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蘇嘉寧麵色發白,接過藥碗,屏息皺眉,將半碗黝黑苦澀的藥湯一飲而盡。


  莫離一手從她手裏接過碗,一手撚了一個杏脯遞到她唇邊給她吃了,以淡化口中的苦味。


  她臉色依舊十分慘淡,有些憂悒地撫了下自己的腹部,抬頭望向莫離,拉住她的手:“怎麽辦?我不會……”


  莫離用指尖掩了下她的雙唇,搖搖頭,指指藥碗,示意她隻要好好吃藥就會沒事,不用擔心。


  時至今日,她依然不能安穩坐臥,此時也是撐著桌案直著身坐著,“那一頓板子的確是重了些……我哪想到會這樣?現在我真是害怕……”


  莫離洗完手,又到銅鏡前來給她梳頭。自她手傷之後,連盤髻戴冠這樣簡單的事都沒法自己做了,每日莫離都會在她之前起床,幫她打理梳洗,早早去工部上署。


  昨天得了信,父親弟弟今日便要到家了。雖是休沐之期,但因為天一神壇工事還沒有通過欽天鑒的考察審核,所以她今日還得去工址上,繼續應付欽天鑒的人,都沒有辦法先和父親弟弟見麵。


  她出門之前再三拜托莫離把她換下的衣物洗了,不要讓別人知道她在服藥。


  今日蘇清桓也起得特別早,腆著笑臉給姐姐準備早飯,妥妥帖帖地伺候她出門,臨走了還要討好一句:“執事大人慢走!執事大人早些回家!”


  卻還是被蘇嘉寧瞪了一眼,訓道:“別以為你賣乖姐姐就會饒了你,等我把欽天鑒那幫可惡的術士搞定了,再回來接著教訓你!”


  蘇清桓扶她上馬車,無奈道:“姐姐,我也是為你著急,才在寫給父親的信裏提了一下你受傷了嘛,你挨那一頓打,我怎麽咽得下這口氣?就想著跟父親商量一下,怎麽……”


  蘇嘉寧用完好的右手敲了一下他腦袋,氣道:“手斷骨難以複原?被打掉了半條命?這還叫提了一下?至於這麽誇張嗎?清風和弦歌知道了指不定嚇成什麽樣?父親著急起來,你哄去!”


  “姐,我說的不是事實嘛?禦醫都這樣說了,我多擔心啊,要是你的手……”他擔憂地念著,又挨了一下。


  蘇嘉寧叮囑道:“反正父親回來了你不準說得這麽嚴重!我的手好著呢,就算隻有一隻……也照打你不誤!”


  她扔下話之後,就讓唐伯駕車出發,今日不去工部,而是要走較遠的路去天一神壇工址。


  此時春寒漸退,暖意欣然,隻有在晨間還有稀薄涼意,倏忽間,已到二月初,他人樂於踏春遊玩之時,她卻好似大限將至,沒有一刻輕鬆舒暢。


  身體也是,好像沒有一處不痛不酸疼似的。跪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她就感覺這副身體已然完全不是自己的了。


  目光凝固在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左手上,她心底也隱約有幾絲不安,想著想著,就想到最讓她頭疼的公事……


  通過這幾月的緊急改建,天一神壇逐步落成,隻差最後的修繕,便能趕在祭天之日前竣工。


  她和整個承建司,克服了重重阻礙,想盡一切辦法加快進程節省材料,熬了無數個通宵,終於能稍微鬆一口氣的時候,卻沒想到會遭遇一個很大的阻礙——


  每項與皇家有關的工事建造前後,都必須接受欽天鑒的篩選審理,欽天鑒會通過占星卜卦來為工事選擇最吉利最適合的方位,在竣工之前也要對建築工事仔細考驗,確認各項穩妥,不與天數五行相悖,不沾不潔不祥之物,不觸犯龍威避諱得當等等。


  世道迷信,俗例如此,欽天鑒對工事的態度就顯得舉足輕重,一直以來不乏有欽天鑒祭司借查驗名頭刻意找茬,巧立名目,汙蔑陷害,遭訛詐或把工事推翻重建還不算最遭,因此被害致使滿門抄斬的都不在少數。


  所以從畫圖開始,蘇嘉寧就尤為注意,不想還是被欽天鑒各種找茬,審查已經進行了兩日了,那些祭司嚴苛到刁難的地步,讓工部人十分火大。


  這是第三天了,要是還不完善通過,按規定就得再加三天的審核期。


  對於工部來說,眼前正是寸時寸金的關頭,豈能再這樣耽誤拖延?


  蘇嘉寧暗下決心,無論如何,她今日一定要欽天鑒通過審核,一定。


  做到建工執事,親自與欽天鑒斡旋,她終於明白了,為何當初梁正卿升任時會那麽爽快地同意她繼任這個職位?當上郎中就高興成那樣?


  反正現在的苦頭都栽到她頭上,真是有得受的。


  她一直注意著朝廷的動向,知道盧遠植這一段時日都不理朝政,都不去政事堂主事,才安心冒點頭,不然她還真不敢這樣出麵行事。


  然而,官場上皇宮中還是有了她這個女官員的傳言,她真是每時每刻都提心吊膽……


  到了工址,恰是早朝散朝之後,守門的禦林軍已經打開了通行的門,這兩天跟她一起應對欽天鑒的工部屬員也陸續到了。


  他們都在抱怨欽天鑒的苛刻,也有人竊竊私語,是因為她這位女執事才被欽天鑒的監副瞧不起,還有人暗暗商議要不要勸她回去不要出麵摻和……


  更甚者,有人暗示她應該私下給監副塞點好處……


  負責審核的兩位監副打著哈欠來了,跟前兩天一樣,把昨天交上去的糾改條陳往代表參事的懷裏一塞,懶懶地說:“我們大祭司說還是不行,讓你們工部再改去,今天再查。”


  其他人看那條陳是交上去什麽樣還回來就什麽樣,想必是他們根本沒有呈給大祭司看,官場老人心裏都清楚,這兩位監副就是想訛他們一把。


  他們都十分泄氣及惱火,蘇嘉寧拿過條陳隻看了一眼,抬頭時換上了一副恭維的笑:“好的,本部會再改的。”


  她爽快的態度讓他們都愣了下,前兩天她可不是這樣的……


  她指指天一神壇內,道:“那就請兩位繼續查驗吧……哦,對了,我剛想起來,神壇閣樓上壁雕了四大神獸圖,可是,這神獸,誰都沒見過,我看那圖中有一隻神獸的爪子和須子與龍有些相似,恐怕有些犯忌吧?這個,一個人有一個人眼光,我也拿不準,還請兩位大人上去看看,是否需要修改?”


  她做出邀請的姿勢,引著兩位監副走在最前麵,對他們笑著,眼神中有所暗示,刻意抬高袖口,露出其間的銀錠一角,對他們意味深長地挑眉點頭。


  那兩個監副知道她終於開竅了,都欣然隨她進入神壇大殿。


  她回頭對工部諸人道:“神殿森嚴,內殿最是神聖,不宜攪擾,你們先在外殿等著,待本執事與監副進去查驗便是。”


  他們停在外殿中,蘇嘉寧往裏麵走,又回過頭道:“誰帶了火折子?內殿昏暗得很,得點燭照明。”於是一個參事就將隨身帶的火折子給了她。”


  三人進入內殿,點燈照明,蘇嘉寧指著東牆閣樓頂部,道:“就是那裏。”


  她對他們眨眨眼,拍拍靠牆的梯子:“對,就在這上麵,得上去才能有所……發現。”


  兩個年輕監副麵麵相覷,猶豫了下,還是爬上了梯子,上了閣樓,圍牆而修的一圈石壁凸出,與牆麵相錯,剛好可以容人駐足。


  他們上去之後,四處張望,問:“在哪兒呢?”


  蘇嘉寧娓娓笑道:“就在前麵一點,石雕下麵,你們湊近些看吧,把火折子點起來找找。”


  一個參事就把火折子吹燃了,靠近牆麵,在牆雕下摸索。


  然而,他一將火苗貼近雕紋的牆麵,眼前就躥起火光,離火苗最近的一幅壁雕立即燃了起來。


  那兩人大驚失色,一邊叫嚷著一邊撲滅火光,差點摔下來。


  下麵的蘇嘉寧也驚地叫了起來,裏麵的聲音驚到外麵的人,他們連忙趕進來看怎麽回事。


  隻見蘇嘉寧在梯子下對上麵的監副喊著:“你們倆好大的膽子!竟敢放火燒毀壁雕!到底是何居心!”


  那兩位監副被火熏得一臉焦黑,心驚膽戰地,又聽蘇嘉寧這樣叫嚷,都懵了。


  他們急忙撲滅了火星,那一方壁雕上的墨彩全毀了,一塊黑跡,麵目全非。


  工部眾人看著那上麵的痕跡,清楚發生什麽了,剛欲聲張,蘇嘉寧拋了個眼神給他們,幾個參事立即領會,憋著笑,跟蘇嘉寧一樣大叫不好。


  兩位監副灰頭土臉地爬下梯子,瞪著蘇嘉寧:“這……這怎麽回事?我們什麽都沒幹啊!”


  蘇嘉寧一把抓住那個監副握著火折子的手,斥道:“還說什麽都沒幹?你當我們工部人都沒長眼睛嗎?好個欽天鑒,誠心找事兒是吧!本執事定要參你們一本!惡意毀壞神跡,等著砍頭吧你們!”


  工部人也都嚷著,給她助勢,那兩個監副真是嚇壞了,狼狽不知所措,求她道:“蘇執事,你聽我們解釋,這真的不怪我們……”


  蘇嘉寧甩開他們的手:“還狡辯!好,跟你們無關!那跟你們大祭司有關是吧?我不管,你們給本執事聽好了!趕快去把你們大祭司叫出來!我們要找他說說理!他來了,一切好說,他不來,你們就等著擔罪吧!”


  他們心裏清楚,這是反被蘇嘉寧訛上了,慌張一會兒,也實在沒法,隻好去請他們的大祭司出麵。


  兩個監副灰溜溜地跑遠之後,蘇嘉寧一回頭,與工部眾人對視一下,全都憋不住了,大笑起來。


  蘇嘉寧笑完,咳嗽幾下,故作正經道:“嚴肅,嚴肅,官儀,官儀。”


  他們順氣平穩下來,參事程墨然道:“蘇執事真是有法子!欽天鑒訛我們還少啊?他們打的好算盤,沒想到執事大人根本不買賬,還來這招,他們被嚇這一回,還敢找事兒?哼,就看他們大祭司來怎麽說!”


  其他人應聲又大笑一片,蘇嘉寧看著那熏黑的地方,對一個屬下道:“明天記得讓工匠把那一處重新上彩。”


  的確,這樣與這些刁鑽的小監副周旋,隻能是胡攪蠻纏,他們都是欺上瞞下想收受賄賂,隻有跟他們的大祭司直麵,才能盡快完成這番審查。


  她沒有時間精力跟他們耗了,“擒賊先擒王”,雖不貼切,但也就是這個道理。


  她讓他們先各自去巡查工址,她一人在天一神壇的壇基上等待欽天鑒大祭司的到來。


  正在檢查神壇外牆雲式雕紋的時候,旁邊的程墨然道:“執事大人,他來了。”


  蘇嘉寧回頭,看到一個人從台階下走上來,步態翩然,優哉遊哉,似曾相識。


  白玉髻冠,前額幾縷青絲散亂,敞開的棕褐色蟬紗外袍隨風飄擺,衣袍上有黑白太極八卦圖,步如行雲,風流不羈。


  這個人……


  他向她走來,唇角一直掛著玩味的笑意,坦然地直視她,仿佛與她是舊相識,上前便直道:“姑娘欠我的一壇美酒,準備何時還啊?”


  “你?你是……”她隱約想起來了,“你是那日在街上說什麽傾國雙子的術士?”


  他走近一步,甩開玉骨折扇,輕搖拂風,道:“非也,不是術士,是大祭司,是大齊欽天鑒唯一的大祭司。”


  蘇嘉寧看他一臉狂妄自傲的樣子,愈發不順眼,諷笑道:“原來你就是大祭司,那也是術士,大術士!”


  “姑娘你再這麽說,我可以參你誹謗啊。”


  他依舊不羈:“術士有我這麽英俊瀟灑的嗎?”


  “嗬……”蘇嘉寧無語,莫名的就是不想給他好臉。


  他湊近她,擠眉弄眼道:“那日我預言姑娘必建功名,怎樣?果真實現了吧?姑娘還不信我?”


  蘇嘉寧小聲嘀咕:“術士就是術士……”其實心裏也開始有些動搖,感覺奇妙。


  他不跟她置氣,搖扇道:“你不是要見本大祭司嗎?現在我來了,倒是想請教一下執事大人,為何要汙蔑我的屬下燒毀神跡?你是何居心啊?”


  “汙蔑?他們點火燒牆是事實好吧?”


  “點火燒牆?你以為就你們工部人知道?這天一神壇內,那四大神獸壁雕上的墨彩中都是含有靈粉的,這樣夜間都能發光,但是不能遇一點火苗,不然就真會燒起來,你們不提醒查看的監副,就是故意陷害他們!還有什麽好狡辯的?”他戳穿道。


  蘇嘉寧白了他一眼:“這你都知道?看來欽天鑒的人也不全是無腦嘛。但你清楚又如何?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提醒他們?若我一口咬定他們是明知故犯惡意破壞,你又能奈我何?”


  她如此咄咄逼人,半步不肯退讓,繼續道:“你說我陷害你們欽天鑒,那你們欽天鑒故意刁難我們,想訛詐工部,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


  他意外地幹脆,理直氣壯道:“不訛詐你們,本大祭司哪來的酒錢?”


  蘇嘉寧噎了一下,愈發氣憤:“你無恥!”


  他收起扇子,廣袖一擺,直道:“是啊!我就是無恥了,你又能奈我何?想檢舉彈劾,還得拿證據出來呢。”


  她真覺得胸口堵得慌,仰天喘氣,簡直氣極。


  他得意地笑了,直接抽去她別在腰間的條陳,囂張道:“你不是想讓本大祭司出麵來審查嗎?我就審給你看,執事大人,你就瞧好吧!我連祭司印都帶了,就看你有沒有本事讓我給你蓋上!”


  ……


  這到底是個什麽人?


  蘇嘉寧平生第一次感到招架不住,就是麵對這位大祭司的時候。


  眼前的人明明是最沒心沒肺,最明明白白的一個人,卻又實在敵我難辨,根本沒有辦法確定他到底在想什麽,到底想做什麽。


  一時神神叨叨,一時一本正經,亦正亦邪,亦智亦癲,亦敵亦友。


  他到底是誰?

  這一日,這個大祭司完美地向蘇嘉寧展示了什麽叫“臭不要臉”以及“刁鑽古怪”。


  他是鐵了心給工部找茬的,比原來那兩位監副更狠更無恥,還頭頭是道,從風水到星象,從石紋到基深,一一為難個遍。


  蘇嘉寧聽到身後幾位參事氣悶地小聲商量:“要不我們揍他一頓吧?”


  她瞥了一眼一臉欠揍的大祭司,回頭對他們說:“這次你們動手,我絕不攔著。”


  他們知道她是說反話,就幹笑了笑。


  眨眼間又到天暮,參事們陸續告辭,蘇嘉寧還在跟大祭司審查神壇內殿。


  不知不覺間,神壇內隻剩他們二人。


  他們出神壇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看工址的通行門都被鎖上了,禦林軍已撤走。


  是蘇嘉寧讓先於他們走的程墨然不要告訴禦林軍裏麵還有人的,這樣他就跟她被鎖在這裏。


  兩人站在神壇外的扶欄邊,他看她一臉淡然,就問:“?你想幹嘛吧?”


  蘇嘉寧把厚厚的審核條陳攤開,舉到他麵前:“蓋印!”


  他不從:“還沒完成呢,明天繼續!”


  她伸手攔住他:“不行,今天就要結束!反正都還沒過子時,要不大祭司你繼續驗著?”


  他氣悶甩了下袖,看向她,故作輕佻道:“你就這麽想跟本大祭司在這過夜嗎?”


  她脫口道:“無論怎樣,你給我蓋印就行!”


  他玩味一笑:“無論怎樣?”


  說著上身向她傾過來。


  蘇嘉寧毫無怯意,就趁此時,一把拽下他係在腰間的印章,側身一避,拔印就要往公文上蓋。


  他趕忙撲過來搶,蘇嘉寧再避,一個旋身,不想疏忽間猛地撞到身後的漢白玉圍欄上。


  腰間受強力一擊,瞬間痛楚迸發,她臉色驟變,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間墜落。


  她捂著腹部,摔倒在地,痛到失去知覺,銀白色的官服下擺被一片鮮紅暈染……


  “你怎麽了?怎麽會……”他真被嚇到了,跪到地上,駭然無措。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必死無疑,那種痛楚剝奪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力氣,甚至是所有的求生欲。


  “救我……”


  為何還要呼救?為何還要忍受折磨?

  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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