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府素縞,喪樂不息,人間至痛又在這長安城中最顯赫的人家上演了一回。
盧遠植病了,這次是真病。
幾月內,他送走了結發正妻,又送走了長子,其痛其哀可想而知。
韶光易逝,垂垂老矣,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有什麽比這兒更傷人?
這滔天權勢,這赫赫功名,竟然絲毫不敵世事之多舛,二十年的博弈,自己到底算輸還是贏?
盧遠承出現在門外,他這幾日喪服不離身,不得片刻的休息,既要照蘇家中哀痛的長輩,又要操持喪禮招待賓客,更要為將至的春闈做打點。
家中朝中一概重擔都壓在他肩上,壓得他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更沒有機會為長兄好好痛哭一場,就算是夜間守靈,也難抵身體的疲憊會不覺地睡過去,每每被人背後指責不念手足之情……
他走進去,“父親,你早些歇著吧,前麵有我照看著。”
盧遠植咳嗽不止,氣籲沉重,麵色幹枯如紙錢,手邊放著的卻依然是看不完的公文,桌角另放了一堆公文,這些都是被他扣下來的災情稟呈,他枯桃似的眼底也盡是外界的悲苦。
他見盧遠植不說話,繼續道:“下午宮裏傳來消息……長姐自聽到大哥逝世的消息後就開始咳血……今日昏迷良久……”
盧遠植手中的奏折滑落摔在地上,他費力地抬起頭,嘴巴張合:“遠曄,遠曄……”
盧遠承連忙上前,幫他拾起折子,安撫道:“父親你放心,我已經問過禦醫了,長姐不會有事的,我還讓遠思進宮去了,讓她好好陪陪長姐。遠思這幾日滴水不進,進宮之前才肯喝下一點粥……不過父親,勿憂,都好著,父親你更要保重……”
盧遠植仰麵看他,他怕他費力,就蹲下來聽聽他說話。
“遠承,你很好……你很好……”
盧遠植虛弱地念著這句簡單的話,對盧遠承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恩賜,比任何褒揚都更使他欣喜。
睜眼,卻感覺眼前白光一晃,脖子上忽有悚然的寒意,他脊背一涼,轉眸看去,自己肩上架了一把匕首,持匕首的就是他的父親……
“父親!你這是做什麽?”盧遠承瞬間心碎如齏粉。
盧遠植艱難地撐著眼皮,俯視這個兒子,道:“這把,就是插在你大哥心口的那把匕首……你看這刀柄上刻的這個“盧”,是不是很眼熟?我仔細比照過了……這不是你大哥的字跡,這分明是……你的字跡!”
盧遠承跪倒在地,含淚訴冤:“父親!這一個字又能代表什麽呢?若我真要加害兄長,我怎麽會蠢到在匕首上刻自己的字呢?這明明就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我!沒準……沒準是大哥死也不要我安生,故意用這樣的匕首自殺!好讓父親懷疑我……”
他一急起來開始口不擇言,言及盧遠澤,生生挨了盧遠植一耳光,被打摔在地上。
他倔強起身,目眥盡裂,麵部扭曲,跪在地上對盧遠植吼道:“你不信我!你認為是我殺了大哥!那你就殺了我好了!就用這把匕首給我一刀!我倒是要去問問大哥到底是誰害了他!”
盧遠植再看他最後一眼,靠倒在椅背上,闔上眼眸,手一鬆,匕首落地,他道:“從此刻起,你就是盧家的世子了,待喪事結束後正式行禮……”
盧遠承一僵,恍神片刻,之後拜倒,垂頭時淚水砸落:“是,父親。”
他繼續道:“一時權重富貴不可貪,盧家要的是真正的根基穩固,朝中朋黨尤為重要,為父從政三十餘年,在朝上為我們盧家招攬了大批同盟,他們一直忠心於我,今後也會忠心於你,但是你要記住,今日之友,沒準就是明日之敵,所以你在利用他們的同時還要防備他們,更重要的是同時扶植屬於你的朝中心腹,你尚年輕,不能指望那些朝上老人有多服你,得從青年官員抓起。”
“科舉就是一個很好的招攬勢力的機會,所以這麽多年來,我都是最看重科舉的,故朝內朝外門生無數,但是選人也得謹慎,不能讓朋黨連累自身。今年這一塊,是讓你全心盯著的,你做得比我預想中的好很多,我看過那些考生的行卷公卷了,賢良的有才之士不在少數,且大都出自世家,人選都是可以的,你小心就是……”
“是,父親。”他再拜,起身,出門去了。
走之前沒忘幫盧遠植撿起地上掉的那把匕首,放到他案角。
盧遠承路過重重白絹的前院,回頭望了靈堂內的棺柩一眼,一咬牙,想扯下頭上的白巾,手一抬,還是作罷了。
他大步跨出府門,去了最熱鬧的九方街,在酒樓裏一人自斟自飲,有隨從來找他,盧遠承隻讓那人去蘇府叫蘇清桓來。
蘇清桓到的時候,他已經喝得爛醉了,半靠在坐榻上,一見蘇清桓進來,就舉杯,誇張地笑道:“清桓,快來,陪我喝酒慶祝!慶祝……我終於當上了盧家世子!”
蘇清桓在他旁邊坐下,奪下他的酒壺,道:“你成世子了?不是好事嗎?怎麽還哭喪著臉?”
盧遠承已經感知不到自己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有多麽別扭了,一仰首,一杯飲下:“因為我就是在哭喪啊,沒見我這一身喪服嗎?”
“到底是怎麽了?”蘇清桓不耐煩道。
盧遠承倒在堆滿空酒壺的桌上,囁嚅著:“因為匕首上的一個字……我父親他就懷疑是我……殺了我大哥……我父親那麽精明的一個人,唯在這種糊塗事上寧願相信那些捕風捉影的疑點,都不相信我……”
蘇清桓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其實說到那個字,跟他也脫離不了幹係。
他曾讓盧遠承簽過欠據,並交給了蘇嘉寧——鮮有人知,蘇嘉寧有一個特技就是模仿別人的筆跡能到亂真的地步。
他們弄來盧遠承的筆跡原有他用,卻被蘇嘉寧先在別處用上了,也直到蘇嘉寧告訴他們盧遠澤死的真相時,他才知道這件事。
不過此刻麵對盧遠承還是要裝作驚訝的,便問他詳細,盧遠承像說夢話一樣說了事情的經過,還跟他透露了盧遠植對與他在科場的安排十分滿意。
今夜的盧遠承看不出是大悲還是大喜,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蘇清桓陪他喝了幾杯,他更為暢快,開始唱詩,不似平日刻意搬弄高深詩詞來附庸風雅,酣酊大醉的的他隻談真性情,想到什麽就吟什麽……
夜深時,兩人出酒樓,在長安街上互相攙扶,跌跌撞撞地走著,一如浪人。
他們放肆地在參差的樓宇高閣之間穿行,在大街上放聲吟詠,忽高忽低,誦著那些詩句。
……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
“……花開未老人年少。車馬九門來擾擾。行人莫羨長安道!丹禁漏聲……衢鼓報。催昏曉……長安城裏……人先老……”
夜靜,而人不靜,九方街上,有笙歌徘徊之處,有徹夜不眠之地,有浮生錯雜之人……
長安城,今夜未眠。
巍峨聳立的堅壁城牆內是盛世太平,城牆外是餓殍滿地的堅苦世道,人世的真相終於從這一夜起開始陸續湧向長安城。
雞鳴,晨鍾響,城門大開,有的人即將被驚醒……
有的人,已經醒來。
三月十八日,大齊祭天大典,萬國來朝。
三月十日,殿試選吏,官場新秀崛起。
三月五日,春闈入試,考場角逐。
三月二日,難民始入皇城,一發不可收拾……
三月二日晨間,天將放明,暗色的蒼穹下,是急促的馬蹄車輪聲,無人的長街之上,車頭遙遙微微的燈光一個接著一個,在皇宮門前串成入朝之火。
蘇清玄闔著眼簾,在顛簸的馬車中安坐如常,問:“殷大夫,你聽到了嗎?”
殷濟恒感知了一下,但除了急促的趕路聲就沒有別的了:“沒什麽特別的呀?顧賢弟你聽到了什麽?”
“哭聲。”他道:“很多的哭聲,女人的,孩子的,老人的……有的人死了再無聲息,有的人餓得奄奄一息,他們在呻吟,在求救……他們向這裏湧來,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世上最繁華之地,他們向往長安,比我們更向往長安……”
殷濟恒以為他是在裝腔作勢,故意不理,蘇清玄睜開了眼,道:“這就是顧某在商洛的所見所聞,也是殷大夫你將見到的……”
殷濟恒想想,算了算日子,笑道:“是啊,看來接下來這些日子長安令尹有得忙了。”
蘇清玄從廣袖中掏出一疊文書,交到殷濟恒手上,道:“等下就把這些交給你的監察禦史們吧。盧遠植今日定然會上書給陛下,可以正式接濟災民了,盧遠植陳情表示憂國憂民的時候,大夫你就做點實際的,把這個統籌呈給陛下,這上麵是長安洛陽兩城所籌的善款,可解一時之急情。”
殷濟恒接過東西來看,應承道:“好,就按賢弟說的辦。”
到禦史台官署外了,不遠處便是皇宮東門,但是他得先下車了,因為他此時隻是禦史台一七品主簿,連上朝議政的資格都沒有。
蘇清玄坦然下車,他對禦史台也是熟門熟路,然而他並沒有馬上去那門前等著開門署事。
他往東邊走去,在禦史台東側,與之毗鄰的就是一國之相日常處理政務之所在——政事堂。
這裏離皇宮最近,也離至高權位最近。
在政事堂大門外稍稍駐足,他眉目一抬,在稀薄的晨光下淺淺一笑,一拂袖手肘往後撐著背脊,直直繼續前行。
蘇清玄,回來了。
……
在蘇清玄去往北城門口時,金殿上朝議正盛,陳景行終於見到了關於各地災情難民情況的稟呈,堆了龍案一半的位置,朝廷上下如夢方醒。
盧遠承接著呈上所謂盧遠植親筆所寫的萬言書,司禮太監在金殿之上朗讀出來,一文訴盡民生之艱,及國庫空虛之難,為萬民請命。
這是蘇清玄送給盧遠植的禮物,而他送給殷濟恒的倒枯燥得多,卻是最能讓人為之振奮的——籌款賬冊。
陳景行聽萬言書聽得頭疼,後來一看殷濟恒所呈立即清醒過來:“好啊!好啊!殷大夫能籌得這麽多善款,真為朕解了難!這是於社稷有大功啊!不過……”
他審量著手裏的折子,思量道:“朕看這折子上的統賬方式好似十分眼熟……”
殷濟恒沒法,隻好實言以稟:“回稟陛下,老臣正想啟奏陛下,這份賬目並不是出自老臣之手,是一年前辭官的前戶部尚書蘇清玄所統算的,且洛陽的善款大多是顧翁所籌。”
“蘇清玄?”陳景行這下便清楚了,“蘇清玄,回來了?”
殷濟恒愣了下,回道:“是的,顧翁於此有大功,又不好高位,一心為朝廷獻力解時運之難,剛入了禦史台,暫任正堂主簿。”
百官中有了竊竊私語聲,陳景行看著手裏的折子,咳嗽了下止了雜音,神情莫測,隻褒揚了蘇清玄幾句沒有多言其他,把大部分功勞還是算在殷濟恒與盧遠植頭上,大肆誇獎,讓盧遠植主持賑災,讓殷濟恒主持籌款。
整個早朝,盧遠植都沒有露麵,因為他已經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北城門外,難民在與官兵糾纏,官兵在限製進城的難民人數,而盧遠植早早就到了,特意穿得很樸素的他,在眾人擁護下擠了出去,於城門腳下,即刻搭起了粥棚、營帳,安置難民。
他甚至拖著病體親到粥棚前為災民發放各種救濟物資,耐心安撫他們的情緒。
然後他的手下有意無意地向災民百姓透露這是尊貴無比的相國大人,讓民眾對他又跪又拜的,敬佩愛戴他,宣揚他的美名。
蘇清玄來這之後,就沒有湊他的熱鬧了,隻在城牆上俯視著這一切,眺望遠處不斷湧向長安的人影。
洪洛天不屑地瞥一眼下麵的盧遠植,問他:“看著別人拿著你籌來的銀子做善事,是何感想啊?”
他疏朗一笑,道:“他這戲作得不夠好,要是我,定能更感人些。”
一旁的蘇清桓也笑出來,洪洛天依舊沒好氣地諷他:“你們這些當官的呀,說是對世人演,其實都是演給皇帝看的,朝堂百官,不過是天子家中養的優伶。”
蘇清桓不笑了,感覺有些複雜,蘇清玄倒不介意,隻道:“清桓,以後要好好當官,讓你洪伯父看看,我們這些官場優伶是怎麽把這天下富賈巨商吃幹抹盡的。”
蘇清桓一轉眼,見洪洛天的手抬了起來,像要把蘇清玄推下城牆一般,連忙勸阻,擋在他們兩人中間。
蘇清玄瞪了洪洛天一眼,轉身就走,對跟在後麵的蘇清桓道:“就讓盧家人搶風頭去吧,他們瞎折騰,我們剛好能行事,還有幾天就是春闈了,你董伯父那裏已經安排好了。”
蘇清桓心裏其實是有點緊張的,感覺有什麽放不下似的,回道,“好的,父親。”
……
三月五日,一年一度的春闈入試終至。
考生們在前一日就入了試場,提了卷子,在各自的號房內等候,五日淩晨準時開考,直到當日晚間才正式結束。
入闈前一晚,即將入試的梁正卿之子梁彥之在羅紅閣狎妓,與人相爭,被江湖人偷襲圍毆,打成重傷。
梁家人為保名聲,不敢聲張,加上入試在即,梁正卿心急如焚,想到打通關節的是盧遠承,就去找他求助。
按盧遠承和蘇清桓之前的安排,蘇清桓代寫公卷行卷的十位公子將在次日入闈,而事前盧遠承已經弄到了備卷,他們進場考試,其實隻是走個過場,卷子蘇清桓已經幫他們做好了,到時候謄錄時,被賣通的謄錄官就會幫他們把考場上的原卷換成蘇清桓所作的卷子,再將之謄錄一遍。
這十個人是蘇清桓和盧遠承精心挑出來的,於盧家最有利,也是蘇清玄精心挑的,於蘇家也最有利。
他們的行卷公卷都投給了與盧家關係密切的官員和貴族,得到保舉,中榜後可直接得官位,所以離功名隻差春闈入試這半步之遙。
盧遠承得知梁彥之的消息,也是十分著急,找蘇清桓商量要不要放棄梁彥之。
蘇清桓道他不願自己的努力有所白費,也不想失去梁彥之所付的巨額定金。
最後隻剩一個辦法,就是他冒梁彥之之名,入闈參試。
盧遠承想著反正蘇清桓沒有入考籍,替梁彥之去考也沒什麽好顧慮的,於是安排他進了科場。
五日晚間,考生出試場,一切穩妥。
接下來就是謄抄,批卷。
上千份考卷,須由五十位謄錄官閉門封院連日謄寫,原卷由主考官交到謄錄司,再按考號分配到不同的謄錄官手中。被買通的謄錄官心裏有數,所謄抄的都是事前從盧遠澤那裏拿到的“原卷”。
因為有蘇清桓親自上場,那一遝原卷中就沒有梁彥之的了。
謄錄完畢,被封彌的卷子將直接交給考官批閱。
然而,在交上去之前,發生了一些意外。
謄錄司起火,謄好的卷子被燒毀。
祭天大典在即,春闈必須準時結束,所以陳景行接受禮部尚書董燁宏的建議,這一次破例直接批閱原卷。
盧遠承阻攔不及,也沒法在盧遠植麵前揭露自己所為。
功虧一簣。
考生試前所投的公卷行卷已經交到了禮部,禮部又早就交到盧遠植那,由相國親閱,最後在春闈結束後,再呈到皇上麵前。
他隻能爭取在盧遠植呈上去之前,把那公卷行卷扣下,以免大禍。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在他得到消息之前,禮部人就到盧遠植那裏提了卷子,呈了上去。
別無他法,隻能做最後的掙紮,他買通皇上身邊的太監,讓他在皇上看到卷子之前,把那十份卷子偷出來。
這是蘇清桓給他想的主意。
但是,那個太監卻被晉公公當場逮住,拷問之下,供出原委。
在揭榜前夕,盧遠承與那十人科場舞弊之事敗露,全部入獄。
三月十日,揭榜,蘇清桓的名字赫然登在金榜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