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蘇嘉寧用盡全力推開他,難以置信地質問道:“你是不是瘋了?”
他毫不退步,輕蔑的目光在她身上遊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你可是犯了殺人的重罪,若我聲張出去,你就是死路一條!你不怕嗎?但現在,隻要你順從我,由我為所欲為,我就幫你隱瞞這件事,就當我今晚什麽也沒看到,怎樣?”
“你妄想!”她再次後退,覺得自己被逼到了死境。
大概這就是報應吧,來得如此之快,蒼天饒過誰啊?
罷了,罷了,認了吧……
她苦笑一聲,在鍾離麵前,拿出簪子,決絕地紮向自己心口,一如不久之前將匕首刺進盧遠澤胸膛那樣……
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被截停了,手腕受了一擊,簪子掉落在地。
她睜開眼,卻見眼前的鍾離又換上了另外一副模樣,既慌張又深沉。
他驚道:“你對自己也能下得如此狠手?你真是瘋的!”
蘇嘉寧掙脫他的手,崩潰道:“是!要讓我受挾與人,我寧願死掉,也不會讓你得逞!”
他皺皺眉,歎了幾口氣,道:“誒,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剛才那樣是想試探你。”
“試探我什麽?”她問。
他回道:“你的底線。想看你是不是真的完全不擇手段……”
蘇嘉寧忽然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笑彎了腰,像發狂一般,笑到臉上掛滿淚水:“不擇手段?你還用試嗎?我親手殺了人啊!這還不叫不擇手段?我殺了盧遠澤,我殺了我從小念到大的盧遠澤……這還不夠瘋狂?不夠喪心病狂嗎?”
他沉默地看著她,許久之後,才出聲道:“你服寒丹散,就是因為他吧?你和他的事……我都知道。”
“是!我服寒丹散就是為了殺死我和他的孩子!”她嘶啞道。
他道:“因為他選擇娶郡主,背棄你們從小定下的婚約,拋棄了你……”
“是……”她有些詫異:“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鍾離繼續道:“我不光知道這些,我還知道,一直以來都是你在背後幫他,他才能在工部做到現在的位置……我知道這些,因為我一直都在關注著盧家,我對盧家的仇恨,甚至比你們蘇家更深……所以你放心,今晚的事我絕不會泄露……”
蘇嘉寧鎮靜下來,問:“你和盧家有什麽仇恨?”
他偏頭望了眼亭中盧遠澤的屍體,發絲在風中飄揚,閉眼,深沉道:“滅族之恨……而且,盧遠植還害死了我愛的人……”
“誰?”她忍不住脫口問道。
他毫不避諱,說出一個名字:“陳景安。”
蘇嘉寧在腦海中搜尋關於這個名字的印象,最終驚訝道:“先皇的二皇子?”
“是的。”
……
今晚他來到蘇府,問她:“怎麽樣了?聽說你還暈倒了?真的假的?”
蘇嘉寧垂下頭,道:“我寧願是假的……”
“誒~”他歎了口氣,道:“我來之前讓我的人打聽了,相國府的人既不承認盧遠澤會自殺,又不肯讓仵作驗屍,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蘇嘉寧搖頭:“不奇怪,因為他們不想被人發現盧遠澤吸食過五石散,對於盧遠植那老狐狸來說,家門的名聲大於一切……”
“但是他也不會善罷甘休,定然會詳查內情。”她苦笑一下:“祝我好運,能逃過這次吧。”
鍾離有些訝異:“怎麽?動手之前你沒有想好退路?”
“你真的覺得我會處心積慮安排謀殺?或許吧,又或許不,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把刀捅進他胸膛的前一刻,我還動搖過,你信不信?”蘇嘉寧笑得愈發酸澀。
鍾離思量道:“我相信啊,但是你為什麽會動搖?”
好像就是強迫自己不要相信似的,她故意為難自己,放肆地笑:“因為他說他愛過我……”
鍾離卻沉默了,看著她癲狂地笑,看著她笑彎了腰,看著她笑出了淚。
又是這樣……
他無奈地拍拍她的肩頭:“好啦,你控製一下自己,老是這樣,怪讓人心疼的。”
……
鍾離走後,蘇清玄回來了,見蘇嘉寧好了才安下心來。
三顧又都去了書房,圍坐在棋盤邊,蘇清玄道:“我方才去見了殷大夫,盧家明日就會正式辦喪事了,他要去吊喪,為父也得去……”
他看向蘇嘉寧,憂慮道:“嘉寧,你好些了嗎?\"
她抬頭,隻回道:“我也會去的……怎麽說也算是他的下屬,不能不出麵。”
“不。”蘇清玄道:“你不能去,不能讓盧遠植見到你。”
她好似很累,頹然道:“到現在了還不是時候嗎?我還要擔心他稍有不高興……父親,我已經是朝廷任命的七品官了,還得在他眼皮子底下躲躲藏藏的?”
“是!”蘇清玄毫不猶豫地回答:“不要說你現在是在冊授印的七品官,就算你是金殿上的一品上卿也得仰他鼻息而活!嘉寧,不要強,聽父親的,現在還不到時候。”
“那什麽時候才是時候?我受夠了!以前我與盧遠澤有婚約的時候,就要躲躲藏藏,如今他死了!他死了!我都沒辦法正大光明地去給他吊喪!哪怕是以一個毫不相幹的身份!”
蘇嘉寧一下失控,歇斯底裏起來。
蘇清玄望著她,道:“嘉寧,父親知道你心裏苦,但是,現在真的不是時候,其實你是知道的,相信父親,那個時候快到了。他盧家已經開始崩潰了,終有他盧遠植說話不管用的時候,隻有讓皇上承認你,你才能真正算得上做了官,你放心,父親從一開始就在幫你謀算著,你會等到那一天的,很快了,很快了……”
她發現自己,真的快瘋了,她也沒有辦法掌控自己了……
“我殺了盧遠澤!”她忽地說出這一句,很沉著地說著:“是我,親手殺了他。”
“嘉寧!”蘇清玄著實被她驚了一下,不是為她所做的事而驚惶,而是她此時的模樣,太讓他心驚,這瘋狂的眼眸,這失控的神態,不像是平常的嘉寧……
蘇清桓也驚愕了片刻,緩了緩,去輕聲安撫她:“姐姐,你別這樣,姐姐,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沒事,都已經過去了,他已經死了。”
蘇嘉寧抓著蘇清桓的手,閉眼,顫抖著,猶如夢靨。
蘇清玄起身,麵向窗戶,望著外麵的夜空,歎了口氣:“嘉寧,三月祭天之日,就是你坐穩官位之時,隻有那個人出現了,你才能以女子的身份在官場上立足。”
“清桓,不過幾日就是春闈了,你準備好了嗎?”
蘇清桓轉眼看了下蘇嘉寧,扶她起身,回道:“準備好了。”
他攙扶著蘇嘉寧出了書房,送她回房間休息,又讓莫離點了安神的熏香,蘇嘉寧側身縮在榻上,漸漸昏睡。
夜間,屋子裏隻亮了一盞燭燈,燈絲燃燒將盡,幾片燈花落。
她醒來,感覺身後有一種特別的溫暖,她轉頭,對上江弦歌柔情的眼眸,相顧無言,她倚在她懷中,感受她的玉指劃過自己垂散的青絲……
“嘉寧,你在害怕什麽?”
“我隻是害怕……心中有愧……餘生有憾……”
莫要思,莫要想……
成碩郡主回了相國府,披麻戴孝,跪拜守靈,以盡未亡人之責。
守靈三日後,她形銷骨立,支撐著疲憊的身體去了蘇府。
隻是她沒有想到,蘇嘉寧今日照常上署去了,她到蘇府門前時,大門緊閉,扣門也是無人回應。
這一日也是蘇清玄去禦史台任職的首日,蘇清桓更是在為春闈奔忙,就連唐伯與莫離都去采買物件整日不在府中。她自然是被拒之門外。
於是她就坐在蘇府門前等,她知道蘇嘉寧總會回來的,她總能讓見到她……
是何處傳來的馬蹄聲?
長街廣陌,人影疏疏,惟見白馬飛騎踏風而來,誰家的少年郎,風姿俊逸,神采飛揚?
卻沒有入她眼眸。
直到勒馬回頭,一聲長嘯,方打破的她的神思迷離。
她遲鈍地轉頭望去,一個身披藕色披風的少年,從馬背上躍身而下,停駐在眼前。
這一身哀傷的白衣,這一對明澈的眼眸,微顯木訥的神色,一回頭,又慌張羞怯如小鹿?
隻一眼,他就為她的哀傷感到心痛,那是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酸楚,憑白的有一種直覺,那一雙眼眸應該是含笑的,而不是此刻這般清冷……
這是誰家的姑娘,為何來到我家門前?為何如此顧盼於我?
蘇清風扔了韁繩,上前幾步,收回滯愣的目光,有些靦腆和慌張,拱手一禮,垂麵問道:“敢問姑娘……姑娘是何人?為何在我家府門前逗留?還是在等誰……”
她站起來,看向他,淺淡的眉眼間浮現一絲笑意,道:“你是清風?對不對?她跟我說過,她的幼弟……就是這個樣子……”
她笑了。她叫了他的名字。
他愣了下,無措道:“姑娘認得我姐姐?這是在等她嗎?”
她點頭:“是。”
蘇清風看了看自家緊閉的府門,跑過去敲了敲,照樣是無人應,他對陳君瞳憨厚地一笑,“今日姐姐應該是去上署了,到下午才會回來,家中這會兒也沒人……”
她轉身要走:“那我就不攪擾了,等她回來我再來吧……”
“不,不。”他一時失態,不住挽留她,慌神地看看天色道:“他們應該快回來了!這會兒也快到姐姐散值的時候了……不若,姑娘不若進府稍候?”
見她有應允的意思,他才鬆了口氣。她問:“可是府門鎖著,恐怕你也進不了家門吧?”
蘇清風明燦地咧嘴一笑,讓她稍候,快步地跑向圍牆邊,縱身一躍就進去了。
不過少時,她聽到蘇家府門後有聲響,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問:“姑娘,你還在嗎?”
他是怕自己一轉身,她就走了?
她回道:“我在。”
那邊笑聲爽朗,一把鑰匙從門縫中遞出去,“你用這鑰匙開外麵的鎖就好。”
她接過鑰匙,開鎖,拿下沉重的門鎖,打開蘇家府門,兩人直麵,她這才發現,鑰匙的末端係著很長一段紅繩,紅繩的另一端一直攥在蘇清風手裏,從未放開。
她把鑰匙還到他手中,放開了手。
他亦步亦趨地引她入府,請她進正堂入座,她卻被前院廊廡下的風車水輪吸引,問他,他解說那是蘇嘉寧小時候與母親一起做的玩意兒,她向那邊走去,就在廊廡下坐下,要在那裏等待蘇嘉寧,撥玩著那精巧可愛的風車。
蘇清風端來茶水,緊張地走到她身旁,捕捉到她陰鬱的眼眸中一絲新奇的笑意,於是心中悅然,不知該說什麽,隻偷偷看著她。
她先開口了:“寧姐姐,真的很聰明是不是?”
蘇清風額了一下:“是啊,姐姐從小就很聰明。”
她倚靠在圍欄上,轉身看他,伸手牽了牽他衣袖下擺,懇求道:“給我講講她小時候的事好不好?”
蘇清風撓了撓頭,傻笑了幾下,忙不迭地點頭,就說起了他們姐弟三人小時候的一些趣事,說蘇嘉寧從小多麽聰慧等等,她聽得很認真,他越來越搞怪,想逗她笑,就鬧個不停。
說了很久,他見她陷入失神的沉思中,才想起來問:“還沒請教姑娘芳名呢?”
她道:“我叫陳君瞳。”
他打量了她一下,試問道:“冒昧問一句,程陳姑娘一身素服,是否是剛經白事?”
她目光一顫,抿唇點頭:“是,我夫君去世了。”
“啊?”蘇清風一驚,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不禁往後退一步,手足慌亂起來,“對不起,在下無禮冒犯了……”
府門前傳來聲響,是唐伯和莫離回來了,他們見蘇清風與一姑娘坐在廊下,就不好打擾,隻是遙遙向蘇清風招呼一下,連君瞳的樣子都沒有看清,就去忙別的事了。
經過片刻的尷尬,蘇清風轉移話題,繼續跟她聊蘇嘉寧。
不過多時,蘇清玄與蘇清桓一道回來了,剛踏進府門就見這廊下情形,心中奇怪,又見蘇清風與那姑娘相談正歡,長廊之下,雖有一些異樣,但同樣是花樣之年,蘇清風又是一臉雀躍的樣子,看起來倒十分有意思。
父子倆對視一眼,默契地往對麵廊下一避,不想打擾他們。
唐伯見他們回來了,就也湊過來,頗有意味地跟他們說在他回來之前,這二人就在一起了,一直獨處到現在。
蘇清桓嘀咕:“家中無人,清風帶姑娘進來?男女獨處……多失禮啊?”
蘇清玄睨了他一眼,道:“這就是為什麽你到現在還沒能把弦歌娶進門了。你這癡兒,都還不如你弟弟靈光。”
蘇清桓麵上一臊:“父親……”
蘇清風向這邊看過來了,他們三人連忙裝作視若無睹,轉身昂首走自己的路。
走到正堂門口,又都回過頭來偷看,蘇清玄問蘇清桓:“可知這姑娘是誰?”
從這個角度蘇清桓才看道君瞳的臉,瞬間一懵,啞了許久才開口,道:“她,她就是成碩郡主,盧遠澤的妻……父親你去商洛時,姐姐還把她帶回家睡了一晚……”
“成碩郡主?”蘇清玄眉頭擰了起來,似有難言,凝滯良久,最後長歎一聲:“我得找嘉寧談談了。”
蘇清桓示意他看門口:“父親,這不?曹操來了。”
蘇嘉寧進府,也是一眼看到了廊下兩人,她怔了一下,反應比其他人都強烈了些。
蘇清風看到她,遠遠叫了聲:“姐姐!”
君瞳一轉身,與她對望,她走過去,對蘇清風道:“謝謝清風幫姐姐招待客人。”,說完便拉著君瞳的手向後院走去。
蘇清風望著兩人的背影,如陷異世,他失了心神,也忘乎了自己,心裏又開始莫名地酸痛,隻能坐下,趴在圍欄上,撥弄那小風車,目光忡忡,已有了心事。
正堂內,蘇清玄和蘇清桓開始商量誰去告訴蘇清風君瞳的真實身份,誰都不想讓蘇清風傷心,或嚇他一跳,他們互相推脫,猶疑不定。
蘇清桓無奈,掏出一個銅板,與蘇清玄並立,各選了一麵,往上一擲。
但是,銅板還沒落地,就被一人於半空中截得,正是飛身過來的蘇清風,他調皮道:“父親,你和哥哥在玩什麽?”
蘇清玄與蘇清桓對視一眼,無奈地搖頭,兩人愛惜地攬著蘇清風,帶他進堂坐下。蘇清玄先跟他談了洛陽此行,確認洪洛天已經到長安了。
後來他終於問起:“清風,你可知方才那姑娘是何人?”
蘇清風道:“她說她叫陳君瞳,是姐姐的好友,父親你認識?”
蘇清玄又與蘇清桓眼神交流一回,他咳嗽了下,指指蘇清桓道:“不,父親不認識,你哥哥認識的,讓他告訴你吧。”
蘇清桓轉過身,拿頭嗆了一下柱子,心中幽怨,也沒法,就繞到一臉懵懂的蘇清風麵前,跟他坐在一起,為難地開口:“清風啊,她,她就是,成碩郡主,陳君瞳……”
……
看著她著素服簪黑花,蘇嘉寧心中很是心疼。
最無辜的是她,最受傷的是她,自己罪惡深重,竟讓她在如花之齡就做了寡婦……
君瞳靠在她肩上,不知她心中多麽愧疚,兀自說著:“我也想明白了,這都怪不了他人,他去了,我和他這一段孽債是了了,可是我終將此生都不會好過,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答應嫁給他,我應該強硬一點,跟你一樣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君瞳,以後好好過好嗎?”
她點頭:“嗯,寧姐姐,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的。”
“都結束了……等他的喪期一過,我便會去靈源寺,削發出家,一生事佛,與這俗世一切斷了幹係……”
“不要!”
蘇嘉寧緊緊抱住她:“不要,君瞳,留下來陪我吧……再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