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蘇清玄舉杯,與盧遠植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一笑而飲:“有我蘇清玄在,你害怕自己的相國之位坐不穩,可沒有我蘇清玄,你的相國之位更加坐不穩。承認吧,你需要我。”


  盧遠植冷笑了幾聲,就是不肯承認,嘴硬道:“說說吧,我如何能饒了你?”


  蘇清玄思量道:“據顧某推測,商洛等地的難民不出十天,就會湧到長安城下,雖然你派人沿路阻攔,但終歸於事無補,各地求資賑災的折子應該堆滿你的政事堂公案了吧?然而你隻能把這些奏折全部壓下,不敢讓皇上知道,因為你的戶部已經拿不出銀子救助任何一方了,堂堂一國之相,國庫空虛而不能補,身旁之人無一有良策安國,無能濟世安民,無法解救國危,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你煎熬的?所以你就想到了顧某人……”


  他歎了口氣,繼續道:“就這樣說吧,洛陽的賑災籌款不會少於五千萬兩,十天之內,必回送到長安充入國庫,而長安賑濟款項多少,全由殷大夫說了算。如此一來,你還有何憂?”


  “好你個蘇清玄!”


  盧遠植與殷濟恒幾乎是同時說出這一句話,一人是不禁讚歎,一人是恍然大悟。


  蘇清玄轉麵對殷濟恒道:“殷大夫,顧某之前去商洛等地,就是籌謀此事,想著殷家在長安城影響最深,殷氏家族又是經商大家,若由大夫你籌款救災定然可成,所以今晚顧某原本打算與你商議救災之事的,想讓你攬全功,但是奈何有盧相國這麽一出,也沒法子了,大夫你就委屈點,與咱們相國大人一起分功吧。”


  殷濟恒想了想,看向盧遠植:“相國也是此意嗎?”


  盧遠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若無此意,殷大夫你與他就已經是死人了。老夫再給你一次機會,殷大夫,好好掂量,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殷濟恒受他威嚇,心有餘悸之際,他又忽然變臉,熱絡又詭異地大笑,拉過殷濟恒與蘇清玄的手,道:“與其為敵,不如為友!如今朝堂之上人才凋敝,盧家又處於劣勢,不想與殷家相爭,殷大夫,你就也大氣點,與我盧家強強聯手不好過背後陰謀算計嗎?”


  又對蘇清玄道:“還有你,我的蘇大人,是老夫對不起你在先,好了吧?就再與老夫共謀一回如何?一複當年啊……”


  如此關頭,隻有當了十幾年戶部尚書的蘇清玄最懂得如何弄錢,而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錢,不然如何支撐多災多難的大齊?

  隻有真正的掌權者,才知道,在這一片盛世繁華之下,是怎樣的滿目瘡痍。


  共謀一回?謀完這一回,就是真正的死地了……


  在這些謀權者的眼裏,沒有誰該不該不死,隻有誰還有沒有可利用的價值。


  “好,一複當年。”蘇清玄鏗鏘回道,點頭垂首間,鋒芒畢現。


  盧遠植以勝利者的姿態,靠倒在椅背上,“戶部尚書之位已空多時,蘇大人啊,回來繼續執掌戶部吧。”


  蘇清玄卻又搖頭,否道:“不,顧某不貪尚書之位,若相國大人真有心成全,顧某隻願如當年剛入仕時一般,做禦史台一七品主簿足矣。”


  盧遠植目光一晃,看向殷濟恒:“好啊,不貪心就好,禦史台嘛,還是要看殷大夫的。”


  殷濟恒若有所思,隻點點頭說好。


  盧遠植笑著打量眼前二人,頗有得意之狀,又給他們斟酒,舉杯道:“飲完此樽,出了這門,還請二位忘掉之前的愚蠢念頭,與老夫為敵?哼,自不量力!記著,長安城內,隻有站在盧家這一邊的,才能存活於世!”


  ……


  他們出了玉瓊居之後,殷濟恒似乎心有餘悸,今晚這一切,於他而言,最為意外,最為複雜,坐在蘇清玄與盧遠植麵前,他深深感到,什麽是真正的陰謀家,且弄不清自己是如何卷進這複雜的局麵中的……


  若把這比作一盤棋局,到底誰是下棋的人?誰是旗子?又有誰能看得清呢?

  “盧相國要還你戶部尚書之高位,顧賢弟為何不受?”他問一言不發的蘇清玄。


  蘇清玄回道:“因為我要的是最有利的位置,當年我選擇戶部,就已經選錯一次了,這次,我絕不會再錯一次。”


  殷濟恒不解:“七品主簿之位竟比二品尚書之位更有利?”


  蘇清玄點頭道:“方才答應妥協於盧遠植,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殷大夫不要忘了,顧某是想與大夫你為盟的,在禦史台當然好過在盧遠植手下受製。莫非殷大夫果真要與盧家結盟?”


  “不,可是剛才……”殷濟恒被蘇清玄多變的態度弄得有些糊塗了,實在看不穿蘇清玄到底意欲何為。


  他駐足,目光森森,直視殷濟恒道:“殷大夫莫非忘了?按照官製,國無相時,禦史大夫便可直接升任丞相一職?難道你就甘心做一輩子的禦史大夫?殷大夫啊,同樣是位列三公,你與相位,也隻是一步之遙啊,你就沒想過,取而代之?”


  他怎會沒想過?

  蘇清玄這一語,直戳殷濟恒最深切之念。


  他趁殷濟恒訝然間,繼續以懇切言辭表真心:“顧某第一次舍棄尚書之位,是為了保命,再次舍棄,是為了堅持初心!我就是要報複盧家!除此之外別無他念!而在禦史台,我才能與大夫你一起籌謀,毀滅盧家!此願達成,餘生足矣!”


  殷濟恒無言片刻,眼眸一轉,好似全然相信了他的話,猶豫道:“可是……盧遠植已經看穿了我等全部謀劃……”


  蘇清玄冷笑一聲,打斷他道:“全部謀劃?不盡然吧?或許顧某不是個絕佳的博弈者,但顧某可以自詡為一個好的賭徒,殷大夫可知?一個聰明的賭徒,是不會將自己所有的籌碼押在一方的。盧遠植再狡猾,再緊盯我等,也有一些他盯不著看不透的地方……”


  世人皆在賭,蘇清玄者,賭技絕妙。


  經他此言一提點,殷濟恒終於明白了,這場賭局,蘇清玄既沒有全押他,也沒有全押盧遠植,他押的是他自己。


  ……


  蘇清玄脫下沾有血跡的外袍,往回走,順路去了趟江月樓,與江河川將一切言明。


  之後,他獨自走回蘇府,在自家府門前,見小兒子蘇清風獨坐在門外石階上,沉靜失神,悵然若失。


  他走過去,露出親和笑容,問:“怎麽了?清風,有發現你姐姐在何處嗎?”


  蘇清風抬頭看他,愣了愣,然後木訥地垂首,搖頭:“……沒,沒有……我跟丟了……沒發現那馬車的去向……”


  蘇清玄蹙眉,因為他知道,蘇清風是在說謊,輕輕歎息道:“無妨,我們再找就是,你姐姐最穩重,不是因為什麽特別原由,絕不會如此,她也不會讓自己置於險境,你莫要擔憂。”


  “父親……”蘇清風若有所言,有些難過地擰著眉頭,還是作罷了。


  蘇清玄在他身邊坐下,抬頭仰望當空的皓月,“清風,你去洛陽吧,明日就啟程,想你師傅那時應該也到達洛陽了……你幫父親送一封書信給你師傅,然後再隨你師父的車隊回來……”


  “車隊?師傅還要來長安?”蘇清風疑惑不解。


  蘇清玄拍拍他的肩道:“是,跟他說,父親這次拜托他了,務必在十日內,將我要的東西和我的清風送達長安。”


  “你服過寒丹散?”


  那時天將暮,她聽見屋內的更漏點滴聲響,仲春時節,尤覺得刺骨寒涼。


  這是兩天兩夜以來,她第三次醒來,她知道禦醫來過,她能感覺到陌生的衣帛被自己的汗水浸透,她能感覺到,那個人一直都在……


  第一次醒來時,朦朦朧朧間,她聽到那位老者與他討論她的病情,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她的秘密終是被這個人窺探了……


  服下寒丹散,殺死那不該來到人世的孩子,雖保性命無恙,但於身體,是大損。


  調養半年,好不容易康健一些,然一時心狠,為了官位,去挨那一頓廷杖,一著不慎,不想會牽動身體中的隱患……


  幾天前就開始出血了,所以她小心翼翼,莫離精心幫她養護。


  誰想,那爭執間,腹部會受重擊,當即血崩……


  還是在這樣一個人麵前。


  她覺得很恥辱,很難堪,身體的疼痛逐漸在藥物的麻痹下消散,但是心裏,她知道自己將永遠無法將那個人等閑視之了。


  第二次醒來之時,她才有了模糊的意識,一直念著莫離的名字。


  她需要她,她無法自己一個人麵對這一切……


  第三次醒來,她終於退燒了,清晰地聽見那個人依舊難以置信地問她這個問題。


  她不想回答,不敢回答。就像要把自己最深最鮮血淋漓的傷口袒露在人前,她不想……


  “……莫離呢?”她緩緩開口。


  他用帶有蘭花香味的絲巾輕輕擦拭她額上的汗珠,回道:“她來了,正在給你煎藥,馬上就過來。”


  仿若一顆定心丸,她的眼眸漸漸變得清澈,安然地抬開眼簾,看清這人的樣子。


  他披著白色的外袍,隨意地散著頭發,其實這是一個挺好看的人,就像那白玉屏風上所畫的墨蘭一般,時靜時動,是飄逸的,也是深幽的。


  讓人看不透。


  “你到底是誰?”


  他答:“鍾離。”


  “這是你的姓?”


  他答:“亦是我的名。”


  她輕輕舒氣,道:“好,鍾離,算我欠你的,請你答應我,忘掉你所知道的一切,幫我守住這個秘密,我會報答你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你放心,我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也不會挾人之短。你說你欠我的,我也不客氣,你就欠著吧……隻是我實在想不明白,怎樣的女子,能狠心到服寒丹散殺死自己的孩子?選擇終身不育?你就不曾害怕過嗎?你就沒後悔過嗎?”


  她慘淡一笑:“像我這樣的女子就能狠心如此……我害怕,我時時刻刻都害怕,但我從未後悔過。”


  屋脊之上,忽有磚瓦響動,鍾離跑出去查看,無有發現,疑心是自己多疑。


  再欲回屋時,莫離已經端著藥走進了他府苑中的客房中,他猶豫了下,沒有進去。


  這是位於皇城北郊的一處清雅院落,位於眾多名門別苑中,並不起眼,但院中極其清幽雅致,擺設布景都有一種精致雍容的氣質,這是他的居處,又不像是他的居處。


  略顯陳舊的匾額上寫著“芝景庭”三個字。


  因為新皇陳景行的名字,一般人家都會避諱“景”字,就算要用,也會刻意減寫一筆,然而這塊門匾之上卻堂而皇之地用了這個字。


  門前的燈燭,還沒有亮起,借著微弱的天光看清了這三個字後,蘇清風就走了,鼓起莫大的勇氣,才勸服自己,就當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


  服下莫離的藥,蘇嘉寧好了許多,畢竟莫離是最了解她的身體情況的,一整夜都衣不解帶地在她床前陪她。


  蘇嘉寧發現自己的左手完全康複了,有些疑惑。鍾離告訴她,他把她安置在這兒之後,就請剛告老退職的老禦醫唐之乾給她看病,唐老禦醫最善治骨傷,就幫她順便治好了手傷和之前的杖傷。


  蘇嘉寧隱隱擔憂這位看穿她的秘密的唐老禦醫……


  而鍾離十分肯定唐老禦醫絕不會泄密……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


  一夜過去,蘇嘉寧堅持下地,回家去。鍾離拗她不過,隻好用馬車送她和莫離還家。


  走在途中,她又堅持撐著病體,去工部一趟。


  畢竟是緊要關頭,自己卻無緣無故地消失兩三天,就算知道,鍾離已經在欽天鑒審核條陳上蓋了章,工事得以順利進行了,她也沒有一刻不掛念公事的。


  莫離攙著羸弱氣虛的她進工部官署,工事房的參事知道她回來了,許多人都跑過來迎她,她稍得安慰。


  到了執事堂,她見自己的公案上竟然沒有堆積待處理的公文,就有些訝異,問他們。


  他們卻麵麵相覷,程墨然回道:“前日,蔣司監回來署事了,尚書大人讓他替執事大人處理公事……”


  蘇嘉寧愣了下,麵上隻作無恙,慘白的臉上浮現淺笑:“也好,公事總要有人處理的,你們先散去吧,好好作圖,我們就快成功了,也不能馬虎。”


  他們聽她的話,回到了工事房,被蔣嶸訓了一頓。


  參事們走後,蘇嘉寧立即讓莫離扶她去尚書堂,卻得知盧遠澤並不在官署。


  她往回折返的時候,在通廊中碰到在那裏等她的殷韶初。


  殷韶初憂思沉重,看到她虛弱的樣子,更是心有不忍,卻還是沒法不直言相告。


  他凝重地對蘇嘉寧說:“盧相國都知道了,你在官署的事……他讓盧遠澤把你撤掉。盧遠澤找回蔣嶸,就是想讓他頂替你……”


  “他……他怎麽會?”蘇嘉寧身形一顫,幾乎癱倒在莫離懷中,一念思量,她也覺得自己這一問太可笑了。


  盧遠澤怎麽不會這樣呢?

  在盧遠植麵前,盧遠澤難道還會護著自己嗎?

  而且天一神壇的工事就要成功竣工了,於他盧遠澤而言,自己還有什麽用處?

  不就隻能拋棄了嗎?又一次拋棄……


  她其實都明白的,都能預料的,盧遠澤這番作為並不能讓她吃驚的。


  可是她還是吃驚了。


  因為人啊,總習慣抱有一些幻想,在內心深處,總願意把人心往好處想……


  是的,她以為盧遠澤會有那麽一些愧疚,會有那麽一些不忍。


  盧遠澤那麽了解她,那麽清楚這官職對於她來說有多麽重要,並親眼目睹她為了現在所有而付出的血淚……


  此刻才發現,自己原來也是一個愛癡心妄想的人。


  盧遠澤的心比她想象中狠太多了。


  當然,也不能全怪他,自己也是太狠了……


  那麽……就不妨再狠一些。


  ……


  晚上她回到家中,跟家人解釋,自己不慎在天一神壇前摔倒,才被同僚帶回去醫治的,借口很蹩腳,但是蘇清玄和蘇清桓都願意相信。


  隻要她安然無恙地回來就好。


  她聽父親說了盧遠植的事,知道事情的嚴峻,但幸虧父親尚能掌握。


  無法掌控的倒是自己的事。她把盧遠澤要撤掉她的事說了出來,蘇清桓震怒,恨不得找盧遠澤去拚命,一怒之下,就將盧遠澤吸食五石散的事說了出來。


  這件事他早就告訴了蘇清玄,本不打算告訴蘇嘉寧的,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姐姐知道她過去喜歡過的人會不堪至此。


  他氣憤道:“父親!我在盧遠承那裏打探到,那盧遠澤至今都沒有完全戒癮,我們可以把這事宣揚出去,讓盧家蒙羞,盧遠澤定然聲名蕩然無存,我看他還怎麽當工部尚書!官員沾毒可是重罪!姐姐,你說呢?我們就這樣做吧!”


  蘇嘉寧心如死水,眸色無神,沉默了許久,道:“堂堂相國之子,工部尚書,更有長安第一公子的美名……若被人知道他淪為癮君子了,必然名聲破裂,完全顛覆……而他盧遠澤最在意的就是他的聲名……這樣一來,他必然生不如死……”


  聽著蘇嘉寧痛苦的語氣,蘇清桓納悶道:“姐姐,難道你不忍心了?”


  蘇清桓不知道,她無時無刻不想報複盧遠澤,她做夢都想毀滅他,可是當她在現實中看著他痛苦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並不能感到快樂。


  看著他痛苦,她也是痛苦的,所以她不想眼睜睜地看著盧遠澤在這人世受折磨。


  蘇嘉寧轉身,雙目含淚,強撐雙眼望向深幽夜空。


  “是的,我不忍心,我不想讓他生不如死。”


  終於支撐不住,閉眼時,淚水從唇邊滑落。


  “我隻想讓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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