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到底想做什麽?”
那一夜的最後,蘇嘉寧如此問他。
不知為何,鍾離向她透露得越多,她反而越覺得看不懂他了。
蘇府門外,皓月當空,她以送別客人為掩,向他追問道:“你今天來這,就是為了來告訴我們這個秘密吧?”
鍾離搖著扇子,陣陣涼風撲到她麵頰上,他笑如朗月,毫不矯飾,“是啊,本來是想說給你一人聽的,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
他停頓一會兒,一副不羈之態,笑道:“沒想到,你家人都還挺有意思的。”
蘇嘉寧實在無奈,抱怨地睨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他無所謂地聳聳肩,向前走去,一襲白衣迎風踏月而行,沒走出幾步,忽而回頭,卻又換上一臉的正經:“故事我是說了,該怎麽利用這個故事,我相信伯父他自有打算。”
蘇嘉寧停在原地兀自出神,他停了停,問:“愣著幹嘛?”
她見他不走,不禁疑惑地看過去,隻見他手中折扇一敲,理所當然道:“送我回家啊。這麽晚了,讓我一個人回去,你放心?”
蘇嘉寧下意識地回頭,可惜沒見兩個弟弟在身後,她還真想讓他們都瞧瞧鍾離這副無賴的樣子,好讓他們打消幻想。
她吸了口氣,認真地點頭:“嗯,我放心,您走好,不送。”
說完便轉頭往家門走,不料被他從背後一把拉住胳膊,回頭,看到他擠眉弄眼耍賴道:“我不,就要你送,大黑天的,人家一個人走夜路害怕得很。”
蘇嘉寧被他纏得沒法,隻好跟他去了,其實是想看看他這般裝傻賣癡,到底想怎樣。
兩人又是如此,執一盞明燈,同行於月下,在無人的長安街頭緩緩行走。
過了好一會兒,蘇嘉寧才察覺到,鍾離還沒有放開手,一直拉著她的手腕。
她投以奇怪的目光,他坦然受之,沒有因此放手,還握得更緊:“我說了,人家害怕。”
蘇嘉寧笑了,不掙脫,反而直接握住他的手掌,與他十指相扣,鍾離都愣了一下。
她揚揚兩人交握的手,道:“沒事,我對你放心。”
他倒有些迷惑了:“為什麽?姑娘你這樣可不好啊。”
她坦言道:“因為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對我有什麽意思的。”
鍾離轉頭望天而笑,不語。
兩人就這樣向前走著,蘇嘉寧忽然問:“鍾離,以後怎麽辦?”
鍾離感受到他握著自己的手加重了些力氣,還有微微的顫栗,就了解了她一往無畏的外表下有著怎樣的掙紮與困惑。
他答:“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她自嘲地笑:“你覺得我這樣的人,會做什麽好事?”
他道:“好事是對自己好的事,嘉寧,做你想做的事便可,不須猶疑,不計成敗,你隻有走下去。”
“可要是走這條路,就注定會失去很多呢?”她問。
鍾離望著她:“你失去的還不夠多嗎?以後就注定會有更多的犧牲。”
“是啊,我已經失去很多了……也不惜會失去更多。”她的目光變得堅定,一掃這些時日中那些捉摸不定的迷茫。
鍾離道:“其實,自從那一晚之後,我就想來找你,問問你……”
她見他有些許的深沉,便知道了他所說的是哪一夜,安撫道:“放心吧,她走的時候,很平靜,那是她的選擇,她早知一切都是注定。”
“那你呢?”他問:“你是陪她到最後的人,若那事對你沒有一點的影響,你怎會變得如此猶疑?”
你是陪她到最後的人……
是誰也曾這樣說過?
蘇嘉寧承認,“是的,的確是因為她……但更多的是對我自己的懷疑,經曆那一番變故,我忽然有些沒信心了。這是一條怎樣的路啊?我真的有可能成功嗎?”
鍾離將她的心思看透,直言道:“嘉寧,這不是你對自己的懷疑,而是對她的誤解,其實你是覺得她失敗了,對不對?”
“我……”蘇嘉寧一下失語,爾後道:“或許吧。就連她都不能……我的結果又能如何呢?”
鍾離笑笑,搖頭:“我以為你們是知己,誰想你還是不夠了解她,嘉寧,你要知道,她的死,不是失敗,不是向什麽投降,她從來沒有失敗過,也不會投降。”
他仰首,傲然地望著前方長安城的滿城飛簷高牆,道:“嘉寧,遍觀長安城名利場上人,不止不休的爭奪角逐,你以為他們爭的是什麽?權力?地位?財富?其實這些終歸隻等於一樣,就是選擇的權利,世人皆處桎梏,最成功的人便是打破桎梏的人,有的選,能夠選,才是人生之大幸。而她,一生都有得選,選擇自己的愛與恨,選擇對權力的執著與放棄,選包括擇生命的何去何從。所以,她始終是成功的。”
蘇嘉寧忽覺豁然開朗,雙手握住他的手:“鍾離,你覺得我有可能成為她那樣的女子嗎?”
鍾離直接搖頭:“不,你不能,誰都不能像她那樣偉大。但你會成為你自己。”
蘇嘉寧內心安定下來,終於清醒,是啊,她不用沿著誰的軌跡走,她會成就自己,成就獨一無二的蘇嘉寧。
“那鍾離呢?”她笑問:“你會走怎樣的路?”
鍾離的目光變得幽涼,但尤為堅毅:“至於我……我不是名利場上人,我不爭奪什麽,我早已有了自己的選擇。”
思及鍾離的身世,她還是感到沉重:“可是你的身後卻是重重的仇恨,你又如何釋然?”
他道:“我從來沒想過釋然,可我也不會在仇恨中沉淪,我並非為仇恨而生,身世經曆,不過是上天強加給我的附屬品而已,我的人生中,還有更重要的事。”
蘇嘉寧問:“是什麽?”
他望向她,笑而不語,放開了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前麵就是他的居處芝景庭,他走到門前,回頭,看著她,“都到這兒了,你不用送了。”
蘇嘉寧背手移步倒走,豁朗地看著他:“那好,我走了……”
他卻搖頭:“我是說,你該進來。”
“你想讓我留下?”她有些愕然。
鍾離走過來,再次拉住她:“把你從你家拐到這裏來,我容易嗎?你就不能留下來陪陪我?”
蘇嘉寧莫名地感覺有些不對勁,疑慮起來。
他故意挑眉道:“你不是對我放心嗎?”
她抬眼,掃到門前匾上的那個“景”字,心思一轉,笑道:“是啊,我對你有什麽不放心的?”
他攜著她的手,引她入內,侍者關閉了府門,為他們沿路點上小小燭燈。
她隨他在庭院內遊走,借著月色細賞這片她初到時沒來得及好好看過的別致庭院,看著他。
不可否認,在她心目中,鍾離始終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他看透她,了解她最深的隱秘,她對他無可隱藏。
隻有在他麵前,她才是真實的,她的惡,她的畏縮,都無需掩飾。
而且,她知道她的確可以對他很放心,他們之間不會有男女之情,他就像弦歌一樣,可為摯友,是永遠讓她安心的存在。
而且,對著他,她還可以永遠緬懷那位她生命中最特殊的女子。
她知道,無論過多久,任長安城中風雲變幻,物是人非,縱使世人都將那個人忘記了,她和鍾離都不會忘記。
不知不覺中,她將很多對那人的感情都安放到鍾離身上,所以她認為鍾離對她也是一樣。
進了庭院主屋,他一揚袖,房門合上,他放開她的手,一轉身,一手攬住她的腰,猝不及防地將她抵在門上,柔情的麵容自上垂落,貼在她脖子上深深一吻。
她怔忪一晌,“鍾離……”
他抬頭,滿意地看著她雪白的頸項間那一片殷紅,指尖從她麵頰上滑過:“叫我子楚。”
……
初夏將至,夜短晝長,天剛放亮時,蘇家人都起了,畢竟有三個要早早趕朝的,全府上下都養成了早起的習慣,隻有蘇清風一向閑散慣了,又沒有師父的約束,總是最晚起的一個。
今日卻是例外。
蘇清玄到正堂側廳用早飯,一進廳門就見蘇清桓與蘇清風兩兄弟在餐桌旁交頭接耳偷笑私語,察覺到他的到來才趕緊正起身形,裝作一本正經地吃早飯。
“你們姐姐昨夜沒有回來?”他在坐下,一邊盛粥,一麵問道。
對麵那兩人往嘴裏送粥的勺子同時落下,抬臉對他傻笑,不知所言。
蘇清風撓撓頭,嘟囔著:“好像回來了……好像一早出去了……我們也不知道……”
“什麽話?”蘇清玄臉色稍冷,故意作嚴厲狀嚇他們。
他們不傻笑了,立時安靜下來,埋頭喝粥。
方過少頃,他們這邊剛靜,外麵就傳來唐伯的聲音:“大小姐?你剛回來?”
“嗯,我回來換官服,去上朝,父親他們還沒走吧?”
“還沒,在用早飯。”
……
蘇嘉寧轉入正堂,踏進側廳,立馬感覺到裏麵的氣氛有些不對,僵在原地,茫然地看著裏邊異常沉默的三人。
“父親?”她往裏走,感受到兩個弟弟焦急緊張的目光。
蘇清玄放下勺箸,拭嘴起身:“趕緊收拾,準備上朝。”
他往外走,看似如常,卻讓蘇嘉寧更加心虛緊張。
蘇清玄又回頭,對她道:“嘉寧,改天把鍾離大祭司再請到家來,喝茶。”
他轉身時,三姐弟分明看到他麵上浮現出和悅的笑意。
蘇清玄去院中做八段錦,廳內兩兄弟霎時間變了樣,對蘇嘉寧笑得不知道多開心。
她坐下,打算吃點東西,自己還沒有動手,那兩人就相繼冒到她麵前。
蘇清桓給她盛粥,忍著笑奉上:“姐姐,我也要找鍾離大祭司,喝茶。”
蘇清風給她遞勺箸,挑眉,憋笑:“姐,我也要找鍾離大祭司,喝茶……”
蘇嘉寧自知這下怎樣都撇不清了,無語地咬唇,瞪了他們幾眼,把筷子一丟,道:“算了吧,都瞎想什麽呢?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你們還是趁早死心吧。”
“為什麽啊?”兩人同時失望地問道,兩雙眼睛裏的光瞬間就熄滅了。
她能怎麽解釋?蘇嘉寧犯難,心一橫,脫口道:“他不會喜歡我的,他……他,他喜歡你們都比喜歡我的可能性大。”
蘇嘉寧撂下這句話,趕忙走人,隻留那兩個人僵化在原地。
後來在整個去皇宮的路上,她都不得不承受著蘇清桓十分困惑十分難言的目光。
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麽,或者沒發生什麽,她都不會說。
到了宮門外,馬車停下,蘇清玄卻沒有立即起身下去,而是安坐在車內,麵對他們,正色道:“嘉寧,清桓,自滅盧之後,我們都有些懈怠分心了,也是時候收收心做正事了,眼前這個局麵,來之不易,接下來的每一步,我們都得更加當心。”
他們點頭,齊聲道:“是,父親。”
蘇清玄挑起車簾,看了一眼東門下,天光愈亮,一片朦朧中,有百官來朝,在巍峨宮門前靜立等候,十色官服交錯相連,一群又一群,一片又一片,不喧鬧,齊整的動作勝過任何宣告,不結群,無聲相迎的步態勝過任何迎奉。
一輛朱頂高篷馬車駛過來,在宮門前調轉馬頭而停下,高傲的棕馬發出一聲淸嘯,眾人轉首,那一片顏色開始向著一個方向流動。
百官的禮迎中,殷濟恒出了錦篷,年近六旬的禦史中丞秦詠年最先上前,親自扶他下車。他的馬車之後還跟了幾輛馬車,殷家三兄弟,殷成淵、殷韶初、殷齊修也依次下了車,追隨其後,正冠走向宮門。
“要小心啊……畢竟長安城,從來沒有風平浪靜的時候……”蘇清玄看著那邊,低吟著,放下車簾,與兒女對視一眼,微笑,下車。
自從皇上特準官員可自行結群借光趕朝以來,百官中孰人正紅孰人遇冷,在趕朝時都能夠一目了然。
殷濟恒在眾多官員的簇擁下走到了東宮門下,他忽然停了下來,回頭梭巡一番,好像在找什麽,麵上一副隨和的樣子,道:“顧賢弟還沒來啊?老夫再等等吧,各位大人不妨先走……”
他們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蘇清玄,都在心裏鬱悶殷濟恒怎麽這麽稀罕他,連連說著:“不急不急,一起等,一起等……”
爾後,眾人終於瞧見三顧下了馬車,向這邊走來。
蘇清玄不急不躁,見眾人駐足,也坦然上前,與身後兒女一起向他們拱手做常禮。
殷濟恒靠過來,與蘇清玄並肩齊行,互相問好,看起來甚是熱絡。
自然有人眼紅,旁邊的楊隆興輕蔑地掃了一眼蘇清玄身上的四品官服,故意酸道:“我還記得一兩年前,蘇大人是二品尚書時,就有前相國盧遠植百般抬舉,這回做了四品監察禦史,還能得殷大夫如此賞識看重,蘇大人真是好大的麵子啊!不過,不是我嘮叨,下回蘇大人趕朝還是得麻利點好,哪能讓殷大夫久等?豈不失禮?還是恃寵生驕,故意讓我等眼紅一回?”
他仗著自己司丞的高位,揶揄蘇清玄,有的人也不好拂他的麵子,就隨他笑了幾聲。
蘇清玄麵不改色,道:“司丞大人莫怪,顧某大傷初愈,行動有些不便,故而來遲,這走路也慢了些,當然是比不過司丞大人靈活自在,如隨風而行啊。”
這不是在暗罵他如牆頭草隨風倒嗎?楊隆興臉色立馬就變了,冷哼一聲,再也無言,其他人也沉默,皆有些尷尬。
殷濟恒笑著,打破宮道上的沉靜:“老夫願意等,來得再晚,也等得,老夫不願意等,就算有些人深更便持燈來到宮門前也是枉然。”
楊隆興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難堪得不像樣,偶然間看到後麵的蘇嘉寧與殷韶初默契地笑著,分明是在得意地笑話自己,心裏就愈發得不是滋味。
進了內宮門,雖天已亮了,但司明太監依舊提燈為他們引路,這是規矩,也是儀式。他們循著宮牆紅壁,走進內宮。
走上沐恩橋上時,蘇清玄在楊隆興旁邊,輕歎了一口氣,目光投在橋下的禦河水上,出聲道:“每次經過這沐恩橋的時候,顧某都不禁會想起一人。”
他作表麵功夫,隨口應聲道:“誰?”
“上一個在進宮途中給顧某難堪的人……”他緩緩說出:“前戶部侍郎魏坤。”
楊隆興麵色一僵,又聽他道:“司丞大人知道為什麽嗎?”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讓人琢磨不透的笑意,語氣平和,而讓楊隆興感覺涼氣陣陣襲來。
蘇清玄上身向前一點,聲音稍低,道:“因為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