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姐姐,那是個怎樣的人?”


  她輕撫蘇清風側倒在她膝上的腦袋,閉上眼,輕聲道:“她是我遇到的最可愛的人,跟我的清風一樣單純,一樣好……”


  那日陳君瞳走後,他看到蘇嘉寧哭了,他心堅似鐵的姐姐為了另一個女子哭得宛若稚子。


  他不知她心中有愧,隻知她心中有痛。


  在他知道陳君瞳的身份之後,他便更加敬佩他的姐姐。


  “姐姐……你真的不恨她嗎?她和盧遠澤……”


  蘇嘉寧搖頭:“不恨,不恨了,他死了,她過得比我還不好……我有什麽好恨的?”


  他抬頭,攜起她的手:“姐姐,你能釋懷就好……隻是不要再讓自己受傷了……”


  她用指尖戳了戳他的額心,前傾脊背,疼惜道:“清風也喜歡上她了是不是?”


  蘇清風麵上羞赧,偏轉過頭,躲避姐姐的目光,窘迫道:“姐姐,姐姐不要亂說,我怎麽會喜歡她?她可是盧遠澤的夫人……盧遠澤……我恨盧遠澤……”


  “不,她是他的遺孀,可他已經死了,人間的事與他還有何幹?”


  蘇嘉寧若有所思,拿起骨梳,輕輕梳著蘇清風背後披散的頭發,她的清風尚未加冠。


  “盧遠澤不配她,她那麽可愛的人,隻有我的清風最與她般配,因為你們都是最好的人……”


  蘇清風心中異動,神思錯雜,想到蘇嘉寧這幾日情緒都不好,隻當她是隨口囈語。


  隻是想到那個人,心中還是有點痛。


  蘇清桓回來了,麵上有掩不住的喜色,看到廊下的他們,便踱步過來。


  他還沒有開口,蘇嘉寧就拍拍蘇清風的肩道:“清風,快恭喜你哥哥,你有個進士哥哥了。”


  蘇清風驚喜地躥起來,“真的假的?哥,你沒說你要參試啊?”


  蘇清桓笑笑:“有一句話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總之,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這就去拜母親,告訴母親這喜訊。”


  他看著蘇清桓喜悅的背影,隻與他一樣雀躍,道:“太好了!我父親當官了!我姐姐當官了!我哥哥也要當官了!”


  他沒有說出來的是,其實有些事他是知道的,也能猜出一點的。


  春闈入試的前一晚,隨他師傅到長安來的一些師兄們在青樓與人發生衝突,他聽到他們說教訓了什麽即將入試的公子哥,然後他師傅就責怪他們混跡青樓,讓他們連夜滾回洛陽。


  可是他知道,這些師兄是師傅養大的弟子,怎會有這麽荒唐的行為?

  看來師傅也是心裏清楚的,唯一不清楚的就是自己。


  他給蘇嘉寧細細梳好剛晾幹的頭發,就出門去了。


  蘇清玄今早出去探聽消息,這時也趕回了家,正好報喜賜冠的人來了,三顧一起到門前聽喜報。


  看著蘇清桓換上狀元的金冠,上進士轎,被浩浩蕩蕩的隊伍送去皇宮金殿,即將接受殿試,由皇上親自主持,當場冊封官位。


  他們演練籌劃許久的事情終於成真,蘇清玄的喜悅之情不亞於當年自己中榜之時。


  “父親,盧家那邊怎麽樣了?”蘇嘉寧問。


  蘇清玄往堂內走,道:“已經確定,陛下很快就會讓大理寺正式審理盧遠承等人的科場舞弊案,如今證據確鑿,他們大劫難逃,盧遠植已經第五次進宮求情了……”


  蘇嘉寧道:“可是我還是擔心清桓,今日一揭榜,盧遠承知道這個結果,肯定什麽都明白了,盧遠植必將深究。”


  他擺擺手道:“無妨,清桓自有準備,而且,盧遠植今日的麻煩也不止這一樁。”


  “還有什麽?”


  他道:“今日早朝,有禦史參奏,盧遠植好大喜功貪圖名位,自尊自大不可一世,明明是奉旨救災,卻把功勞自攬,弄得城外難民隻知相國大人而不知金殿天子……”


  ……


  明堂殿試,榜上翹楚齊聚天子座下,麵臨最後的角逐。


  吏部禮部等高級也在場,相國更是不能缺席。


  所以當盧遠植見到蘇清桓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簡直氣到青筋暴起。


  一日前他根本不能想到,盧遠承還在與蘇清桓來往,而且竟會被他玩弄操控於股掌之間!

  也是直到揭榜的消息傳來,獄中的盧遠承才明白蘇清桓是在騙自己,從一開始就是!


  什麽想幫他當上盧家世子,什麽幫他拉攏朝堂勢力,都是在一步步引誘他犯下大錯。


  最後說是替梁彥之考試,而他卻是為自己考的,事後春闈名冊上會有他的名字及他順理成章地中舉,都是最好的證明,他設了一個個環環相扣的局,把盧遠承推下去,去成就自己的功名。


  盧遠植也看清白了,蘇清桓之所以能參試,也有禮部尚書董燁宏的幫助,定是他幫蘇清桓暗中加了考籍,他們聯手作了這個局,不然一向關注科考的自己怎麽會在事前不知道蘇清桓上了考場?


  而這背後,恐怕還是蘇清玄,他是真正策劃這局的人。


  盧遠植不恨蘇清玄的陰險,不恨蘇清桓的狡詐,不恨董燁宏的兩麵三刀,他隻恨自己的兒子——不是恨他的愚蠢,隻恨他籌謀此事竟不與自己相商,不然奸猾如他盧遠植,怎會讓蘇清玄得逞?

  而蘇清玄就是利用這一點,才達成目的。


  盧家淪落至此,不是毀於敵手太強,而是毀於心不齊,先有兄弟的世子之爭,後有父子的猜疑不睦,怎能成事?


  ……


  殿試結束,最受皇上青眼有加的自然是天縱之才的蘇清桓。


  蘇清桓跪於眾考生之前,聽陳景行讚賞自己,三叩謝恩:“愚生蘇清桓叩謝吾皇聖恩!”


  “蘇清桓?”


  他走下丹墀,細看蘇清桓一眼,唇角含笑:“你就是蘇清桓?朕好像在盧遠承的陳情折子上見過你的名字,他說是你為那些考生代筆寫的公卷行卷,還說是你蠱惑他於科場舞弊的,是不是?”


  盧遠植聽陳景行此問,以為事情有望,正要跪下指控蘇清桓的罪行,卻見——


  蘇清桓長拜,道:“是。”


  陳景行又向下走一步,旒珠後的目光中有些許玩味:“這麽說,你認罪了?”


  “不。”蘇清桓麵色沉靜道:“啟稟陛下,我為人代筆寫行卷公卷是真,可從未蠱惑慫恿盧遠承行舞弊之事,反而是受他要挾,迫不得已才為他所延攬的考生代筆作卷!”


  “陛下!”盧遠植激憤起來,指著蘇清桓道:“請陛下勿要聽信這奸徒所言!他居心險惡,陷害我兒,致使我兒犯下大錯!他也在罪難逃!”


  陳景行看了盧遠植一眼,有些為難的樣子,又轉眼看向蘇清桓。


  蘇清桓毫不畏懼盧遠植所指,辭色錚錚道:“陛下容稟,愚生隻是一介布衣書生,如何能蠱惑得了堂堂相國之子朝廷四品要員?實是盧遠承……盧遠承盛勢淩人,逼迫我與他同流合汙!抹黑科場……”


  明明在心裏背了無數遍的話,怎麽越說越不順口了?

  尤其是在說到那個人的名字之時,本該振振有詞咬牙到底的自己,怎麽會感覺心虛起來?

  他甚至有一瞬間的念頭,懷疑著,真的要這樣嗎?真的要把盧遠承逼到死地嗎?

  仿佛感受到他的氣勢稍弱,盧遠植施然跪下,坦坦蕩蕩道:“陛下,老臣請旨傳人證來對質!”


  “傳何人?”


  “就傳那九位涉案考生,讓他們向陛下稟明蘇清桓在此案中所行之事是不是隻有那麽簡單!”


  這就是要殿審了?

  聽他如此說,蘇清桓心中一凜。他想到自己從沒有出麵與那些公子哥周旋過,都是盧遠承在籠絡他們,他們又怎麽知道這些事與自己有關呢?

  而且事發突然,盧遠承與那九人各自被捕之時,都沒來得及碰一麵,後來又被關押在不同的牢房,盧遠承是官員,他的關押之處與那九人定然有一定距離,想要事後串供都不可能。


  這個時候怎會想到傳他們來指證呢?

  他不是害怕這個,倒是好奇了,想聽聽他們是怎麽說的……


  陳景行同意傳召,在那九人來之前,先讓蘇清桓候在一旁,他繼續在各位參與殿試的進士中選吏,給他們指派官位。


  蘇清桓默然立於一旁,聽著陳景行一個個宣告那些進士所獲的職位品級,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地抽搐。


  參與殿試的進士由皇上親自選吏,但一般官位不會很高,隻是初涉仕途,以此為起點,沒有被皇上賜官以及那些沒有參與殿試的中榜者,將參加吏部的選試,競選空缺官位,大多數都是作為候補官員等待再有空缺才能正式任職。


  這是他第一次上殿,偷偷環顧這堂皇金殿,這裏有至高的權力,這裏榮譽相逐,同樣這裏也危險重重,一著不慎,性命不保,上一刻笑傲朝野,下一刻人頭落地,更是大有人在……


  這個地方,讓人向往,也讓人害怕……


  一如那至高無上的陳景行……


  進士們一個個謝恩,齊齊退去,這就要結束了,而他還沒有開始。


  陳景行的龍案上放著考生的行卷公卷,還有那另外挑出來的九套卷子,人犯尚沒傳到,他一邊拿起那些文章來隨意看著,一邊聽著吏部尚書的稟奏。


  寫滿錦繡文章的卷子遮住了他的正麵,讓他更加神秘莫測,聽到外麵通傳人犯已帶到,他稍稍側目,看了蘇清桓一眼。


  蘇清桓依舊立在那裏,安然不驚,在這長時間的等待中他的目光落在一處,就是龍案一角,那裏放著陳景行常用的一隻玉管毛筆,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依然可見那支毛峰之精致特別,筆杆是由整塊藍天白玉雕成,更為奇特的是玉杆是鏤空的,所以十分輕巧。


  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晟天玉筆了,但凡是第一眼見它的人,都會忍不住滯目,隻是蘇清桓尤為入迷些。


  蘇清桓回過神來,看著那九人戴著鐐銬,被禦林軍押入金殿。


  這些貴公子,大多是與蘇清桓認識的,之前他在街上擺攤時,那幾個仗勢欺人的也都在,而此時雙方的形勢卻完全不同了,一方淪為階下囚,一方成為天子的殿上臣。


  他們齊齊指認,是蘇清桓驅使他們作弊,蠱惑他們欺瞞聖聽,盧遠承也是被他所迷惑才如此行事,罪責最大的就是他蘇清桓。


  見他們如此一致如此肯定,蘇清桓就明白了,他一直以為自己不出麵就能隱瞞自己在背後行事,但其實盧遠承早就將幕後的他透露給了這些公子哥。


  並早就打算,但若結果有失,就將全部罪責推到自己身上,把自己推出去頂罪……


  他的猜想證實了,也坦然了。


  再也沒有疑慮不忍了。


  麵對他們的指控,麵對勝券在握的盧遠植,蘇清桓冷笑了下,淡然地從懷中掏出一物,俯首上呈:“啟稟陛下,盧遠承為誘騙愚生代筆寫卷,曾立下巨額欠據,承諾幫他拉攏之人取得功名之後,便付我重金!欠據在此,可以為證!”


  他雙手高舉,將欠據奉上,司禮太監取了呈給皇上。


  盧遠植麵色又是一變,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這封欠據自然不是當初那簡潔的欠條,而是一份完整的文書,上麵分明寫著盧遠承支使蘇清桓行事,並承諾在科考後付蘇清桓巨額代筆費,與蘇清桓所言一字不差。


  陳景行無言地看過一眼,漫不經心地對盧遠植道:“相國,你不妨看看,辨認一下,這上麵的簽字是不是出自令郎之手?”


  公公又把欠據接過,送至盧遠植麵前,他接過來看,臉色愈來愈不好,知道就算自己否認,皇上也會派人再去核實,一時窘迫,隻能道:“確是有幾分相像……”


  “幾分相像?”


  陳景行轉眼直視他,十二旒珠之後一雙墨瞳中忽現凜然寒芒,他麵色驟變,一下拍案起身,將手邊的折子扔到盧遠植麵前:“這是你的寶貝公子在獄中親寫的陳情書!向朕訴冤!你且看看上麵的筆跡是不是與這欠據上的簽字同出一轍?”


  龍顏震怒,滿堂皆驚,所有人齊齊拜倒,隻有蘇清桓慢了半拍:“臣有罪!陛下息怒!”


  蘇清桓霎時間心底一沉,這才領略到皇威之盛,不由得有些戚戚。


  盧遠植撲到最前邊,跪拜在地:“老臣教子無方,犯下大罪!陛下息怒!老臣甘承罪責!萬死不惜!”


  陳景行側轉了一麵,又平靜下來,不怒自威,垂眼,揚手指指旁邊的刑部官員,道:“刑部,給相國說說,科場舞弊,該當何罪?”


  刑部侍郎殷齊修上前,平聲回稟:“舞弊騙取功名者,斬,賄賂官員舞弊得功名者,盡誅三族,勾結黨朋上賄下欺者,盡誅九族。”


  陳景行睜開眼看著盧遠植及那些涉案之人,站在高處,微微俯身,道:“聽到了嗎?聽清了嗎?不是朕要爾等死,是爾等自己找死!”


  蘇清桓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又抽搐了幾下,竊竊抬眼瞄了一下陳景行的神色。


  盧遠植猛咳了幾聲,幾乎發不出聲來,卻漸漸挺直了脊背,端正地行禮,叩首道:“陛下,案情查明,要定老臣之死罪,老臣死不足惜!但此兒雖不肖,卻已是老臣僅存於世的兒子!懇請陛下饒他死罪!老臣願一死以報陛下!”


  陳景行似有斟酌,背對群臣,不見他麵色。


  蘇清桓知道,不會就這樣定了盧家的死罪的,不說還未定案,不知盧遠植會再使什麽花樣,就單說盧家之權勢,後宮還有盧皇後在,真要動盧家還得再三掂量才是。


  自己不妨再推一把……


  蘇清桓向前挪了一些,再叩首,行大禮,言辭懇懇,一臉真誠道:“陛下容稟,愚生低微,本不該多言,然已入金殿,就不能失責於陛下,隻能由衷諫言,以盡忠心。”


  “陛下,愚生鬥膽進諫,請陛下饒恕盧家!”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繼續無畏道:“陛下,愚生淺見,相國大人乃社稷重臣,盧家更是長安城內的第一名門,其功績其聲名,卓然空前,無人能及!相國大人身為一國之相何其勞苦功高?聲望廣攝朝野,百官仰其光,百姓慕其名,實乃大齊之棟梁,家國之強盾!怎能因其子之過,牽連相國?律法森嚴,而國為上,相國大人若被株連,定致朝野動蕩,於社稷江山有失!請陛下三思,恕盧家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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