撲上去抱著盧遠承發瘋地阻止行刑者靠近他,他將下巴抵在妹妹額上,眼中無淚,心中已灰:“遠思對不起,哥沒法送你出嫁了,你以後一定要嫁個好男兒,照顧好自己,好好孝順父親……哥去後,就不要在家停靈一個月了,跟大哥一起出殯就行……幫我向父親道歉,我終是辜負了他最後的期望……”


  “二哥!我不要……”她幾乎哭到昏厥。


  他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安慰她,卻發現自己的手被綁著,根本做不到了,“乖,遠思,不要哭了,幫哥把酒拿來,讓哥走得舒坦些。”


  盧遠思慟哭著,用顫抖的雙手將倒好的一樽酒端過來:“二哥,喝了,你就不會痛了……”


  他轉頭,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尋著,目光停駐在蘇清桓身上,與之對視。


  片刻後,蘇清桓上了刑台,監刑官認識他故而沒讓人阻止。


  蘇清桓向盧遠承走來,站在他麵前默然不語。


  盧遠承嘴角勾起笑意,一如往日,道:“清桓,最後再陪我喝一次酒如何?你我共飲此樽。”


  蘇清桓拿起那一樽酒爵,先給他飲用。他豪氣地咽下一大口,給蘇清桓剩了一些,然後爽朗地笑著凝視著蘇清桓。


  蘇清桓持樽敬了他一禮,“走好。”


  然後將爵中殘酒一飲而盡,笑著與他對視。


  行刑時辰已到,他看著刑官給盧遠承套上絞索,聽到盧遠承嘶啞的聲音說著:“不要看。”


  蘇清桓便轉過了頭,慢慢往台下走,成全他最後的驕傲。


  在絞索拉緊之前,他口吐黑血,安然死去,沒有受絞脖之苦。


  蘇清桓聽著後麵盧家人震天的哭喊聲,眼簾一垂,掉下一滴淚。


  他走到緊張的蘇嘉寧和蘇清玄麵前,筆直的身體突然失力向前一傾,被父姊扶住,吐出了口中的酒,嘴角流出殷紅中帶黑的鮮血。


  “清桓!”


  他知道那酒有毒,依然要他喝了。


  他也知道那酒有毒,也還是飲了。


  畢竟他能做的隻有這麽多,隻能最後再送他一程。


  曾幾何時,九方街上,同作少年遊……


  “……花開未老人年少。車馬九門來擾擾。行人莫羨長安道……丹禁漏聲衢鼓報。催昏曉……長安城裏人先老……”


  ……


  盧家又折去一大批黨羽,此事牽連甚廣,那些之前受盧遠承籠絡的官員都被治罪,像王碩等人皆被撤被貶,僥幸保住了命。


  轉眼間,許多富貴繁華成煙雲。


  而有人幸免於難,卻也整日心有戚戚。


  例如梁正卿。


  事完之後,蘇嘉寧就去提醒了一下他,告訴他,他的兒子梁彥之沒有出現在春闈考場上是多麽幸運。


  他這才明白其中之詭端,不敢再與蘇嘉寧相較。


  他也知道蘇嘉寧想要什麽,為保萬全,他主動向蘇嘉寧提起,他將辭去官職,並力薦蘇嘉寧繼任工部郎中。


  然而蘇嘉寧沒有他想象中的這麽貪心,她隻要他在祭天大典當日告假,讓她代為出麵向皇上及外賓百官介紹天一神壇宣揚神祗就行,梁正卿答應了。


  ……


  禦書房內,陳景行的龍案上放了三本奏折,分別來自,禦史台,禮部和工部。


  喬懷安覲見,見他正看著麵前的奏折,凝神不語。


  良久之後,他才抬頭,微微一笑,出聲道:“他們來了。”


  兩人對視,喬懷安點頭:“是,他們早就來了。”


  三顧曾討論過一個難題,若有重權在握,是應該提攜忠心於自己比較好掌控的人,還是提攜比較有能力但不好掌控的人?

  蘇清桓選前者,朝廷百官,就是多個朋黨,若身後無人,也不能在朝堂上立足長久。


  蘇嘉寧選後者,她始終有女子秉性,喜歡馴服的成就感,寧願出力迎擊對手,也不願被人拖累凝滯不前。


  蘇清玄隻道:“你們且看長安盧家今日如何?”


  論黨羽,盧遠植朝上黨朋最多,論實力,這三十年的政治生涯,親手成就一個帝王,難道不令人折服嗎?


  有黨朋卻不會剔除渣滓扶持能人,有能力卻不會應勢變通。


  才弄得如此局麵。


  蘇清玄有言,所謂朝堂結盟之道——我要你,你最好是會做事的,我不要你了,不一定因為你不會做事,隻是沒做有利於我的事。


  ……


  工部官署工事房內。


  雖然天一神壇工事已完成,隻剩一些零碎收尾的事情要處理,工事房也閑下來了,但蘇嘉寧仍日日親自來監督參事們的工作。


  她還有一項任務沒有完成,就是還沒定下要提拔誰為新任司監。


  她看著堂上數十位參事,覺得人太多了,翻著手邊的圖樣稿件,又覺得人太少了。


  如今工部最高一級,是侍郎殷韶初,她的前麵已經沒有了太多障礙,如果順利,升官也是指日可待。所以她必須保證她的下級是既忠心又可用的。


  他們會是她最初的勢力。


  蘇嘉寧背手遊走在一排排畫案間,偶爾用餘光掃幾眼參事們所畫的圖樣。


  這些參事大多有較大的進步,不再似她剛來時那樣懶懶散散應付了事,如今就算很閑,也有很多人願意主動學習,參考臨摹著各種經典圖樣。


  他們也會向蘇嘉寧請教,一開始難免有多動心思的人想試試蘇嘉寧,或給她難堪,刻意請教一些較高深的問題,或者讓她幫忙看複雜的圖樣中有什麽缺漏。


  然而他們試出來的卻是蘇嘉寧的真才實學,還有天賦異稟一般的作圖能力,不由得對她尤為敬佩。


  當然他們不知道,在本該專注於女紅和《女則》的年齡裏,蘇嘉寧就開始將自己全部身心投入到這項技法中,人家女兒在繡閣日複一日繡鴛鴦,她卻趴在繡閣屋頂日複一日描繪樓宇宮閣的圖樣……


  蘇嘉寧在程墨然的畫案前駐足,看著他筆下所繪,等他畫完之後才出聲,由衷讚賞道:“畫得不錯,你的畫技真是整個工事房都沒得比的。”


  程墨然聽她如此盛讚,心中歡喜,放下筆,抬頭笑著看她:“謝執事大人讚賞。”


  蘇嘉寧輕輕掂起那張圖來細賞,看了他一眼:“這畫的是我?”


  他疏朗含笑點頭:“是的,我一直記著,執事大人你作女裝時就是這樣清麗動人……”


  他仿佛是個天生眉眼含情的人,風華正茂之齡,有芝蘭玉樹之貌,聲音總像縹緲在山穀間那樣悠遠動聽,作畫的手也很好看……


  其他參事都在心中輕蔑地嘲笑他,其實在官場,男子也和女子一樣,不能太好看,不能太張揚,不能太聰明。


  所以,他們瞧不起他用這等花招討上司歡心,也氣自己沒辦法討上司歡心。


  蘇嘉寧微笑著,“那好,這幅畫我收下了。”


  她微微欠身,麵色不改,道:“但是你在官署署事期間不做正事,畫畫取樂,還是得罰的。”


  程墨然麵色一僵,其他人也愣了一下。


  他低頭道:“是,卑職認罰。”


  她道:“我罰你去給天一神壇畫展覽圖,畫大幅的,務必在祭天大典之前完成,且要畫好,若不是佳作,本執事也觀賞不了。”


  程墨然隻好回:“是,卑職遵命。但是……這畫展覽圖不是丹青閣的事嗎?”


  她自然道:“是啊,你現在就是丹青閣的人了啊,等下帶著你的畫筆墨彩去丹青閣報到。”


  誰願去做最難升職的畫工?


  原來真正的處罰是這個……


  程墨然的心瞬間就沉下去了,鬱悶地垂下頭,“是……”


  她看著程墨然落寞的背影出了工事房,遠去,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


  將前程寄於別人身上的人難道不可悲嗎?委曲討好設法迎奉難道不算用心嗎?最後落得這種下場難道不可憐嗎?


  隻是,在這名利場上,總有一些人要充當犧牲品。


  她知道身後有些人笑了。


  她沒有回頭,直接轉身去往自己的公房,當天擬了提拔新司監的稟呈,給梁正卿送去了。


  梁正卿很疑惑,她沒有選中最有才華的唐風,也沒有選最偏向她的程墨然,而是選了在才華上略次唐風一些的徐子桐,還有當初極力反對她做司監的張遠寧。


  她此有考量,徐子桐比耿直呆板的唐風更會做人做事,很有能力的張遠寧當初雖然反對她,但如今已對她十分折服,且當初她燒了那些人請求撤她的稟呈而沒有發作報複,已經算給了他們恩惠了,所以張遠寧麵對她,一直是心虛的,才更好掌控。


  程序一走,公文下來,第二日,她當堂宣布,徐子桐為東堂司監,張遠寧為西堂司監。


  這一轍就是定下了。


  接下來,她就是要準備將要到來的祭天大典。


  那才是最為嚴峻的一節,若成,她再不用畏畏縮縮,若不成,前功盡棄。


  ……


  大齊今年的天災尤為嚴重,南方各州大都上了報災求濟的折子,絡繹不絕的災民湧向長安,朝廷卻沒有源源不斷的銀子去接濟他們。


  賑災事宜方開展進行,又麵臨一個很棘手的問題——祭天大典將至。


  在這曆屆皇帝最在意的神聖儀式上,從皇室到朝廷都是不得馬虎的,屆時鄰國來訪屬國來朝,各地的知府皇親都會聚到天一神壇前,而這些貴賓在很早之前就開始往長安趕了,這幾日達到皇城的不在少數。


  禮部早在開始科考之前就在忙這項重大外交事宜了,他們負責接待他國使臣及封地貴胄。


  皇上交代了禮部和長安令尹府一件很難辦的事——讓各國外賓都從東城門入,不能讓一個難民出現在東門五裏範圍內,因為這關乎大齊的顏麵。


  這麽為難的事情,禮部上下都應對無措,董燁宏又要忙於祭天大典的籌劃,接待事宜原是由禮部侍郎楊容安負責的,於是蘇清桓一成禮部郎中就被他拖上了“前線”,兩個書生開始整天腳不沾地地在城外“攔截”貴賓的行轅,引他們走“正確”的路,向他們展示大齊最繁盛的美景。


  負責“揚長”的是禮部,負責“避短”的自然是長安令尹了,難民救濟營都被遷到了離長安城五裏之外的地方,加派皇城防衛軍在城內城外巡邏,之前已經進入城內的難民都被趕到了南城郊野,官兵限製他們進入內城。


  朝上有殷濟恒在那裏提防盧遠植,救災籌款的事多得是好大喜功的人搶著去做,所以蘇清玄,看起來挺閑。


  話說自從他年初病過一場之後,那姐弟三人就沒有一時不擔心他的身體情況的。


  他們也都知道,他年輕的時候體魄強健,但自從做官後因為勞心勞身勞神,就開始變得體虛多病,加上年紀上來了,身體就愈發虛弱。


  最上心的是蘇清風,他留在長安城就想幫父親調理好身體,認為他是不怎麽活動才導致身體變差的,就要他每日在去上署之前都先做一整套的立式八段錦,每日睡覺之前再做一整套坐式八段錦,每每都是陪他一起做,一個動作都不準少。


  且不止如此,每逢休沐,他還要拉蘇清玄每隔一個時辰就出去繞府苑快步走一圈以活絡筋骨,就差逼著父親跟他一起練劍了。


  蘇清玄是“苦不堪言”,每次見到洪洛天都“催”他把蘇清風快點帶走。


  後來每次休沐,他都不在家待了,每每一早扛著一把鋤頭慢慢悠悠地走去南城。


  那裏有蘇家的幾處農莊田園,他把這些地方都給了難民,讓他們住在那裏自己耕種為生。


  他一有空閑就去那裏跟那些農人一起種地,也能達到強身的作用,然而身後總會跟一個“小尾巴”,自然是蘇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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