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這場雷雨一直到後半夜方才平息。
蘇清玄持燈穿過遮擋住肆虐風雨的通廊,衣帶不濕,腳步平穩,去往後院中蘇清風的臥房,他敲門,無人應,隻聽得敲門聲與雨聲交際。
再往後走,卻見那個小佛堂,此時燈光明亮,蘇清玄心中有所動,神色悵悵,遂向那邊走去,抬頭看通廊兩側懸掛的燈籠,那些錦紗方燈,都是由沈嵐熙親自製成,親手掛上,不會被風吹墜,不會被雨衝毀,不會因光陰流轉而褪色。
他特意吩咐過唐伯,每逢雨時,都要給這每一盞燈籠套上特製的油布套子,所以即使是在這狂風暴雨之夜,滿府通廊上仍有這一盞盞明燈照亮,頑強的光點在風雨交加中搖曳生輝,如星如月……
之前府中人手不多,每逢暴雨突來,他和兒女都會親自來給這些燈套上油布,他們慌慌張張,又一點都不敢馬虎,全家人一起在這通廊上前後奔走,上躥下跳,忙完之後長籲一口氣,也是挺有意思。
當然,他最懷念的還是沈嵐熙在時,與他在每個寧靜的晚上持一盞燭燈,攜手走過這通廊,一齊望著那邊的三間小臥房……
嘉寧剛學會做木刻玩意兒,著迷得不行,白天做不夠總偷偷在晚上熬夜做,他們是不準的,一定要去她房間“逮”她個“現行”,其實每每沈嵐熙都會陪她一起做完,哄她睡著後才回主屋;
清桓從小聽話,規規矩矩,都是最先睡的一個,除非被調皮好動的清風攪得不能安穩。他七歲時偶然看了一本誌怪雜說,嚇得不敢睡覺。清風還故意夜裏溜進他房間裝鬼嚇他,兩兄弟鬧騰起來,打進了姐姐房間,將嘉寧做的小木偶打壞了,這一晚他們就都不能安生了。
三個小家夥又哭又鬧地跑去主屋,他和嵐熙分工明確,他裝凶教訓他們三個的不是,沈嵐熙安慰他們把他們哄去睡覺。
誰想一轉眼,清桓“學壞”了,把那些嚇人的故事講給清風嘉寧聽,讓他們也嚇得不敢睡,這下好了,三個人縮在一個屋子裏,嘉寧還雕了“桃木劍”,清桓畫“符”,清風披著被子念“急急如律令”拿著木劍到處躥著……
顧氏夫婦倆無奈,就把他們都帶到主屋來睡,看著他們三個安然入夢,沈嵐熙輕聲在他耳邊低喃——
“要是他們永遠不會長大就好了……”
“或是上天再多給我一點時間,我想看著他們長大……”
——“不要胡說,嵐熙,我們要一起看著嘉寧嫁人,看著清桓考上狀元,看著清風變成大男子漢,我們會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清玄,你知道,我不怕的,這天生頑疾,我早就做好了隨時會與世長辭的準備,我不怕死,人終有一死……但是,我害怕上天帶走你的妻,我害怕他們失去母親……”
……
上天終是帶走了她,帶走了他的妻,帶走了他們的母親。
他從來沒有做過準備,就永遠地失去了她。
嵐熙,他們長大了……
……
蘇清玄走到佛堂外,推門門不開,就敲門,溫聲道:“清風,開門,讓父親進去好不好?”
響應他的是倔強任性的怨聲:“我不!我在向母親告你們的狀,才不讓你聽!”
蘇清玄失笑,心中卻有酸澀,“好了,你母親都去世了,你怎麽告狀?別胡鬧了,清風。”
蘇清風霍然一下將門拉開,故意板著一張臉道:“我燒紙告訴母親,不可以啊?”
蘇清玄不語,和藹地拍拍他的肩,目光投向佛堂內,那金佛下供奉的就是沈嵐熙的靈位,上麵的名字,他雖已看過千萬遍,但每次目光觸及,心裏仍有不可承受的疼痛。
門一開,大風入屋,吹熄了靈牌下之前蘇清風點著的香燭,他走進去,將香燭重新點上,回頭望向一臉倔強憤悶的蘇清風,道:“清風,父親知道……其實,在為父心中,她也是從未離開過我們……”
蘇清風故作擺出的怒色頃刻間了然無存,眸色有傷,“父親……”
他神情稍凝,忽然正色,無複少年稚態,道:“或許是真的,不是說人死後都會以靈魂的形式存在嗎?或許母親就是從未離開過這個家,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的悲喜離合,她都能感知到,也會為我們傷心,為我們高興。畢竟母親最在意的就是我們一家人,缺一不可,不可分隔,無論生死……”
有些不適應清風如此深沉的樣子,蘇清玄問道:“你什麽時候相信這靈魂一說了?”
蘇清風道:“不是相不相信,隻是,我想,如果這一說是真的,那母親的靈魂一定會滯留於人世,因為她舍不得,也不放心。”
“她不放心什麽?”
“我們啊。”蘇清風肅然恬靜,說道:“逝者已矣,生人不寧,她當然會放心不下。”
“生人不寧?”他低吟,明白了,這才是蘇清風想說的重點,聽他繼續道:“母親走了,蘇家還活著,但人心散了,就算家人俱在,蘇家也將於人世無存。”
原來他一直看得如此透徹,蘇清玄有些驚喜,也有些惆悵,笑看這個小兒子:“清風果然長大了。”
剛欣慰一些,蘇清風就變了正經臉色,作青白眼,佯怒道:“談人生呢,嚴肅點好吧?父親,反正我就是這樣覺得的,你好好想想吧。”
看他這樣裝模作樣的,蘇清玄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頭,“臭小子,怎麽跟你父親說話呢?”
他一閃開,躲到靈桌邊上,耷拉著臉裝可憐,“父親,我要燒紙跟母親告你的狀!你竟然打我?母親從來都沒打過我!”
蘇清玄無奈道:“好,父親不打你了,向你賠罪行了吧?臭小子。”
蘇清風得意道:“好啊,父親知錯就好。”
這轉念一想,蘇清玄怎麽都覺得有點奇怪,明明是想來開導他的,誰想結果反而被他訓了一通,這當父親的還跟兒子賠上罪了?
他兀自歎息,也算明白了,清風是太靈光了,會把沈嵐熙提起來說事,一語中的,實在高超?。
是啊,他們的清風的確是長大了,而他們呢?
父子二人絮叨完,蘇清風要去睡覺了,先出了佛堂,在關門之前,回頭,對蘇清玄道:“父親,官場險惡,官途多舛,你,還有姐姐哥哥,要當心,要齊心。你們都是我和母親最為珍重的人,我想你們都好好的。”
他含笑,點頭:“好,父親受教了。”
“嗯,孺子可教也……”他一眨眼,調皮道。
眼見蘇清玄就要抄起蒲團向自己砸過來了,急忙關門,溜走了。
蘇嘉寧終是把沈方奕弄出了工部。
蘇清玄終是沒有救他,而是遂了蘇嘉寧的願,把他的罪名落實,並將沈修霖的案子翻出來。經刑部追查過後,沈修霖還是被判了罪,他們父子皆入獄服刑。
沈方奕所受刑罰其實並不多重,蘇清玄還是手下留情的。
不過沈修霖的刑罰卻重多了,被處以流刑遠放至邊疆,終身不得返回長安,不得考取功名,對於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的確太殘忍。
蘇清玄是另有目的。
沈方奕也沒有輕易妥協,他以為從一開始就是蘇清玄在害他,便怎樣都不肯認罪,在獄中不斷上書,要求朝廷徹查蘇清玄,為他兒子伸冤,指責蘇清玄構陷無辜。
在沈修霖被押解流放的前一晚,蘇清玄去刑部大牢見沈方奕,讓他簽了認罪書,並上書撤回對蘇清玄的指控。
沈方奕承認了自己欺瞞朝廷藏私買官的大罪,刑部改判他為監禁二十年。
沈家財產全部比被抄沒,充入國庫。
刑部減輕了沈修霖的殺人大罪,改判他為獄中服刑兩年,之後恢複自由,於前途無大害。
洛陽沈家富可敵國,在長安城內的沈氏親族自然富裕非常,沈方奕的家私遠在同等官員之上,之前買官,加上抄沒,沈家的全部財產盡歸國有。
又是一大筆財富入了國庫。
這就是陳景行對沈方奕指控蘇清玄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因,朝廷上下莫不如是。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於本身條件過人的一類人而言,他們的小過錯就是滔天大罪,一個小破綻,就有可能成為滿盤傾沒的起點,潰敗得比一般人快得多。
沈方奕在獄中,指著蘇清玄的麵罵他為了給朝廷弄銀子無所不用其極。
但他不知這本不在蘇清玄振興國力的籌劃之中,不過是偶然因為蘇嘉寧牽扯入內,他順勢而為罷了。
蘇清玄真正的籌謀,可比這狠得多。
……
沈方奕也好,蘇清玄也罷,皆非大齊朝廷關注的重點,如今朝廷內外矚目的是——新任丞相的封任儀式。
殷濟恒如願以償,在百官之前,從陳景行手裏接過相印,宣布入主政事堂,即日開堂輔助君王總理國事。
這是陳景行繼位後的第二次封相大典,第一次,在金殿前跪接相印的是盧遠植。
尤記得首任國相器宇軒昂威風凜凜的模樣,在那次封相大典上,新皇陳景行都給盧遠植當了配角,那隆重的氣勢,讓人分明看到一朝梁柱的崛起,看到一個千世富貴名門的誕生,可至今也不過兩年,賜相印的仍是陳景行,而接相印的卻已換作他人。
禮樂聲中,百官肅立,他們滿懷敬意跪拜山呼萬歲,叩首恭賀新相,殷濟恒奉相印,俯倒行三拜大禮謝主隆恩,謙恭至極,起身後麵向百官,慨言宣誓,言辭懇切,憂國憂民。
這就是大齊第二位一國之相了。
而龍座上的陳景行,居高臨下,目光掠過殷濟恒的肩膀投向下麵烏泱泱的文武百官,不著痕跡地掠過他們每個人模糊的麵容。
在這種時刻,於他們而言,矚目的不是殷濟恒,也不是陳景行,而是帝相交接的那塊相印,他們隻有刻意掩飾,才能藏起對它的渴望,掩蓋之下的一道道真實的目光是如刀如火,充滿殺戮的戾氣,飛蛾撲火般的絕厲。
在場的滿朝官員無不在幻想輪到他們接相印問鼎權力巔峰的這一天。
而至高處,陳景行在想——下一個,是誰?
他的目光停在了階下離他最近的地方,禦史一眾與其他官員一樣更加在意殷濟恒手中難得一見的相印,隻有一人看的是拿相印的殷濟恒。
進入政事堂之後,殷濟恒首要一事便是挑選能臣作為國輔,及組建新的參政閣。國輔可以有兩位,相當於丞相的副手,正二品,在政事堂內地位僅次於丞相,在百官中,地位略次於左右司丞,高於六部尚書,最關鍵的是,若人選尤為優異,在丞相位缺之時,皇帝都會首先在國輔中考慮繼任人選再者才考慮禦史大夫和左右司丞,所以這一位置備受矚目。
殷濟恒最先考慮的就是蘇清玄,他太了解蘇清玄的本事了,認為他入政事堂在前期定能給自己很大的好處。
他向蘇清玄提起,一是真有提拔他的意思,二是想試探蘇清玄的野心。
而蘇清玄直接謝拒了,表明他並無入政事堂之心。
他向殷濟恒推薦了兩人,一個是禦史中丞秦詠年。
蘇清玄考慮的是,秦詠年雖年邁無大才,但他在殷濟恒手下為官這麽多年,殷濟恒對他了如指掌易於掌控,而且他資曆老,朝中由他保薦的官員眾多,很得人心,若殷濟恒主動提他為國輔,他必懷感激,對殷濟恒最為忠心。
還有一人,喬懷安。
這一段日子的共事,讓蘇清玄看得很明白,他是真正的輔國之才。
蘇清玄的這一推薦讓殷濟恒有些意外,他對喬懷安實在不了解,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麽個人,他思慮道:“他這個太過低調,在朝內不結黨朋,恐無人支持信服於他吧?貿然提為國輔……有點……”
蘇清玄差點失笑出聲,“嗬,殷丞相,那你知道他為什麽不結黨朋嗎?”
殷濟恒無所對。
他接著道:“他不結黨朋,是因為他的同黨隻有一個,且有一個便足夠了!”
殷濟恒更為疑惑:“誰?”
“陛下。”
殷濟恒一時失語,恍然若有所悟。
蘇清玄道:“所以,如果殷丞相也想成為皇上一黨的話,就必須用他。”
……
殷濟恒上書,提拔秦詠年與喬懷安為政事堂國輔大臣。朝上議論多時,終於確認,兩人一齊從禦史台行列中出班,領了蓋上國璽的任命書,入駐政事堂。
喬懷安的升任,讓朝中大部分人都感到意外,包括他自己。
然而這事是附和陳景行期望的,他欣然允準,百官不好多言,暗自揣測。
喬懷安終是被推到了人前,頂著不小的壓力和輿論到政事堂議政去了,殷濟恒刻意拉攏他,對他甚是殷切,不斷給他出頭的機會,有意讓他在朝上嶄露頭角。
卻沒想到這會引起秦詠年的不滿。喬懷安本來隻是一個新任的四品監察禦史,在他手下做事,自己從未注意過他,誰想一轉眼,他卻與自己平起平坐了,這個他等了大半輩子的機會,那個人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這讓秦詠年怎能服氣?雖然麵上如常,心裏已怨恨殷濟恒甚篤。
兩位國輔確定的當日,散朝後,三顧同行一路,蘇嘉寧和蘇清桓有些喪氣,他們是覺得父親不任國輔實在可惜。
蘇清玄不以為然,看看他們倆,道:“不可惜,是可喜。要知道,有的時候一個位置的高低並不代表權力的大小,隻有能夠掌控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贏家。政事堂處的是國事,禦史台處的是人事,而處國事的都是人,你們說哪個對我們最有利?殷濟恒一撤,秦詠年一撤,這禦史台盡在為父的掌控之下了,這是大好事,你們歎什麽氣?”
蘇嘉寧明白了,問:“父親是想……不入政事堂,而掌控政事堂?殷丞相現在還在指望父親,秦詠年易於挑撥牽製,至於喬懷安……”
蘇清玄看向前方賀喜的人群,有兩批,一批是給秦詠年道賀,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一批是給喬懷安道賀,隻有寥寥數人冷冷清清,他道:“至於他,他不會為我掌控,也不會為殷濟恒所用,而且……他在政事堂,才能讓陛下放心。”