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可曾打聽到一點你姐姐的消息?”


  蘇清桓與蘇清風一踏進家門,就被蘇清玄攔住,聽他第無數次問起這個問題。


  他們第無數次憂忡地搖頭。蘇清桓焦慮地念道:“都已經兩天了……江伯父派出去的人都沒能找到一點線索……姐姐會去哪兒呢?”


  父子三人頹然地坐在前院,稍作休息,準備再各自分頭去找。


  唐伯也出去尋蘇嘉寧了,所以有人叩響府門時,蘇清風就躥去開門了。


  來人駕著錦篷馬車,不明身份,隻是一車夫與一隨從模樣的青年男子,那青年不肯透露來曆,隻道他有蘇嘉寧的消息,蘇清風就趕忙把他引進府。


  那青年拿出蘇嘉寧日常所戴的發冠給他們看,取信他們後,道:“顧小姐暫且在我家主人府上逗留,至於原因,小的也不清楚,顧小姐隻道她會親自回來與顧翁解釋的,請顧翁不要為她擔憂。”


  蘇清風與蘇清桓還想再問,那人隻打住,轉而道:“依顧小姐的意思,小的來接貴府的莫離姑娘去與顧小姐見麵,請莫離姑娘務必走一趟。”


  “莫離?”蘇清玄疑惑道,轉頭看了下立在一旁的莫離。


  她聽聞此言,神色微恙,上前來,對蘇清玄點頭示意,有些急切地表示她願意去。


  蘇清玄沉吟片刻,道:“那莫離你就走一趟吧,看看嘉寧是否安好。”


  她又懇切地點了點頭,讓他們稍等片刻,她跑去自己房間取了某物,並把房門鎖上,才出來,隨那人上馬車去了。


  馬車駛出一段路後,蘇清玄對上蘇清風的目光,他點頭,“去吧,小心。知道她是否平安就好,勿擾。”


  蘇清風嗯了一聲,隨即向前奔去,飛身躍上街旁的屋脊,去跟蹤那輛馬車……


  蘇清玄對蘇清桓道:“清桓,你先去江月樓通知你江伯父先不要找了。父親去工部一趟。”


  “工部?”蘇清桓反應了下,頷首:“好。”


  說完各自行動。


  待唐伯回來之後,駕車送蘇清玄去了工部官署。


  蘇清玄在門房管事處遞了名帖,門房管事很快就出來請他:“顧翁請,殷大人在侍郎廷等著呢。”


  蘇清玄隨他進去,從側廊走向侍郎廷,刻意繞開了尚書堂。


  殷韶初對殷濟恒與蘇清玄所謀之事是一清二楚的,蘇嘉寧失蹤兩日,他也著急,正打算去蘇府問問,不想蘇清玄先來了。


  他此來,不但是替蘇嘉寧告假,而且是想打探一些具體情況,也好幫女兒觀望了一下工部的情勢,以防生變,有些事還是得當麵拜托殷韶初才行。


  蘇清玄此來並不引人注意,他走後,少頃,又有人來侍郎廷通稟道:“殷大人,尚書大人請你過去,有事商議。”


  殷韶初就去了。


  他進尚書堂主廳,廳內此時卻安靜得出奇,這正是各處署事的時候,其他各級各司皆忙得雞飛狗跳,尚書堂為何偏偏這麽冷清?


  殷韶初進去後,大門就被引他來的人關上了,廳內視線一暗,顯得尤為詭異。


  他抬眼張望,看到主座上的盧遠澤,一眼望去,就感覺心中一抑。


  幾日未見,盧遠澤好似又消瘦了許多,麵色枯槁,雙眼無神。他隨意地靠坐在尚書位上,身上著暗紅色一品尚書服,側麵對門,披散著頭發,手中把玩著髻冠與發簪。


  殷韶初上前行官禮,既畢,盧遠澤先開口,聲線低沉,“韶初,你我是同一年中舉,同時進入工部,你我的交情是與他人不同的……我父親之前還想與你們殷家結親,隻是可惜沒成……我也覺得挺遺憾……”


  此時他神情莫測,陰晴不定,殷韶初不知如何接話。


  他卻轉眼看向殷韶初,接著道:“韶初啊,請問你們殷家不願與我們盧家結親,是想跟蘇家結盟嗎?”


  “蘇家?”殷韶初心中一凜,麵上無恙,道:“盧大人何出此言?”


  盧遠澤有些不耐煩,將髻冠隨意拋下:“我都知道了,方才你見了蘇嘉寧之父蘇清玄……”


  他語調不驚地回道:“蘇執事乃下官的部下,她因病不能上署,就讓其父來替她補個假單,於下官有個交代而已,這何足為奇?”


  “蘇執事……”盧遠澤垂下頭,語氣冷淡,喃喃念著這個稱謂。


  許久之後,他道:“工事房一日不可無人提領,本部已經通知了蔣嶸蔣司監,讓他結假回來署事……”


  ……


  蘇清玄剛從商洛回到長安,就碰上蘇嘉寧失蹤這事,急著找尋女兒下落,一時顧不了其他,直到這日那神秘人來告知他們蘇嘉寧的消息後,他才稍微鬆了口氣,接著籌謀他的事。


  晚間,他與殷濟恒在如意酒樓見麵,準備詳談事宜。


  殷濟恒奇怪他為何會消失這大半個月,去商洛救災什麽的聽起來都有些離譜。


  他正要解釋,雅間門忽然被人敲響:“殷大人,我家主人請見。”


  殷濟恒警惕地去開門,在門前見一陌生人,他問:“你家主人是誰?”


  那人隻道:“我家主人就在對麵的玉瓊居,擺了酒,請大人過去一會,大人去了便知道了。”


  殷濟恒料想,定然是誰剛好看到他來如意酒樓消遣,就故弄玄虛,請他吃酒,這樣的人不是刻意與他套近乎,就是有事相求的同僚,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所以他直接回絕:“不了,老夫正在待客,有約在先,不好輕慢客人,與你家主人改日再聚吧。”


  那人一笑,又拘了一禮,安然道:“無妨,我家主人是邀殷大人與顧翁同去,一並飲宴。不會疏忽了顧翁。”


  殷濟恒不由得詫然,裏麵的蘇清玄聽到此言也是心下一沉,兩人對視一眼。


  是誰?竟會知道他們在此相會?

  蘇清玄往外走,與殷濟恒道:“殷大夫,看樣子,我們是得去見一見了。”


  於是兩人就隨那人出了如意酒樓,進了對街的酒坊玉瓊居。


  玉瓊居不似如意酒樓,生意冷清,沒有什麽人,也沒有設雅間。


  那人直接引他們去往酒坊最裏邊的一間內室,道:“兩位大人請,我家主人等候多時了。”


  他們二人猶疑地走到門前,向裏看去,這一眼就讓他們都怔住了。


  因為,在那裏麵等著他們的是——


  盧遠植。


  “蘇大人,別來無恙啊?”


  盧遠植悠然地自斟自飲,聽他們來了,隻微微側目一瞥,輕笑一聲。


  蘇清玄當即有一種千方百計終是沒有躲過的宿命感,立在門口,默然不語。


  盧遠植倒了兩杯酒,一揚袖,他們身後的門嘭地緊閉,於是三人共處一室。


  盧遠植望向殷濟恒,道:“殷大夫,來,喝一杯吧。”


  殷濟恒強作鎮定,上前,坐到他對麵,若無其事地笑道:“相國大人不是身體有恙辭朝休假嗎?如此看來,病是大好了吧?”


  盧遠植冷冷地掃他一眼,轉麵看著佇立在一旁麵色沉著的蘇清玄,陰鷙地笑起來,指指著蘇清玄道:“病?老夫是有病,老夫的病就是他啊!蘇清玄!一直都是!”


  原來他一直都清楚,告假是假,隱在暗處探明一切才是真。


  殷濟恒內心惶恐,盧遠植這一出麵實在太突然,讓他不知所措,真是方寸大亂。


  而他就是想讓他們完全亂了方寸,才給他們這個“驚喜”……


  蘇清玄卻容色不驚,揣著手,走近了幾步,冷言道:“相國大人真是太抬舉顧某了。


  盧遠植冷哼一聲,輕蔑道:“可是你實在太不識抬舉了!”


  “殷大夫你也是!老夫欲與你結盟,你卻選了他?但是你哪能想到,從荀高陽一黨獲罪之後,老夫就一直密切注意著你,然後我發現了什麽?嗬,你竟然還是與蘇清玄攪在一起了!”


  “蘇清玄啊蘇清玄,老夫容你苟活於世,你竟不知足?還四處勾結陷害我盧家!要挾我盧家禮侍在上元節朝賀時禦前行刺,這主意是你出的吧?”


  蘇清玄不語,暗自揣度他到底查清了多少。


  殷濟恒畢竟是心虛,聽他這麽一叱問就有些慌神了,也知道此時不宜多說,試探他道,“相國大人,這話可不能亂說,冤枉了人可不好,指罪也得有證據吧?”


  “放心,殷大夫!老夫不會冤枉他蘇清玄!也不會冤枉你!”盧遠植坦言道:“老夫之前還是小瞧大夫了,要不是加以提防,還真不敢想殷大夫你竟敢,與我盧家為敵!”


  殷濟恒手指都顫了起來,陰著臉道:“相國大人不要妄言,還是先拿出證據為上!”


  “好!老夫就讓你瞧瞧你要的證據!”盧遠植一拍桌,仰麵笑了幾聲,提高音量,對外麵的人喊道:“抬進來!”


  繼而門被打開,四五個黑衣人抬著兩口大箱子進來了,又把門關閉,他們沒有退出去,而是接著開箱。


  然而這箱子中的東西並不是靜止的,在開箱之前他們一直可以聽到碰撞箱壁的聲音。


  箱子裏不是什麽物什,就是兩個人。


  不是別人,而是二十幾天前,他們籌謀禦前行刺之前,挾持的盧家禮侍的家人——相國府下人羅東的妻子與兒子。


  他們為出後招,一時猶豫,將人質關押至今,藏得極其隱秘,負責調查搜查得又是他們自己人,以為萬無一失。


  他們也想過,這對母子不一定要死的,因為他們的人一直讓人質以為背後主謀是盧遠植,隨著刑部調查的深入,他們甚至可以放出這對人質,讓他們出麵指證,幫助他們陷害盧遠植。


  然而……


  那個年輕婦人與那個八歲的小孩被綁著手腳堵住了嘴,站在箱子裏驚惶地顫抖著,事到如今,他們都還不知道自己被人怎樣殘忍地利用了。


  盧遠植看著驚詫惶恐的殷濟恒,肆意地大笑起來:“好個刑部侍郎,不愧為大夫之子,真是詭詐!接案至今,非但不盡責查案,還故意隱瞞線索,幫幕後主謀挾持人質,這是何等的罪過啊!恩,你們藏得還是挺好的,真讓老夫安插在刑部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


  “原來你一直都清楚……可是!那也是你相國大人折辱我殷家在先!騙老夫聯姻,卻出爾反爾!”殷濟恒明顯認輸了,頹唐地垂頭,想為自己找理由,這事的後果畢竟太過嚴重……


  蘇清玄在盧遠植麵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酒,苦笑飲下,對他道:“是顧某低估相國了。”


  盧遠植更加惱火,一拍桌,對他吼道:“蘇清玄!你死到臨頭了!這次,這次,老夫絕不放過你這禍害!”


  他對上盧遠植的眼睛,輕蔑一笑:“可是你又能如何?你如何證明這件事與我有關?我能想到這一條誣陷之計,定然是也想好了後路,盧相國,顧某掐指一算,覺得自己還能多活幾天。”


  殷濟恒終於明白,這種關頭,自己就成了蘇清玄的擋箭牌,他周密謀劃,事情敗露,牽連最深的不還是受他鼓動而買凶設局的自己嗎?


  盧遠植與蘇清玄對視,目光陰狠,沉沉地點頭:“是啊,你設的好局,讓老夫能耐你何?即使戳穿一時也沒法拿證據治你的罪……但是,蘇清玄,你知道坐到一國之相這個位置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吾之令即是國之令,我能輕而易舉置你於死地,真要越過法度草菅人命又何妨?隻要我想,就能讓你,哦,包括殷大夫你,都走不出這間屋子!”


  說著,為了驗證自己這話似的,他眉目一轉,手掌一揚,向那些黑衣人示意。


  那些黑衣人立即拔刀,卻不是對蘇清玄與殷濟恒下殺手,而是殘忍果斷地用鋒利的刀刃劃過人質的脖子,那一對母子終於結束了驚惶,在恐懼中顫栗地死去。


  他們的血噴灑而出,濺到蘇清玄與殷濟恒的身上,死不瞑目,四隻眼睛直瞪著座上三人。


  殷濟恒被嚇得不輕,再也鎮靜不了了,對盧遠植嘶吼:“盧遠植你真是喪心病狂!”


  蘇清玄抹掉麵上的血滴,微闔雙目,長舒一口氣,驚恐在他麵上隻存在了片刻。


  之後,他睜開眼,渾濁的目光漸漸變得透徹,上身向前傾一些,仔細打量眼前盧遠植殺氣肆虐的陰狠神情,卻愈發地沒有怯意了,此時兩人雖如刀鋒相對,隨時是你死我活的絕境,但相視間,儼然有一種深厚的默契在逐漸回升。


  他太了解他了,二十年啊,他也是,太了解他了……


  “可是你舍不得我死。”蘇清玄最後下了結論,坦然無畏直言道。


  那抹冷厲狠絕一瞬間撤出盧遠植的眼眸,隻剩下深不可測。他諷笑道:“是嘛?我該多稀罕你啊?”


  蘇清玄提起沾有血跡的酒壺,一邊給他們三人斟酒,一邊道:“拉攏殷家不成,又跟晉軒王府鬧僵,荀高陽一黨獲罪折掉大批爪牙,禦前行刺無論真相如何,都注定失皇恩了,加上國事繁雜,內憂外患……此時,於相國大人而言,最要緊不是怎麽拔除顧某這個眼中釘,而是怎麽挽回大局吧?”


  盧遠植麵色沉靜下來,含笑凝視蘇清玄:“莫非你覺得,老夫還是要倚仗你?”


  他放下酒壺,掂著酒杯緩緩搖晃,看著杯中的玉露瓊漿,道:“相國大人已得真相與證人,明明可以直接去舉證戳穿我等,讓我等措手不及就置於死地,然而你沒有,你今晚來找我和殷大夫,這麽一番威脅恐嚇,若無他意,不是很多餘嗎?而當著我們的麵殺了人質,是最好的證明,證明相國大人你,還是舍不得顧某死,還是想與殷大夫結成同盟,不是嗎?”


  殷濟恒更加不解其意,這太出乎意料了,他都理解不了蘇清玄此時的有恃無恐是來源何處?

  但是盧遠植太清楚了。他道:“蘇清玄,我真是討厭你的精明,更加討厭你這一副臨危不亂的樣子,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就不能假裝求饒一下嗎?”


  “不。”他搖頭道:“因為我知道,我若求饒,你必不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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