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長安,從來沒有風平浪靜的時候。
總有一些暗流在盛世安寧的掩蓋下湧動著,或伺機而動,或如影隨行。
權力角逐,你來我往,不死不休。
……
夏日將到,城外難民營已不足以供難民容身,天氣一熱,人再多些,輕了說容易引起難民中暑,重了說會引發瘟疫都不一定。
朝廷不敢馬虎,長安令尹上折求旨撥款加建難民棚。
新任長安令尹吳中白的折子一遞上去,新任戶部尚書杜漸微的右眼皮就開始抽搐了。
他上任以來,就沒有一刻安生過,盯著那幾屋子龐雜的賬目,再看著統賬冊上那跌宕起伏的數目,每當有人上折求朝廷撥款怎樣的,就無異於是拿尖刀在他心坎上一下一下地剜著。
這幾個月以來,蘇清玄與殷濟恒為朝廷籌了一大筆款項用以賑災,但這些銀子已經分撥到各災地去了,隻有少部分的銀子是用來安置長安城下的災民的。即使籌銀一幹事宜戶部也在持續進行著,可也總是杯水車薪,頂多能解一時之急,加上春耕發種、祭天大典、修建陵園、犒賞軍士、封賞功臣等等,一筆筆款項如流水,戶部早已不堪重負。
讓杜漸微絕望的是,皇上準了吳中白的請奏,讓戶部核定後就給工部撥銀,盡快修建起民棚等。
早朝一散,殷濟恒還沒來得及去找蘇清玄同行,蘇清玄就被杜漸微拽了過去。
他拖著蘇清玄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搖著手指對滿麵迷茫的蘇清玄又指又戳,哀怨道:“蘇大人啊蘇大人,在下平素沒開罪您吧?沒跟您結什麽仇怨吧?”
蘇清玄誠懇地搖頭道:“沒有啊,杜大人待人和善,怎會與顧某有什麽閑氣?”
他捶了下蘇清玄的胳膊,道:“那你是為何要薦我做這戶部尚書?你知不知道這可把我害苦囉!”
“怎麽會?讓大人你升官還不好嗎?顧某是沒轍啊?皇上要我薦一個適合的人選,顧某也是絞盡腦汁才想到大人你,大人的確是最合適的呀,放眼朝堂,顧某實在想不出還有別人能比得過大人你的,杜大人你就別為難下官了。”他看起來更加委屈,幽怨道。
“我為難你?蘇大人喲,分明是你在為難我喲!這戶部是人待的嗎?它不是啊!虧得別人還眼饞,以為有什麽油水撈,哪有!都說我姓杜的不好好當官盡忙著做生意攬財,說我掉到錢眼裏了,他們怎麽知道,我進了戶部還真是掉進錢眼裏了!做了這麽多年的生意都從沒這麽為難過,一文一兩的摳啊,我頂著多大的壓力?一會兒皇上要用錢了,一會兒要建民棚了,一會兒又要撥賑災糧了……皇上問我還不能說沒銀子了,打碎了牙往肚裏咽都比這好過些……”
杜漸微這下是打算逮住蘇清玄死命地抱怨一番了,種種怨言如江水般滔滔不絕地湧向蘇清玄,說得他都頭昏腦脹了。
蘇清玄拍著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對他道:“杜大人啊,你就別埋怨了,你以為你埋怨的隻是你這一個月來的苦境?你可知,這也是顧某當戶部尚書十多年的常態?我都熬過來了,你再撐會兒吧。”
杜漸微用雙臂一把纏住他的胳膊,瞪大了眼睛,一臉決絕道:“我不管了,蘇大人你得給我想招啊,不然我就隻能傾家蕩產去補國庫的虧空了,就這麽著為大齊再出最後一把力,出完我就辭官!”
蘇清玄無奈地搖頭歎氣,對他道:“杜大人,至於嗎?還傾家蕩產?從來隻有貪官把國庫蛀空的,哪有把自己私家錢往裏貼的?你要真貼了,我是不知道該說你是大齊第一大忠臣,還是大齊官場第一笑話了。好啦,莫急,想想,還是有法子的……”
他急忙問道:“什麽法子?”
“你好歹容我想想嘛……”蘇清玄焦躁地四處張望,好像一時也沒什麽主意。
轉頭目光又落到杜漸微身上,恍然大悟一般,欣然道:“有了!杜大人你還真想出了辦法!”
杜漸微不明所以:“我想出了辦法?”
蘇清玄又環顧周遭一遍,確認沒人注意,然後沉下聲對他道:“是啊,你說補貼國庫那事,正好啟發了我,其實想想,這也可以啊!誒呦,你先別急,我沒說真讓你拿私財補救國庫,知道你舍不得。我是說,可以讓別的官員拿自己的錢去充國庫啊,眼下可是國窮官富啊,像杜大人你這樣一邊領著朝廷俸祿,一邊在外做著買賣的同僚,朝上朝下可有不少吧?”
“這是什麽意思?他們又怎麽會肯呢?”杜漸微疑惑道。
蘇清玄接著道:“要是用官位品級跟他們換呢?朝廷公然賣官,你說他們是買還是不買?”
杜漸微如遭雷殛,之後稍稍回神,開口道:“蘇清玄,你瘋了吧?”
蘇清玄無所謂地笑笑:“你看像嗎?杜大人,特殊關頭,必須得瘋一點了,顧某給你想的這法子,沒準能讓你直升左司丞,你信不信?”
杜漸微眼中有光一閃,明顯是被他誘惑地動心了,“你且細說看看。”
他頓住,若有所思,道:“嗯,我想了一下,此事還得有一人來與杜大人你一齊主張才行。我們不妨去找他,然後顧某再將心中圖劃說出來如何?”
“蘇大人你是說誰?”
他回答:“殷大夫。”
聽到這,杜漸微的神色又有些細微的變化,反正是逃不過蘇清玄的眼睛,他拍拍杜漸微的肩頭道:“杜大人,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別人分功,但是這事兒還真是少了殷大夫不可,因為這將把禦史台牽扯進來。”
怎麽能少了他呢?該牽扯進來的,一個都少不了。
杜漸微擺手道:“哪有舍不得?隻要能為大齊效力,這功勞是誰的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
他們往前,繼續走出宮去,在宮門外追上殷濟恒的馬車,隨他一起去了禦史台。在禦史台的主堂中,三人獨處,蘇清玄向殷濟恒說了來龍去脈,並將他的構想全部闡述出來。
殷濟恒與杜漸微聽了都深為震撼,即刻擬了折子,三人聯名上書,寫好稟呈,就此送進宮去。
午後,陳景行在禦書房內召見這三位大臣,殷濟恒為先,杜漸微在側,蘇清玄退居其後,反倒沉默起來,任由他們兩個在皇上麵前大顯神通,慷慨激昂地向皇上稟奏具體籌劃,好似每一句每一詞都完全是第一次出自他們之口。
陳景行聽了殷濟恒與杜漸微的稟奏,也不斷稱奇,當下大喜,立即準奏,讓他們再上詳細條陳,準備明日朝上頒布。
非但如此,尤為欣喜的陳景行當場褒揚賞賜了他們三人,褒揚之語中沒有一句提到蘇清玄,而說賞賜時,蘇清玄所得珍寶比他們二人加起來的還要多還要珍貴。
晉公公在旁邊小聲提醒陳景行這樣的賞賜好像有些不對。
陳景行好似回味了一遍自己剛才所說的話,道:“哦,是有點不對……但君無戲言啊,朕既然說都說了,那還能收回不成?不對就不對吧,賞就賞是賞了。”
堂下三人一齊下跪行禮,蘇清玄神色如初:“微臣叩謝吾皇盛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孰重孰輕,孰愚孰明,好像從來都不難看懂。
……
次日早朝,陳景行頒布“報效令”,宣布朝廷正式開始“賣官”。
當日,杜漸微便升上了左司丞。
此賣官非彼賣官。
大齊朝廷頒布的“報效令”,將每個現缺職位明令標價,公然叫賣。
但售於對象隻限於朝廷的正式官員,包括各地各級外官。
所謂“報效”,自然是用銀子報效朝廷了。
具體規則如下:“報效令”即日頒布,也能隨時由皇上下旨取締。朝廷的在冊官員均能參與這場買賣,但其實這最利於的是那些因之前犯了小錯而被貶被撤的官員,比如自身無罪卻受他人牽連被貶的,因諫臣諫言被貶的,得罪了皇親而被貶的等等。這些官員都可以向禦史台申報,以相應價值的銀錢換取晉升,得到想要的官位。
也不是所有用錢買官的官員都能夠如願以償,他們每一個都得先通過禦史台與吏部的審查,再經皇上親自審批,方可成事。
若有多位官員競買同一官位,則由禦史台審核官員政績,擇優選取。
在“報效令”實行期間,禦史台特設專察司負責審查買官官員,以禦史大夫殷濟恒為用統籌,禦史中丞秦詠年為首要審察官,包括蘇清玄在內的三位監察禦史為佐察官。
這畢竟是特殊之時用特殊之法,“報效令”的弊端和潛在的消極作用都是有的,朝上百官中,就算有個別人有所察覺,他們也不會說,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這會傷害到很多同僚的利益,還會得罪殷濟恒,多嘴又有何益處?不如睜隻眼閉隻眼看看熱鬧。
殷濟恒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弊,所以他與蘇清玄一樣,不全權負責此事,把主要事務全部推給了秦詠年,明麵上說是因為他資曆深厚,“報效令”的實行非讓他主持不可,實則是推責,蘇清玄推給他,他又推給秦詠年,好名聲大功勞由他攬了,苦的是秦詠年操勞受累。
朝堂上之事,大多如此。在朝為官,權衡利弊,明哲保身,進退自如,方能做到八麵玲瓏,屹立不倒。
但有一個人不會這樣。
當晚,喬懷安進宮麵聖,與陳景行同遊於禦花園內。
陳景行靜心聽蟬鳴,在花陌上行走,問喬懷安:“先生今日在禦史台靜觀一日,覺得這“報效令”收效如何?”
喬懷安隨在他身側,轉眸看了眼後麵蘭亭內的石桌上放著的厚厚奏章奏本,也知道陳景行近來辛苦,晚間有這樣一點納涼的空閑,也是難得。
但他更為此高興,自盧遠植垮台後,朝堂之上再也沒有那般權重的臣子,國政要務終由一人定奪,雖然一時這種局麵並不牢靠,但陳景行已經成功地邁出了做為一個真正帝王的第一步——親政,他的用心可見一斑。
喬懷安回道:“戶部的折子應該已經送到陛下麵前了,陛下自然知道收效如何,何須微臣贅敘?”
陳景行回頭笑看他:“戶部折子所呈的確很讓朕欣慰,不過禦史台那邊呢?朕還是有些不放心。旁觀者清,我想先生此來就是想提醒朕什麽吧?直言便是。”
他道:“談不上什麽提醒,聽陛下有此言,微臣也知道陛下心裏是清楚的,便無憂了。第一日,禦史台雖忙碌,而行事高效,一切井井有條,審察事宜十分周到,秦大人不愧為禦史台老人,斷事敏銳,思慮周全,有他主持此事,陛下可以放心。”
陳景行垂目望著橋下禦河中深幽流動的河水,道:“朕放心,也是因為先生在禦史台。至於秦詠年……苦了他了,苦了他了……”
喬懷安深知其意,與他對視一眼,自有默契,喬懷安道:“隻是今晚我禦史台的各位同僚可有得忙了。”
“忙什麽?”
他答:“忙應酬啊,不知此時專察司眾人都吃了幾回酒席收了幾車禮了?剛散值那會兒,禦史台外就人錦車如雲了,今後朝上可就熱鬧咯,好多熟麵孔要回來了……”
陳景行笑笑:“嗯,朕也料到會如此,不過,朕想,蘇清玄也是能想到的。”
喬懷安思忖著,點頭:“他自然能想到,或許他本就想如此。”
陳景行道:“這會兒,蘇大人應該也挺忙……”
喬懷安回道:“是的,正如陛下所想,蘇大人此時應該正在見一人。”
“誰?”
他停頓了下,覷著陳景行的麵色,答道:“今日,李永承李國丈專門去禦史台找了殷大夫,殷大夫恰好不在,他就去見了秦大人,之後給專察司的三位佐察官都遞了請帖,邀他們吃酒,料想蘇大人也不會推辭,此時就在應酬李國丈吧。”
“李貴妃之父?李永承?他想幹什麽?他也想買個官做做?”
喬懷安道:“他都那一大把年紀了,肯定不是為自己求啊。隻怕是有些官員的政績實在拿不出手,或之前觸法過甚,又想趁此機會花錢晉升,便隻能指望禦史台那邊的審查放寬一點,李國丈可是殷大夫的妹夫,這麽緊密的關係,加上國丈的臉麵,拜托他來打通禦史台各關節自是再有用不過的。”
“哼。”他不禁冷哼一聲,拂拂袖:“就算早猜到他們會瞄準了禦史台,卻還是沒想到,他們行動地居然這麽快速。罷了,罷了,任他們玩兒去,朕倒是想看看蘇大人會怎樣應對這種事情?”
……
翌日早朝上,陳景行聽著秦詠年秉事,翻著專察司提交上來的官員審查詳情及名單,特別注意著蘇清玄的舉措和態度,卻見他並沒有任何異常。
而其他兩位監察禦史都在奮力地向他舉薦那些官員,甚至有幾個特別點明,請求他批準那些人晉升或免罰。
陳景行問過殷濟恒的態度後,便都批準了,一大筆銀子充入國庫,解決了戶部的燃眉之急。杜漸微喜不自勝,親自提拔了原戶部郎中張霖為戶部侍郎,他自己安坐左司丞之位。
……
幾日後,蘇清玄帶著數箱珍寶,進宮覲見,在禦書房向陳景行上書檢舉李永承賄賂禦史台監察禦史,與他人勾結賣官,從中自謀暴利。
李永承被傳召進宮,見之前用來行賄之物忽然變成了檢舉他的證物,未料想蘇清玄出爾反爾,氣急敗壞,想著後宮有李貴妃,陳景行不會對他太過嚴苛,就有些心驕,當著陳景行的麵痛斥蘇清玄誣蔑。
蘇清玄將他的罪行一一闡明,指著他慷慨激昂地訓斥,“李國丈!你仗著陛下恩寵,投機取巧,腐化我禦史台官員,荼毒官場!你才是真正十惡不赦!你是把朝廷官位當什麽了?娼妓嗎?有錢就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