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蘇嘉寧回工部正常署事,好似一無所知。


  幾日後,她趁盧遠澤在時,獨自去見他。


  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就算是塗有脂粉,也難掩憔悴麵色,惹人心疼。


  而盧遠澤,也沒有比她好多少,甚至更加糟糕。


  這一見麵,蘇嘉寧就覺得,真的是陌生了。眼前的這人,絕對不是她以往芳心所許的那個長安第一佳公子,盧遠澤。


  不過,自己真的對他動過心嗎?即使是在他最美好的時候,自己可曾真如其他女子一般,單純地愛慕過這位名滿長安的翩翩公子?

  當然她也知道,他會變成這樣,自己難辭其咎。


  她走進去,無聲地在他的尚書公案前側身席地而坐,一直看著他。


  他斜身靠在座椅,合眼休憩,就算是睡著,暈倒看出他通身的疲憊,也不知道是被藥癮折磨得疲憊不堪,還是頭上的尚書冠太過沉重,讓他無力承受。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盧遠澤醒來了,抬起眼簾,看見對麵的蘇嘉寧。


  她穿著執事官服,但是已將束冠除去放在案角,披散青絲,這樣的她與那日侍郎廷的她一般形象,刺得他眼睛疼。


  可是再著眼一看,她眼中的淚光卻是那麽陌生而哀傷,卻不虛假。


  他如夢似幻,伸手去觸她的臉頰,指尖感知到淚水的濕潤,才確信她是真實存在的。


  “嘉寧……”他收回了手。


  她看出,他害怕自己,也難怪,那一天,自己留給他的陰影實在太重了。


  她握住他的手,也不知自己是否真心,開口說:“對不起。”


  他對她說過千萬句對不起,都比不上她這一句來得深沉。


  盧遠澤心中一動:“嘉寧,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她含淚微笑垂首,將一封文書推到他麵前:“好……我們是該做個了結了。”


  他移動麻木的手掌,拿起那份文書來看,隻過一眼便詫異道:“辭呈?嘉寧你要辭官?”


  她無奈地苦笑,點頭:“是,我準備明日就向郎中大人遞交這封辭呈。你知道的,我沒辦法了。天一神壇即將竣工,我也沒什麽可做的了。一個女子,難道還能貪戀官位不成?罷了,罷了……”


  盧遠澤沉默良久,再次伸手拂過她蒼白的臉頰,看著此時如此真誠如此溫馴的她,想說什麽,卻還是滯於喉中,最終隻化作萬般酸澀的沉吟:“嘉寧……嘉寧,保重……”


  她依偎著他溫熱的手掌,一直微笑著,喃喃道:“遠澤,在我生病的這段時日,我一直在想我們的當年……那時候我那麽篤定,會成為你新娘,那麽期望跟你過完這一輩子……可是如今,我卻想謝謝你,謝你沒有娶我,才讓我這一輩子有了更多的可能……所以,我不恨你了,盧遠澤。”


  “謝謝你……”他與她抵額相對,聽到她原諒他的那一刻,淚水肆意而下:“嘉寧,謝謝你做這樣的了結。”


  她放開他,給他拭淚:“名利也好,恩怨也罷,你我終究是兩清了。但是盧遠澤,有一些事,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想已經到時候了,該跟你坦白了……今晚我們在向晚亭中再見一麵好不好?我想把埋在心裏這麽多年的話都說與你聽……”


  她在他耳邊喃喃低語:“遠澤,遠澤,在那向晚亭中……當年我們是多好的一對啊……”


  他答應了,今夜未央湖畔,向晚亭中,最後相會,一如當初青蔥之齡。


  ……


  當日官署散值之後,盧遠澤先回相府,回去吃藥,克服在他體內肆虐的五石散之癮。


  今時今日的相國府似乎也不是最初的那個相國府了,黃夫人去後不久,府中依舊掛著白燈籠,這些燈籠為盧遠植贏得剛正不阿的美名以及一生都無法抹去的傷痛。


  盧遠思至今還在與盧遠植置氣,獨住在偏僻小院,許久不到前院來請安。


  成碩郡主歸寧後,東苑的主屋也空了,盧遠澤搬回原來的臥房,每日在與藥癮的爭鬥中徹夜不得安眠。


  ……


  喝完藥,他從懷中掏出一小包藥粉,準備倒在水杯中化開服用。這是禦醫給他的,說在喝完藥湯之後喝一包這個會更有效果,戒癮戒得更快。


  他剛打開藥包,就見盧遠承抱著一摞公文路過門前,也許是習慣性地不想在他麵前露出自己的弱處,就連忙攥起藥包往懷裏藏。


  不想盧遠承看到他這動作,誤會他又在偷吸五石散,扔下公文跑進來奪他手裏的東西,弄得藥粉撒了一地。


  他被盧遠承推得一個踉蹌摔在椅子上,盧遠承指著他罵道:“你是怎麽了!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你還偷吸那玩意兒!你是在毀你自己!毀盧家啊!”


  盧遠澤急忙解釋,讓他聞過藥粉才安撫住他。


  盧遠承憤懣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盧遠澤叫住他:“遠承!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很生氣父親提我做尚書,這是很荒唐很荒謬!可是,遠承……父親真的不是偏心我,他也不想對你不公平的……”


  盧遠承轉身,倔強道:“我知道,你是他的嫡長子,他偏愛你溺愛你,何足為奇?我一個庶子有資格抱怨不平嗎?”


  “不!”盧遠澤痛苦地搖頭,捋起自己的袖子,手腕處有淩亂的傷痕,剛結痂,觸目驚心,“不,他不是溺愛我,他是沒辦法了,他是被我嚇到了,我不肯回侍郎廷,他逼我變正常,我那時候甚至想到了自殺,也真這麽做了……我不想活了……父親是被我嚇到了,他也被我嚇瘋,才這麽荒唐的……”


  盧遠承奔上前,握著他的胳膊看,不覺間眼眶變紅,依然逞強地瞪著眼睛,一把甩開他的胳膊,對他嘶吼道:“你以為我最氣的是這個嗎!我氣的是你竟然變成吸食五石散的癮君子!盧遠澤!你怎麽能這麽墮落!你是盧遠澤!你是相國長子啊!”


  “我從小到大都嫉妒你的優秀!可是我也得慶幸你是那麽優秀出眾!所以我才會千方百計向你看齊!追趕著你!我不讓自己墮落,不讓自己變成紈絝,就是因為永遠有一個完美的哥哥杵在那裏!讓我嫉妒!也讓我進取!可是你呢!你竟然成了這個樣子!你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更對不起我!”


  盧遠澤崩潰,縮在椅子上,瘋狂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對不起!對不起!遠承……”


  盧遠承撲上去,摁著他的肩,強迫他與自己對視,自己卻也是涕淚橫流,“我不要你說什麽對不起!我要你振作起來!盧遠澤!你給我變回原來的樣子!你給我清醒一點!我要你繼續跟我爭跟我搶!我不要你說什麽對不起!”


  嘶吼到破音,最後聲音顫栗地喊了聲:“大哥!”


  “遠承……”盧遠澤感動不已,終於冷靜下來,看著盧遠承,欣慰地笑了:“謝謝你還認我這個大哥。”


  盧遠承也緩釋了情緒,往後退一步,感覺有些丟臉,急忙擦去臉上的淚水,轉頭賭氣道:“我不想認啊,誰讓我們都姓盧呢?誰讓那個傻妹妹遠思天天嘮叨我們是一家人呢?我要是不認你就是不認她……那等她嫁人的時候,隻有你能送她出門,我才不會讓你獨占這個風頭……”


  盧遠澤從椅子上撐站起來,走到弟弟麵前,擁抱住他。


  爭鬥了二十幾年的兄弟在這一刻和解。


  他終於放下一切:“遠承,其實你比我更適合做盧家世子。”


  盧遠承一愣,推開他:“你瞎說什麽?”


  盧遠澤釋然地笑著,感覺二十幾年來第一次這麽輕鬆,誠懇道:“我是認真的。遠承,其實你比我有用多了,更比我有才有出息。家裏那麽長輩都勸父親立嫡立長,他本可以早早決斷的,卻拖到現在,就是因為他也同樣看重你,想給你機會……”


  “你不要再說了!”盧遠承捶他一拳:“我不準你說這樣的話!”


  盧遠澤寬厚又無奈地笑笑,拍拍他肩道:“好啦,大哥不說啦。你別生我氣了。再容大哥對你說一聲對不起,從小到達,我都沒有盡好做大哥的責任,還跟你一直爭一直鬧,是我不好,以後不會了。”


  “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遠思嫁人的時候,我們兩個哥哥會都在場,一起給她送嫁,她要是在婆家受委屈了,我們還要一起去給她出氣……少了誰都不行……”


  為了掩飾自己快哭了,盧遠承倔強地跑了。


  他跑去前苑,看盧遠植的書房亮著燈,就進去了。


  盧遠植忙著看奏折,頭都沒抬,知道他來了就問:“遠承,戶部的統算折子都拿來了嗎?”


  盧遠承站在門前,搖搖頭,隻道:“父親,你立大哥為世子吧。”


  ……


  翌日,他們發現盧遠澤徹夜未歸,失去音信。


  兩日後,他們找到了他——


  他的屍體。


  【第八十六章:棋罷不知人世換】


  未央湖畔,晚風微拂,篁竹影動,在明柔的月光下,他們衣衫半解,交頸癡纏……


  她任他在自己頸項間留下深刻的吻痕,聽他不斷似悲似歡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嘉寧……嘉寧……”


  婉轉多情,如柔軟的晚風撩動她的心弦。


  她順從地向後仰去,躺倒在石桌上,由他伏在自己身上重複律動,漸入佳境,忘我纏綿。


  她輕咬他的耳垂,在他耳邊說著:“我想告訴你的是……盧遠澤,其實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話音一落,幾乎是同時,她的手在石桌下一撈,拔出一把白晃晃的匕首,插進他的胸膛……


  ……


  “執事大人?執事大人?”


  堂下的參事見她對著天一神壇的建築圖樣失神許久,都沒聽到他們的話,就喚了喚她。


  工事房大堂之上,她背手麵牆而立,麵前是巨幅天一神壇圖樣,身後是一堂認真作業的參事,望著她背影的人,變成了很多人。


  她回過神來,問:“你剛才問我什麽?”


  程墨然無奈地笑了笑,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問她:“執事大人,我們幾個剛才是說,這天一神壇也快落成了,我們是好奇執事大人你有沒有想好提誰為新司監了……”


  有人應聲道:“是啊,蔣司監雖然回來了吧,但他不能讓我們服氣啊,執事大人也知道他的德行,簡直……”


  蘇嘉寧看向那人道:“蔣司監是你們的上司,他的不是,我說是訓教,你們說就是亂嚼上司的舌根,是大不敬。”


  他們嚇到了,尷尬地沉默下來。


  蘇嘉寧捂嘴一笑,對他們眨眼道:“等他不是你們上司的時候,才能說嘛。”


  他們領會她的意思,全都噗嗤笑出來。


  她最後又說:“你們不要多想,好好畫圖去,提任司監的事,我自有考量。”


  他們隻好散去了,各自回位作圖。


  蔣嶸從司監公房走出來,不屑看她一眼,裝腔作勢地巡視參事的工作。他到現在還是有恃無恐,不把蘇嘉寧放在眼裏。


  因為他想著自己是尚書大人親自提回來的,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取代蘇嘉寧,隻是這兩天尚書大人一直不見蹤影,讓他有些著急……


  “啊!”工事房一處傳來一聲驚叫,原來是一個毛手毛腳的參事不小心打翻了用來作圖的朱砂盤,弄得自己胸前的衣服都染上了紅色。


  其他人看著那人笨拙的樣子,都哈哈大笑。


  而蘇嘉寧聞聲看過去,眼前隻有一片鮮紅,觸目驚心的紅……


  眼前一陣眩暈,雙腿發軟,扶著沙盤案角才穩了身形,背後卻依舊撲來一陣一陣的寒意……


  那晚,盧遠澤的心口,就是那樣鮮紅一片。


  她親手將利刃插進他胸口,還加重力氣往裏狠狠地一送,他的血就濺在自己臉上。


  他瞪大的眼睛映著她惶恐而瘋狂決絕的模樣,他向後倒去,雙手痛苦地握住了她剛鬆開的刀柄,好似想拔出自救,但還是失敗了,最後氣絕身亡……


  至死都在喊著她的名字:“嘉寧……嘉寧……”


  ……


  散值的時間快到了,殷韶初卻出現在工事房大堂外,吵鬧的參事們立即安靜下來。


  他本是到執事堂找蘇嘉寧的,知道她在這,就來了這裏,示意她出去一下。


  蘇嘉寧上前見禮,隨他走遠一點,聽他說完一番話,果真身形一晃,差點摔在地上,還好殷韶初扶了她一把。


  “不然,我去說吧,我知道你可能承受不了,但這已成事實,明日就會發正式訃告的,必須提前讓大家都知道。”殷韶初道。


  蘇嘉寧站穩了,僵硬地搖頭:“不,我去宣布就好。”


  她端正姿態,走向工事房,麵對一堂聚攏在她身上的眼睛,沉著地宣布:“諸位,本部剛得到一個十分哀痛的消息,失蹤兩日的工部尚書盧遠澤盧大人,已確認死亡……”


  堂下眾人驚詫不已,都亂了起來,那個打翻朱砂的參事站起身與前麵的人說著什麽,於是一片鮮紅又湧到她眼前,好似猛然一擊。


  她親眼看著他在自己麵前死去,她以為自己已經毫無所謂,然而,當別人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卻依然覺得那麽不真實……


  當她親口說出這個消息的時候,卻連自己的聲音都不敢相信……


  話音一落,她眼前一黑,直直向後倒去……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蘇嘉寧在夢靨中驚醒,睜開眼,正是黑夜,在自己的屋子裏,點滿了明燭,她仿佛能聽見長安城內某處傳來的哀樂……


  自己是怎麽了?明明早就知道既成事實,已犯下不能逃脫的大罪,為何還要躲避?


  她可以瞞天過海,卻再也沒有辦法麵對自己內心的傷痛。


  莫離在她床前,無聲地守著她,見她醒來了,才放下心來。


  蘇清桓在外麵敲門:“姐姐……”


  她便讓莫離去開門了。


  蘇清桓見她醒了,也是長舒一口氣,說道:“姐姐,來了一個叫鍾離的公子,說要見你。”


  她揉了下額頭,下床披上外衣:“好,我這就去見他。”


  蘇清桓跟她一起往外走,有些憂慮道:“姐姐,他的死……的確是太過突然了,我今天聽說也嚇了一跳,真是沒想到……但你也不要太為他傷心了……”


  到了前院,她看到在長廊中等她的鍾離,身披銀白色孔雀紋披風,坐在那裏把玩著一支長簫。


  蘇清桓看著姐姐走到那人身邊,露出了笑容,與之平和交談。


  他心中微漾,覺得他們很般配。


  其實這不是他第一次見鍾離。


  就在兩天前的夜裏,他那時還沒入睡,路過前院,看到晚歸的蘇嘉寧在庭院一邊,擺了一個大火盆,她發瘋似的把衣服往熊熊燃燒著的大火中投著,脫到身上隻有單薄的裏衣襯裙。


  蘇清桓被她嚇到了,卻沒有上前,因為他看到一個陌生公子,站在他姐姐身旁,拾起她扔在地上的披風圍住了她……


  沒有馬上鬆開,而是攏她在懷,擁抱許久……


  她親手殺死盧遠澤的真相,就連蘇清玄和蘇清桓都不知道,他們見她今日暈倒被送回來,還以為是她聽說了盧遠澤的死訊受驚過度導致。


  但有一個人是知道的。


  就是鍾離。


  因為那夜,他也在場。


  ……


  盧遠澤徹底死去之後,她抹掉臉上手上的血跡,驚惶地跪在地上看著已經氣絕的他,為他理好衣冠,萬籟俱寂中,好似可以聽到淚水墜地的聲音。


  她把刀鞘取出來,扔在他旁邊,讓他的雙手保持握著刀柄的姿勢,以作成自殺的假象。


  看著地上無有聲息的他,她那樣僵硬地凝視了很久……


  等她支撐著麻木的身體站起身來,清理了現場自己留下的痕跡,轉身要走時,卻見一人立在亭外。


  五步之外的一棵柳樹下,他背靠樹幹而立,沒有直視這邊,而是在仰頭望月。


  蘇嘉寧大驚失色,向那邊走去,拔了自己的簪子,甚至做好了與那人同歸於盡的打算……


  直到她看清,這個人的樣子。


  “鍾離?”她駭然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鍾離轉頭,麵色冷漠,道:“我去你家找你,剛好看見你出門……一時惡趣味,就跟蹤你到此……目睹了發生在這裏的一切……”


  她失措地往後退,豁出去了,逼問道:“是!我殺了他!我親手殺了他!你想怎樣?報官抓我?”


  他深望著她,看她如此激動,伸手拍拍她的肩,示意安撫。


  然而那手卻停下了,不打算收回,握住了她戰栗的肩頭,沿著她帶血的衣衫一路下滑……


  蘇嘉寧驚恐地抖了一下,他的手卻更加放肆,遊走到她的腰間,試圖解她的衣帶。


  她雙手摁住:“你想幹什麽?”


  暗色夜空下,他的目光變得邪魅狂狷,愈發可怕,俯身到她耳邊,回了一個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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